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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万事非(八)


秋光尚且晴霓,云水已生寒意,柳朝如自南京甫归,听说董墨病中,也顾不上往孟家接梅卿,先归置了行礼到清雨园探望。

        房中得会董墨,见其倒无大恙,只是病体消瘦几分,有些没精神,笑容恹恹地迎来作揖,“劳你去南京跑这一趟,还使得你们新婚夫妻分离多时,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柳朝如不甚在意,反挂心他的病,又不好做出那副伤怀之色,只得调侃,“这一年你就病了两回,济南这地方,看来真与你有些八字不合啊。”

        提起董墨一点心事来,他萧瑟转身,引着柳朝如往椅上坐,“你这话还真是说对了。这地方还真是克我,当初来,原本是打算理清济南的盐务,回京好升任正都御史。不曾想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柳朝如大惑不解,“什么意思?”

        书斋里四面风窗大开,风有些重,带起董墨一阵咳嗽。小厮忙进来关了窗,顺势端了药来。董墨吃了大半碗,苦吁了一口气,到书案上拿了封信递与他看。

        信是董墨祖父所书,词句不多,不过字字铿锵有力,将董墨好一通勃然大叱。柳朝如看得直皱眉,“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私行不检有辱门楣’?你在济南连落英巷都不曾去过一遭,怎么扯出这些话来?”

        董墨眼色微凛,斜着唇讥了一下,“你还记不记得那位银莲小姐?”柳朝如狐疑着点首,猜出点什么来,却万没想到他底下的话:

        “她原不叫‘张银莲’,叫梦迢,是孟玉的发妻。”

        柳朝如为之大惊,呆了半晌,一欠身险些磕倒了茶碗,“你的意思,孟府台利用他这发妻耍了个诈?”

        “孟玉上疏参了我个沉湎淫.逸,罔顾礼法,巧取豪夺之罪。皇上的旨意大概没两日即到济南,叫贾参政审定这桩事,调我回京述职。”

        “那济南这头的事怎么办?”柳朝如噌地拔座起来,剪着胳膊急踱了两步,“南京那头,姓谢的已经供出了章弥,只要抓了章弥撬开他的嘴,就能坐定孟玉结党营私,亏空国财。这个节骨眼上怎么能调你回京?”

        董墨抵着拳咳嗽两声,进而嘲弄地笑一下,“这还不明白?皇上暂且不想查,趁此事调我回京,是保全楚沛,又不至于得罪我家老太爷。孟玉这招扬汤止沸,正好合了圣意,派个楚沛举荐的人来审章弥之罪,该怎么定,楚沛自己说了算,如此便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那南京的那些供状,岂不是成了废纸?”

        “当然不是废纸。皇上给了楚沛面子,楚沛就得还皇上个交代,在朝廷上和我家老太爷面前才说得过去。”董墨扬扬手,请他回座,“章弥无论如何是跑不掉了。我细想过了,我若回京,你就去会见绍慵,他在盐课一直盯着私盐出入的事,只要证据确凿,我会在京找准时机再参孟玉。”

        柳朝如却有些心灰,“时机……不知道要等多久。眼下楚沛如此春风得意,连这样的事皇上都护着,只怕再等,满朝文武不知又有多少要成了他的党羽了,来日他羽翼更丰,愈发不好办。”

        董墨屹然笑笑,“皇上此时护着他,不过是因为一时骄奢,而楚沛这样谄媚小人,正好合用。你等着看,两年内北方必有战事,到时候皇上另有倚重,也就顾不上他了。不必心急,想想自古南来北往山高水长,多少朝臣办成一件事,不得耗费几年光阴?急功近利终难成大器。”

        经他一劝,柳朝如也只好宽心,睐着眼笑叹道:“你还是一贯的步步逸态,遇到这种事也不见急。你身上这桩丑闻呢?打算如何洗清?”

        董墨面上此刻方见一丝黯败,“孟玉这位夫人已向贾参政举证我胸口的疤痕,我就是浑身长嘴也辩不清。”

        况且本身也不清白,他笑了笑,“也犯不上去开脱,一点男女私情的小事,既不坏我前程,也不能要我性命,不过受点杖刑。”

        “听这意思,你像是一早就有察觉这位银莲姑娘的身份,那怎么还上了这个当?”

