第4章 冷漠
看着僧人怀抱受伤的鹫鸟走近的时候,她忽然心下羞氖,想着自己方才不施救的样子,应该已然落入了他眼中。
树影斑驳,那些零落光线一时被他的身躯挡住。
“我、我……”对着他垂过胸膛的墨黑佛珠,江小蛮忽然又觉着方才的念头荒谬的很,“嗯,法师,昨夜宫中的事,萧大人也说想要致谢您一番。”
她胡乱诌了一句,因为过于意乱局促,眼神始终闪烁不定,不敢同他对视。
头顶静默一片,唯有鹫鸟趴伏着发出的微弱低吟。
觉察出不对,江小蛮犹疑抬眉,微微细长的杏眸顿时对上了一双深若寒潭的眼睛。
这一瞬,僧人深邃的眸子不带一丝温度。近距离地相视,江小蛮才发觉,他瞳孔的颜色也不是完全的墨黑,而竟是混杂了一抹潋滟碧色。
这种瞳色,她曾在番禺进贡的宝石中见过。
被这么一双摄人心魄的眸子望着,江小蛮却是本能的一瑟缩,她有种错觉,好像感受到一种沉重无边的冷漠和仇视。
“善哉无量释尊,救苦本是僧人职责,请郡王转告萧施主安心。”
说罢,侧身便朝一辆缓行而来的马车而去。
"法师留步。"江小蛮追到马车前,对上那双异色瞳眸时,大着胆子小声问,"您是要回闵宁寺吗"
闵宁寺就在莽山东麓,道岳不好打诳语,垂首看了眼鹫鸟,冷淡低语了句,"确是要回去趟。"
"巧的很,我也要回山去了,麻烦法师顺路捎一程"
好歹也是皇室贵胄,她都这样开了口,又只是顺路,道岳想了想,眼底掠过她额间的红肿,让开些身子,示意同行。
踏上马车的那一刻,江小蛮心乱惴惴,无意瞥了眼赶车的胡人,莫名觉着眼熟的很,一时却也不曾多想。
车轮滚滚,僧人在蒲团上坐定,将鹫鸟朝身侧的软垫上放了,开始着手检查起它的伤势来。
车内的小屉间竟放了数瓶伤药布绷,他手法纯熟干练地上药包扎,凝垂肃然的眸子昭示着众生平等的信念。
一直等到他将鹫鸟的翅膀包得平整完好,江小蛮才开口同他搭话。
可是让她尴尬的是,僧人始终只是随口应对两个字,明显是敷衍的态度。到后来,见鹫鸟蜷伏着睡了,他索性盘起双腿在蒲团上打起坐来,再也不多看旁边小道一眼。
便是再木讷之人,也应当感觉到他态度的骤变。
可是江小蛮却不明白,这种冷漠甚至敌对态度的由来。她鲜少被人如此冷待,又是自己藏了些恋慕心思的人,一时间委屈起来,竟比额间后背的伤,还要难受许多。
“法师!”她下定决心,靠近了那蒲团,提高了声线,“有件郑重的事,也许要唐突相问。”
僧人端坐安详,只是略略点了点头,示意在听。
江小蛮张了张口,吞吐了几声,忽的抬眼看向他,语速颇快地叙道:“是这么回事,我有个族妹,从小便颇喜听法……阿耶抬爱,也给了公主的封号。虽则面貌并不多美,却有许多好处……”
听她越说越乱,道岳赫然睁开双眼,墨绿的瞳孔依然冰寒,却带上了些疑惑。
他终是开了口:“各派僧团皆需与女众间隔,郡王与贫僧详说女子,是否要代为引荐比丘尼?”
