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前春恨(五)
榻边立着一则四折屏风,董墨歪在屏风倒下来的阴影里,缝隙中那束窄窄的光落在他搭在膝盖的手背上。他的手指规律地敲着,似乎在想什么闲散趣事。
柳朝如窥他两眼,轻快的声音蓦地将他神思拉回,“章平,你倘或打算去访这位孟大人,我劝你先下个拜帖,缓两日再去。”
“噢,这又是为什么?”
“不是什么要紧,只是近日他家园中奇花争艳,他必定是要大排筵席宴请朋客赏花。你不喜欢凑热闹,何必去这会撞上去?”
董墨且笑且叹,“这些年,还是你最懂得我,我先下个贴去,再择日登门,届时请君腾出个空来作陪。”
时隔几日,董墨便拟定拜帖,叫小厮送去孟家,临行又添了句:“去时告诉他府上管家一声,就说原该一早拜访,可我因初来乍到,有些水土不服,病了些日子,才耽搁至今,万望体谅。”
小厮将贴子揣在怀内,走出去两步,倏地想起什么,又折身回来,“爷,那位姓张的小姐,小的使人打探清楚了。”
董墨搭了条胳膊在官帽椅的扶手上,指端抵在额角揉了揉,“什么个境况?”
“住富顺大街尾的小蝉花巷,三间屋子是租的,家中没长辈,只得姊妹两个。姐姐就是那个张银莲,妹妹叫张玉莲,是前年打无锡躲债搬到济南来的,去年年末父母先后病亡,只剩两姊妹相依为命。”
董墨半寐着静听,小厮观观面色,接着道:“那张银莲今年十七,父母去时,连桩婚事还没定下。才收殓了双亲不久,无锡的债主便追上门来,想讨她去做妾,她死活不依,因此拉扯不休,撞到了咱们头上来。听说前不久追债的回了无锡,不知是拿什么还了那笔款子。”
看来她说的不全然是假。董墨说不上唏嘘,却莫名地叹了口气。却仍旧疑心难放,“满大街的人,你说她做什么偏偏往我车前撞?”
“这……”小厮想了想,陪着笑脸,“爷还是问她去吧,小的哪里猜得准妇人家的心思?”
听见这话,董墨笑了笑。他正需要这么个借口来解释自己忽然“好管闲事”的反常,就有人替他寻了这么个借口,于是扬了扬手,“先将拜帖送给孟大人去。”
好巧不巧,这拜帖递到孟家,正是梦迢接的。是一张拱花笺,左下角印着半棵罗汉松,打开来便是满纸墨香。写的是规规矩矩的小楷,笔锋有力而克己,落款果然是董墨亲笔。
上头说择定十五那日上门拜访,梦迢暗里掐算了下日子,将拜匣搁在孟玉案上。又旋回卧房照镜子,立在一副穿衣镜前头整拂新上身的衣裳。
水天霞的长衫,樱花粉的苏罗裙,挽着虚笼笼的头发,插着红宝石压鬓簪,坠着两点粉水晶珥珰。
迎面在镜里见彩衣撅着个嘴进来,满脸的忿忿官司。梦迢挑着略显英气的眉毛打趣她,“大晌午的,谁又招你不痛快了啊?”
彩衣扭头将嘴远远朝场院对面廊头底下坡了坡,“喏,是那位冯倌人嘛,来拜见太太呢。”
孟玉在东园那头宴客,自然要请些唱的来助兴。冯倌人上回受了梦迢的留宿之恩,原是第二天晨起就赶来谢的。不想梦迢有事在身,她未得拜见,只好趁今日来拜。
妆毕请了冯倌人进来外间相见。那冯倌人浅步依依,半低着脸,十五六岁的模样,比彩衣还显稚嫩。怀抱琵琶,眼珠子羞怯怯地往上瞟,到榻跟前向梦迢福了个身。
像是有些羞怕,也不敢多说话,只是红着脸连连道谢,“原该上回就来拜见太太的,不巧太太忙,耽搁到今日。承蒙太太不嫌,上回留我在家住了一夜,收拾出那样一间屋子,容我薄柳之躯。特来谢谢太太天恩。”
“你客气,来榻上坐着吃茶。”梦迢请了茶果,睐着眼细观她,柔婉地笑了笑,“好个模样,怪道我们老爷时时捧你的场。今年多大了?”