        董墨轻刮两下茶碗,呷了一口茶,散淡地将茶碗搁在桌上,动作温吞得像是不足道的一件小事,“所以我才真该受这一顿板子,或许能把脑子打清醒些。”

        尽管话说得轻松,柳朝如仍能觉察他一身失意,也不知是为公为私,总之他薄薄的眼皮向下微耷着,睫毛托起残败的一缕黄昏。

        不一时柳朝如辞将回去,董墨独回房中,斜春正端了药来给他吃,趁他眼埋到碗里的当口,她假作无意道:“听孟家下人说,姑娘从苏州回来了。”

        董墨一连吃了许多时候的药,嘴里早就习惯了,也不觉得怎样苦。如今一碗一碗地攒到腹中,倒觉得五内腌得有些发苦,浮到面上,“嗯。”

        他接了帕子揩了嘴,止不住斜睨斜春一眼,“她有话来么?”

        斜春接了碗背过身去,淡淡地摇了摇了头。

        事情分明洞若观火,董墨却仍隐隐抱着点念想,想她送个信来,哪怕替她自己辩驳开解。她就没有信来,也想着等贾参政问话那日,见了她亲自问问她。

        如此看来,方才与柳朝如说的话倒不是气话,他一面这样想,一面还真是盼着一通棍棒能将他心底一点残念打破。他自己也不由得鄙薄自己。

        却说当日柳朝如辞去,归家左思右想,总想起那时董墨领着梦迢到他家里去的情景。两个男人在罩屏内的小厅里侃侃而谈,梦迢独坐在罩屏外。

        她是个鹅蛋脸,蛾眉不似弱柳,有些男儿家的英飒之气。幸亏眼睛里浮着两泓清水,汪汪地盈动,又平衡了那点英气,显得整个人格外清冽逸丽。裙下笼着个炭盆,她便将腰背俯下去,两个手肘撑在膝上,安静地在那里烤手。

        那时候柳朝如没有多嘴置喙,倒不是他对朋友的私事漠不关心,只不过因为他看他们如此般配,她与董墨,像是一个胎骨捏出来的,两个人身上都透着冷香的书卷气,翻开那书,就写定着圆满的结局。因此他也犯不着去置喙。

        如今他大感意外,次日便借接梅卿归家之由走到孟府来打探。

        梅卿见他来接,两个眼恨不得翻到后脑勺去,连茶水也懒得招呼,一骨碌坐在榻上,“你这样早就回来了?我还当你要在南京过了年才来呢。”

        柳朝如晓得她对他很有些不如意,刚好他也不如意,便从不计较她疏冷的态度,只好言搭话,“公事忙完了,自然就要回来,这头衙门里也有许多事等着我。”

        梅卿横来一眼,又将他看住了。论相貌,柳朝如绝对算得上英气咄人,玉骨翩翩。梅卿那时候正是因为看见他一眼便神魂跌宕,才一门心思要嫁他的。只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有些读书人的迂酸便罢了,偏又是个犟骨头,不听劝,凭你如何劝,他也从不肯在官场曲意逢迎。

        想来梅卿那股心火便又顶上来,“既然有事忙,又赶着来接我做什么?你只管忙你的去嚜!”

        柳朝如迫出一个笑来,“你也不好久在这里打搅吧?”

        玉炉里香冷透了,梅卿取下来在搁在炕桌上,回首在箱笼里翻香塔,看也不看他,“这是我的娘家,我娘与姐姐都在这里,我住些日子,算什么打搅?我的娘姐姐连姐夫还没嫌我呢,你倒先嫌起我来了,你凭什么?”

        柳朝如额心动了动,笑冷下来。“随你。我先去拜见岳母。”

        正要起身,不想老太太正来了,人还在外间,声音先传到卧房里来,“梅卿,随我一道去瞧瞧你姐,听见说有些病了。八成是前头……”

        打帘子一进门,瞧见柳朝如,面上露着诧异,底下的话就转了口,“咦,你几时回来的?”

        柳朝如迎面便笑了笑,落后才想起拱手,“小婿昨日刚到,今日特来拜见岳母。从南京带了几匹料子,是江宁织造出的,顺道给岳母捎带过来。”

        那榻上窗根底下果然堆着四.五匹料子,他侧身让开,老太太便坐过去摸一摸。

        还真是内造的好料子,一匹要投好几两,也不知他怎样省吃俭用买回来的。横竖老太太不理这些,只管摸着料子点头笑,“好好好,我正想着要裁衣裳,你这新鲜颜色花样倒来得及时。”

        柳朝如自坐到杌凳上去,提起正事来,“方才说姐姐病了?”

