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5章 九千岁白月光(23)
傍晚, 北镇抚司换班。
小四爷刚拐进一条小巷,就被人挟持了。
挟持他的还是个头不到他胸膛的奶猫儿。
小四爷吊儿郎当晃了晃手,唇角透出一丝讽刺, 这可不是什么奶猫儿,是能置人于死地的毒蝎子, “娘娘,是您捅的刀子, 冲我撒火可没有用, 六爷说了,他就没伺候过这么狠心的主子, 他不要您了, 让您哪边凉快哪儿呆着去!”
事情回到前三天, 般弱为了自证清白,捅了六哥一刀, 场面变得极为寂静。
万岁是被吓懵了。
而六哥复杂看着她, 失血过多, 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般弱就这样被请出“鹰房”。
回去之后,她发现昭华宫被搜查了一遍, 宫女太监们个个都是不堪受辱的样子, 在她的特训之下, 演技非常逼真。由于他们事前处理得当, 顺利通过了这一次突击检查。般弱将苏娴儿翻起的风浪有惊无险压了下去。
等到浪头平息,般弱终于有机会溜出宫,去给六哥送温暖。
好吧, 由于她捅刀子太过熟练的缘故,六哥也许以为她是送刀子的,将她拒之门外。
般弱没办法, 跑了好几个地点,终于逮住了老熟人。
“带我去见六哥,我有话同他说。”
“哎哟。”
锦衣卫跟宦官混久了,口吻也多了一股阴阳怪气,“娘娘这是什么菩萨心肠,捅了人家心窝子,还给缝起来的呢,啧啧啧。”
般弱抬脚,狠狠碾他的鞋面。
“嗷!我的娘嘞!”
小四爷捧着脚,原地乱跳,显然是吃痛不已。
般弱是要痛打落水狗的,正要剁他另外一只脚,小四爷满脸后怕阻止她,他撇了撇嘴,“行行行,算我孬种,怕了你个姑奶奶,跟我进去吧,哎哟,不是正门,我的姑奶奶,您弄死六爷不成,还想小爷我也搭进去是不是!”
小四爷怕般弱没头没脑闯正门,连忙伸手抱住她的小肥腰,连哄带骗的,走向另一个方向。
“又不是成亲,非要走正门干什么呢,瞧瞧小后门多安逸啊,盯的眼睛少。”
般弱全副武装过来,只露出一双眼睛,那不安分的劲儿,小四爷都想把她眼睛给蒙上。
两人走动,很快到了一处重兵把守的小院,小四爷松开般弱,他其实想借机搜一搜身的,但想想六爷那近乎偏执的性子,又放弃这个念头,万一这个祖宗在六爷面前说他的手不老实,六爷绝对会笑着剁了他的手。
等等,他刚才好像摸腰了吧?!
小四爷后知后觉,压低声音对般弱说,“别跟六爷说,我抱你进来的,我那可是为了防止你突然冲出去犯傻!”
小祖宗的眼睛乌溜溜地转着,掌握主动,“不告诉也行,你得先告诉我,六哥现在气成什么样了?”
“要是六爷很气呢?”
“我先跑,你拦着。”
她颇为善良补充,“回来给你收尸。”
小四爷:“……”
可以,您可真行。
小四爷送佛送到西,把般弱搬到关押六爷的房间前,周围的守卫都是目不斜视的样子。
般弱悄声唠嗑,“都你小弟啊?你派头真大。”
小四爷也弯了弯唇,流露出一丝腹黑笑容,“对啊,要是娘娘在里头惹了六爷生气,可能没出这扇门就会被我小弟毒打至半死不活。”
般弱挺着腰,“我觉得吧,我今天出门没看黄历,不宜交谈大事,要不我——”
说时迟那时快,小四爷一个膝顶,撞开门封,又一个肘击,重重点在般弱的后背。
般弱:???
雾草小贱人竟敢暗算本茶茶!
好在她也不是吃素的,当即顺着小四爷的力度,脚踝非常矫揉造作绊在门槛,噗通一声,般弱裙摆飞扬,姿势优美地摔倒在地。
“你看不顺眼就看不顺眼,为什么这样欺负我,嘤嘤!”
她震惊又委屈控诉。
小四爷:“???”
姑奶奶那是你自己摔的好吗你栽赃陷害含血喷人!还有你那个嘤嘤是不是太生硬了一点感情流露都没有!
没等他跟姑奶奶掰扯,六爷就出来了,淡松烟的直裰儿,色沉而矜贵,他面无表情,低头看了般弱一眼,旋即垂下双臂,穿过她的腋下,抬起了上半身,而下半边的身子则在地上拖行,活脱脱一个恐怖片的凶案现场。
般弱:“?”