“十六。”
梦迢掩着扇面笑了声,顺势剜了彩衣一眼,“唷,倒是跟我们彩衣一般大。我们彩衣就不如你懂事,还跟个孩子似的,成日闹得我耳根子疼。彩衣,去,把我那支玉兰花的白玉簪给了冯姑娘。”
未几彩衣拿了簪子出来,瞥了冯倌人一眼,仍旧到案上坐着做活计。竖起耳朵听,那冯倌人忙谢不迭,梦迢则语调轻盈地笑着:
“不要推辞,你与我们老爷成就美事,该是我赏你的。我看着你喜欢,多说两句,你可别见怪呀。如今既然跟我们老爷有了这一遭嚜,不如趁势哄着他高兴,赎了你出来,我们家这样大的园子,还怕容不下你?只是我们年轻夫妻,我管多了他的事情,他反倒不高兴,还得靠你自己用些心。”
一席话说得冯倌人脸色变了几番,又惊又喜,捉裙跪下磕了个头,“一向听说太太是最贤良的夫人,今日一见,比外头说的还好十倍!就不为老爷,只为太太,我也情愿赎身过来,一辈子伺候太太!”
十六岁真好,正是纯真年纪,好摆布呀!
梦迢看人一向毒辣,但少有人能看透她,她的心藏在周道的笑底下,又或许那笑底下根本是空的,黑漆漆没底的窟窿。
她顶着一双黑洞洞的笑眼,亲自挽了冯倌人起来,又细打量了几眼那玲珑身段,眼睑底下几粒小雀斑也显得俏丽可爱。
连她瞧着都喜欢,更别提官场商海中那些年老的男人们。梦迢暗里打算,正好收用了这冯倌人,替她与孟玉在场面上应酬周旋。
那冯倌人哪里晓得她这些黑心打算?只感激得涕泪横流,拜了又拜。要辞了去,梦迢又留她吃午饭。
直到日影中天,梦迢才送她往东园那头去,一路贴心嘱咐:
“我说的话,你放在心上。姑娘家家,在行院里终归不是个长法,到底还是要有个依靠的好。你放心,我不是不能容人的人,别顾忌我,只管把老爷侍奉高兴了,叫他收了你为好。”
“嗳,我晓得了,多谢太太大恩。”
梦迢在洞门上立了会,将扇遮在额上目送冯倌人往东园那头去,远远还冲她挥手。那藕色的绣绢是鬼差的夺魂煞,冯倌人不过是煞下的替死鬼。
一转脸,阳光斜照着梦迢半片丹唇,轻轻地翕动着,像是朱笔勾的一抹笑,“走,彩衣,趁着这会得空,咱们往小蝉花巷房子里去。在那头收拾收拾锅灶,有些烟火气,倘或董墨过来,瞧着才像过日子的样子。”
“他要往咱们那里去?”彩衣大惊,“什么时候说下的?”
云霓在天,两旁密匝浓阴里夏蝉捏着嗓子叫唤,梦迢举头四下里望一眼,噙着散淡的笑意,“并没说过。不过我想,董墨疑心太重,一定私底下叫人打探过我的底细,大约要亲自去验明一番他才放心。”
二人快着步子回房换衣裳,穿梭在郁郁苍苍的翠荫里,光追着梦迢绚丽的影,一闪一闪地,仿佛一个接一个梦幻般的谎言编织的网。
小蝉花巷的房子里种着一颗槐树,浓阴如盖,枝叶低压,正是槐花蜜结是时节,风乍软,花无力,落英满庭。
彩衣在厨房里头点了灶,正烧一锅水,闷着盖,墙外邻舍像是两口子打架,媳妇被打得呜哇哭叫,与火上咕噜咕噜冒泡的水响作一锅。
梦迢揭了木盖瞅一眼,滚沸的水声与哭声朝上头顶了顶,她又盖回去,声音登时发闷萎靡。
茶器碗碟一应都是旧的,却干净整洁齐全,倒真像有两位姑娘长久住在这里似的。梦迢抚过搁油盐罐子的木架子,指端清清爽爽,半点腻腻的油渍也摸不见。
她杲杲地笑了,“你老爷真是心细,做事情也周全,这样的地方才像是两姊妹住的。”
“可不是?”彩衣往灶里送柴火,喁喁唼喋,“既然是叫我常住在这头应付着那姓董的,我晨起就说来收拾收拾。谁知老爷都叫人收拾好了,连咱们睡的那屋子里一应东西都齐全,屋子里还隐隐有股脂粉香!”