        老太太与梅卿暗里对个眼色,唉叹一声,“是呀,我们往苏州去了一趟,大概回来时路上受了风,这会没精神说话,只管睡在屋里。才听见丫头说请大夫开了两副药,正吃着呢。”

        柳朝如趁势起身,“我该去拜见姐姐的,自从与梅卿成亲,姐姐为我们的婚事累倒,还未拜见过。”

        梦迢先前跟着董墨见过柳朝如的事,彼此都知道,倒都装得个好模样不拆穿。眼下梅卿只怕因这层关系,柳朝如去见,梦迢对他乱说话,因此要拦着,“姐姐病在那里,恐怕未梳妆,你去见什么?”

        谁知老太太暗里递了个眼色,并不阻拦,“他要去就放他去,你嫁了他,你的姐姐就是他的姐姐,迟早是要见的。”

        说着,老太太起身,亲自引着柳朝如往西园那头去。

        老太太不比梅卿,十分清楚梦迢,自己身上掉下的骨血,哪有不知道的。梦迢经过这一回,就死透了一条心,心都死了,还能有什么好讲的?

        这厢甫入,老太太叫柳朝如在外间等着,独自打帘子踅进卧房。梦迢正欹在床头吃药,由彩衣一口一口地慢喂着。两个人瞧见老太太进来,也都没出声。

        梦迢只将眼皮轻微掀一掀,又慢条条沉下去,像是没瞧见似的。

        老太太立在床边笑了笑,欠身下去掖她的被角,“还生娘的气呢?说起来呢,还不曾见你跟娘闹过这几日的脾气,看来果然是伤着心了。我心肠再硬一点,倒要说,长痛不如短痛,你伤了这回心,往后就天不怕地不怕了,往后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谁还能欺负得了你?”

        说着坐到床沿上,怅怏地望住梦迢清淡的面色,“梦儿,娘这回可真是一点私心没有,不论玉哥儿许了我多少好处,我都不是为他那些东西。我一门心思只为你。道理呢我先前跟你讲过了许多,你原来只不信我,眼下你瞧,我说的可有假?”

        说到此节,梦迢撩开了眼,歪着嘴角,不知是笑她,还是笑自己。

        老太太那双尖刻的眼睛只管朝她心里扎进去,又道:“连你自己也是这样子,怎么还指望天下男儿有痴心?你要真图那点情真意切,就该咬牙捱住,捱不住,就得认命。”

        梦迢肩头一振,恨眼转了转,调到别处去。老太太笑了笑,“柳朝如来拜见你,你想想清楚,此时说再多话,都是枉然了。”

        音落后那坚冷的目光仍在她身上定了会,适才叫着彩衣出去,唤了柳朝如进来。

        两人这一见,皆有些尴尬之意,旧事一律没提起,柳朝如只在椅上问,“你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他么?”

        梦迢冒着股念头,将身子亦往上头撑一撑,原是想解说两句。可想一想,她原本就是骗人去的,满口的假话哄人,身份名字皆是假的,唯有一点真心,也给她亲自毁灭了。又想到孟玉今日被贾参政叫去对答,他要说的那些话,也都是她提供给他的。

        在那黑漆漆的夜晚,无论孟玉问什么,她就答什么,或是他吻她,或是将她抱到帐里,她都没拒绝。

        今番回想,仍觉可怖,她像是空了魂的行尸,没能守住心志。她在董墨那头也发生了变节,这是如此确凿的事实。

        辩无从辩,她又委顿地欹回去,枯悴的脸上流着一行泪。呆呆哭了会,她喑哑着问:“他果然要回京去么?”

        柳朝如坐得有些远,没看见她哭,在椅上点了点头,“其实他回北京倒不是单因为你们两个的事情,就是没有这桩事,皇上也会寻别的缘故调他回京。”

        “噢。”梦迢掩在半弧帐里,再没了话说。

        柳朝如等了会,见她没有分辨,也不便久坐,告辞而去。下晌转到清雨园里去告诉董墨见过梦迢的事。董墨坐在榻上,半晌不发一言,色容仍带着浓重的病气。

        就在柳朝如以为他无话可说的时候,他又不死心地低问一句,“你看她有遭遇过什么皮肉之苦么?”