“并非,是……是她告诉我,看不上凡俗子弟,说要寻个出家之人相守。”
她一鼓作气地说完了这句,先是撇开眼去看窗外的熙攘街市,似是被艳阳鼓舞般,又迅速转过头,毫不回避地看进僧人的眼底。
道岳先是一愣,继而有些明白过来‘相守’的含义,不是一同修行学法之意,而是俗世那种结发百年。
“……”第一回听女子特意要嫁僧人的,道岳难得失笑,感慨了句:“倘若应了她,便六根不净,也算不得佛门中人了。”
他十三岁亡国亡家,同母亲幼妹一起,被秘密送往大凉国都。母亲为了放走他们兄妹,在路上的驿所放了一把大火……那夜过后,朅末国的死士告诉他,幼妹萨妲葬身火海,而母亲,入宫后,便被大凉皇后缢杀。
那时风雪催逼,他对着故国的方向,在莽山的山崖上跪了一夜。第二日负雪翻山,去了闽宁寺剃度。
九年过去了,道岳已经能面色无恙地回想过去。如今听闻凉国公主的荒谬愿望,只是越发觉着,凉国江姓皇室,大抵便是深入血脉里的邪秽了。
“还有没说完的呢。”听出他语意所指,江小蛮半撑了身子,几乎同那蒲团只剩了一掌的距离,“我、我那族妹,法师,其实我那族妹,她直言倾慕于你!”
马车正穿行过一座宽阔虹桥,熙攘的人声水声和着日阳依稀传了进来。
车内却安静无言,空气都似凝结了一瞬。
虽然还未亡国前,道岳是朅末王后独子,才貌品性皆是翘楚,可那会儿他年齿还小,男女之事上,实在是一窍不通的。
人生于世廿二载,这是他第一回,听闻有女子恋慕自己。
从未经过的事,便是高僧大德,也难免会于刹那之际,心摇思量。
尤其不知为何,分明传信的玉真郡王是个少年郎,可道岳对着他那双兔子般的杏眸,心口没来由地一撞。
口诵佛号,他不以为意地拨了拨念珠,阖目淡然:“何敢辱没皇室声誉,郡王慎言。”
隔了小窗的素色纱帐,斑驳柔和的光线就这么泼洒在他的眉峰眼尾,一点点雕纂出那起伏峻绝的轮廓。
“没有没有,她是认真的!”江小蛮摆着手索性在车内站了起来,她更加直白地着急补充,“族妹在杜县有封地千顷,虽不是最富的乡县,造寺建塔绰绰有余了。”
马车驶过城门,路面开始变得颠簸起来。
见道岳依旧阖目,江小蛮稳住身子,继续着自己的游说。话说开了,便越发不再保留什么了。
“她也同寻常的贵女不一样。”她斟酌了下,认真沉思着喃喃道,“相貌虽比不上法师你……可她脾气颇好,人也算有趣,还会自个儿做点心吃呢。”
帘外赶车的那个胡人耳力颇好,已是听得在腹内暗笑,扬了鞭子将马儿赶得飞快。
车内的江小蛮说完了,可面前蒲团上的人始终都再没睁开过眼。
一阵猛烈的颠簸,晃得她差点站不稳身子,僧人却还是不动如山。江小蛮忽然难过极了,可当她看到软垫上的鹫鸟掀了下眼皮,显得温驯困倦,突然便绵绵密密地生出了些炽热的念头——她想要的,从来都是拼尽全力。
这么想着,却是越发放软了声音。
“法师,你若是贪恋……哦不不,坚守佛法,那也无妨。成婚后,过上几年,她也能陪你参悟修行……”
“你过来。”低沉温润的嗓音终于打断了她凌乱的絮言,道岳面色平静,恍若未闻,“车马不稳,过来坐好。”
“法师,你们小乘部众,戒律灵活,也有许多居士在家彻悟的吧。”
额角清凉,道岳伸手将一块伤药敷在了她头上。
他僧袍宽大垂落,这个姿势,让江小蛮有种被环围着的错觉。
心若擂鼓得接了手去按着,可下一瞬,僧人的话,却叫她气息骤散。
“郡王佑妹心切,然江河枯竭,山川倒转,贫僧宏愿不改。”
不是难改,可能,或许……这话如擎天石柱,说得分毫也动摇不得,是斩钉截铁地表态拒绝了。
那双深邃如海的眸子,像是映刻着苍山翠木,这一刻,却是坚定笃定得几乎没有人气。
江小蛮眉尖弯起,定定地深看他两眼。
“停车!”她忽然无所谓地将伤药朝小几上一抛,起身掀帘,头也不回地留了句,“城内还有些事,我便不同法师入山了。”
车外,阿合奇意味深长地勾唇看着小道士远去的身影,屈膝坐回赶车的位置,一张玩世不恭的脸上,出口却是肃然:
“《武备图》是复国的命脉,此人或许是唯一的路径。浮提耶沙·帕勒塔洪,呵,道岳法师,你是真的被佛法蒙了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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