梦迢业已很多年未如此接近过烟火尘埃,她自幼连爹是哪个都不晓得,跟着她娘辗转流落,居无定所。
那时候日子穷,她半大的个头就要踩着杌凳在灶上烧饭,左邻右舍也是乱哄哄的,训孩儿的、打老婆的、妯娌相争,兄弟阋墙,看似矛盾多端,归根到底,症结只是一个“穷”字。
今非昔比,如今梦迢成了府台夫人,穿金戴银,披红着翠,离这些龌龊的贫苦远了,眼下再摸着这些锅碗瓢盆,莫如远古的记忆又向她兜头袭来,琐碎的残酷。
她把眉头攒了攒,额心浮着若有虚无的厌嫌。
缸里有现成的玉米面,为着使屋子有些“人气”,梦迢不得不舀了碗面蒸几个馍馍,似模似样地在灶上操弄。
引得彩衣大惊,“太太还会做这些家务?”
“你跟我才几年呐?哪里晓得我从前吃的苦?”梦迢将面碟子架进锅里,拉着彩衣外头檐底下搬了长条凳坐,拍了拍裙上沾的黄面灰:
“我跟着老太太打无锡到这里来时,也不过十来岁,济南人生地不熟的,我们孤儿寡母要落脚安家,不知花了多少银子钱。老太太你是晓得的,一点家事也不会做,只好我做。一来二去,样样事情都学得个差不多。”
彩衣甚少听见梦迢说前事,不由好奇,“太太与老太太在无锡好好的,做什么要到济南来安家呢?”
对董墨编的谎里,也不算全是假话。起码梦迢果然就是无锡人,也果然是逃难到的济南。她将两个胳膊肘撑在腿上,支颐着望屋檐,檐外头的天发着闷。
云色渐暗,暴雨将至,风逐渐发起狂,把两个人的裙角吹翻。
梦迢用手拂一拂,收拢进腿间,理着那些裙褶子,淡淡地梳理着从前,“老太太在无锡讹了一个汉子,叫人家察觉,寻了两个打手要与她算账。她得了风声,带着我就跑到济南来了嚜。”
彩衣歪着脸静听,傻兮兮的情态,“老太太讹了人家多少银子呀?”
“三十两。”
彩衣噗嗤乐出声,捂着嘴,要趣不敢趣的模样。
梦迢凶巴巴瞪她一眼,旋即没奈何地笑了,“你只看到如今我做着太太,一应吃穿用度都是顶好的,手里动不动就是几百几千的进项,哪里晓得我们那时候的苦?几月不开张,一遭挣得三五十两银子,老太太又是个好吃穿的人,哪里攒得住钱?”
说到此节,雨点子狠砸下来,敲碎满树槐花,水花飞溅到屋檐底下。梦迢招呼彩衣起身,拽着长条凳往墙根底下让一让。
将将直起腰,就见院中奔进来一个影。那人将胳膊遮在额上,一身黛紫的道袍淋湿了半边,贴在胸膛,愈发显得胸襟广袤。
化成灰梦迢也认得,是董墨。满面的水渍由他面上纵横而下,湿漉漉的,模糊了他眉目。
他在院中顿了顿,踟蹰了一瞬,举步朝檐下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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