        柳朝如细细回想一番,只得摇头,“没有,只是听说从苏州回来的路上受了些风,有些病意。”说着便一笑,“你们俩倒病在了一处。”

        笑过后,又郑重了神色,“章平,算了吧,回到北京,以你的官职家世,才学相貌,不愁寻不到一门如意的婚事。换个立场想一想,倒了却了许多烦难事。”

        事已至此,董墨也只能等着贾参政那头来叫他问话,或许内堂上能见到梦迢,亲口问一问她。或许审定了,一通棍棒下来,彻彻底底打破这个梦境的残影。

        然而这一件事也终没能如愿。问话那天才晓得,贾参政顾着两家体面,也怕两位大人闹得脸面通红,彼此尴尬,于是前一日便定了孟家的话。

        董墨一一听着,没什么好分辨的,眼皮一垂,都认了。其实也不过是给孟玉的奏疏一个交代,没人在意这点蝇营狗苟的男女私情,更没人敢叫董墨受刑。包括孟玉在内,目的都只不过是堵住董太傅的口,使董墨回京,松放济南盐务。

        一切公与私纠葛缠绕起来,后者显得那么无足轻重,连董墨自己也觉得,很不足道,因此他也没再提起。

        那后来也没再见过梦迢,也许见过,看得不真切。那日要乘船转道运河回京,在码头上,有一辆马车久久停在那里,驾车的小厮看着有些面熟,像是孟家的,又不能确定。

        董墨正与柳朝如在船头上话别,来来往往的小厮丫头船上船下地归置东西,码头上也尽是人影,送人接人的,锦衣缁衣皆一簇一簇地在一个地方浮动着。挑担下货的力夫吭哧吭哧穿梭在人堆里,又这一堆那一堆的货物,热热闹闹的宏大场面里,董墨还是看见了那辆马车。

        “你这一去,不知何日能再聚首了。”

        柳朝如叹一声,董墨便敛回目光,妥善安排起济南的事,“自然有相见之时。楚沛派来审问盐引亏空的人就要到了,我想孟玉老早就有防备,都是叫盐运司的人与盐商往来,他在一应账目上并没有留下什么证据。”

        柳朝如没奈何地笑笑,“这回章弥少不得要吃个大亏了。”

        “我也得个教训。”董墨惨淡一笑,迎着河风咳嗽几声,紧着郑重了面色,“就是新的盐运使到任,孟玉还是会推他出面跟这些盐商打交道。我看盐引上的亏空,姑且查不出他什么实证,只能从泰安州那头着手。”

        柳朝如点着头,“你且放心,我自会与绍慵接洽,一有消息就给你去信。你这桩私情虽然在官中没受什么惩处,可我担心,你回家不好交代。你家里……”

        “不过训斥我几句罢了。”董墨照旧凄冷地笑着,想到家中情景,那风便似刮骨,一条一条地朝他身上剔来。

        他又复朝那辆马车望去,时下太阳光煌煌地照着,车帘内便能见一则绰绰的侧影,下巴仿佛尖了点,身段瘦了好些,犹似隔尘初月,照见断魂梅花。车角有一片湘色的裙角吹出来,澹然摇荡。

        她大约是来了,却不肯下车来分辨一句。他心下说不出什么滋味,倒有些想笑,倥偬一年,恍然一场大梦,好笑的是他明知是一场梦,还甘愿心陷。又有些想哭,然而眼睛是干涸的,只感到一点酸胀的恨意。

        直到启船,梦迢仍在车里半低着脸不吭一气地坐着,两只手安静地扣在腹前,像樽冷漠泥塑。

        孟玉在身边坐着,握一握她的手,语气有些欣慰的松快,仿佛心里长久堵的一口气吁了出来,“他这一走,咱们往后的日子就太平了。”

        梦迢照常低着脸不说话,其实不必这么严防死守,她也是无颜下去见董墨一面的。

        被锁着的那两个月里,她攒了许多话想对董墨说,想告诉他她是为他才坚持着,也想告诉他她已为他抱定决心了。可那决心多么容易粉碎,自打那晚她没能坚持下去,那些动听话也就顷刻不能成立了。

        落后回想起来,她那些话从前似乎也对别的男人讲过,再细细比对,她与董墨的相识,也是照着从前的模子,并没有一点特别的新意,她不过是在重复一个又一个阴谋。在假象里的真意,是经不住推敲的。

        还真是她娘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爱是不可靠的。只不过估不到不可靠的是她自己的爱。

        她对自己很是灰心,但为什么非要来这一趟?大概知道这是永别,心里自私的想来看他最后一眼。隔着哗然的码头,船动了起来,素白的高帆飐飐地鼓动,仿佛能听见扑哧扑哧的风,扑哧扑哧的浪,推着那闳崇的大船向着天涯远去了。

        煌煌的太阳射进窗,穿透梦迢的心,使她有种骤然粉碎之感。

        她挂起一贯清冷的唇角,“回家吧。”

        这一笑,初雪坠地,又将尽一年。

        作者有话说:

        今天少了点字数,明天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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