六哥头也不抬搬着般弱,“我死之前,不用开门了。”
“嗖嗖嗖!”
门窗被封死,室内的光线稀薄,昏暗而冷清。
般弱噎住。
这都是一群什么你杀人我放风的好兄弟!
六哥拖到一半,停住了,他满头大汗,身体又软了下来,般弱扭头一看,那胸口晕开一片血红。
她连忙环起对方的腰,两人瘫坐在地上。
六哥大口大口地喘气,额头不断滚落豆粒般的汗珠。
“我去找御医!”
般弱刚说完话,手腕就被人抓住了,他睁着一条细细的眼缝儿,如同殷红刀尖勾勒,透出湛湛寒芒,“呵,我张六,一条阉狗,什么都干不了,死了也就死了,还不碍娘娘的眼,一箭两只小雕雕,娘娘岂不是高兴得要死?”
“哎呀,我的哥哥,我那是骗万岁爷的呀!”般弱薅着自己的头发,“您怎么就不明白呢?”
“咱家当然明白。”
九千岁语气幽沉。
“咱家是个没根儿的废物,只有万岁爷,才能让娘娘怀上金贵的龙种,娘娘站在万岁那边,是情有可原的,怪只怪咱家,一厢情愿得很。”
他又笑,“娘娘的手真的很稳,捅进咱家的心窝肉来,竟然一丝都没有抖。”
“用得久了就熟了……啊不是!”
绿茶懊恼道,“六哥,你相信我,我捅的地方绝对不致死,有人捅了一十多刀都是轻伤呢!”
九千岁凉凉道,“对,娘娘仁慈,只捅了咱家一刀,咱家当心怀感激。”
“……”
这天儿没法聊了。
般弱气咻咻推开他,起身就要走,“不跟你讲,我嘴没你厉害,你净会欺负我!”
“咕咚!”
般弱还没爬起来,一只手就伸进裙底,抓住她的脚踝往后一拉,般弱摔得吃痛,身后有窸窸窣窣爬动的声音。他膝盖跪着,用无法抗拒的力度岔开她的腿,松墨似的发丝缕缕坠了下来,失血过多的脸庞比平日更为阴柔妖厉。
“欺负你?”九千岁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神色亦晦暗难明,“咱家是怎么欺负娘娘了?是用手还是用刀?”
这娇娇嘟囔着说,“你的手比刀还疼。”
呵。
当着别的男人的面儿捅了他一刀之后,她是真敢说。
九千岁高扬起手掌。
他想……掐死这混账。
般弱反应很快,她单手撑地,将六哥的手拢下来,亲了又亲,像亲一块冷翡翠,生怕亲晚了自己人头落地。
“六哥,别恼了我,下次我刀插得轻一点,肯定轻伤!”
六哥嘴角薄薄牵起,“哦,还有下次啊,咱家是不是要多谢皇贵妃娘娘的厚爱啊?”
般弱:我凋!找茬高手!
般弱见他胸口接连簇开艳烈的红花,一副就要领盒饭当厉鬼的可怕样子,小脾气也不敢使了,她软软跟人贴贴。
“当时那种情形,人家只能那样了嘛,再说,人家都摸清你骨头长在哪里,轻不轻,重不重,人家都拿捏到的,要是,要是妹妹真的要置六哥于死地,我现在何必自投罗网呢?”
六哥瞥她,“说不定是自作聪明。”
但他到底因为那一句“摸清骨头长在哪里”而软了心肠。
他从不在人前擦洗,又有谁关心一个太监胸骨长得如何?
他蟒衣下的丑陋与嶙峋,像是凋零的草木,唯独她走过,不曾惊惧,好奇得以为是一种不朽。生来就明澈多情的菩萨,本不该与泥地里的残鸟纠缠,她肯朝你敞开雪白的手心,任你在她胸前栖息,你怎敢要求她事事都办得符合你心意?
“这次……饶了你。”
六哥疼得喘气,固执将她抱在怀里。
“下次,再敢用刀尖对着我,我就活剥了你。”六哥阴狠地说,“剥了你的人皮,铺在我床上,天天压着你,让你不得投胎,永生永世做我的床鬼!”
他不会承认。
也不敢承认。
她捡起匕首朝向他的那一刻,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濛濛的雨夜,他手里攥着那一条白绫。
所有人都死了。
他孤零零地游走着,被人当成乞儿一样驱赶。
丧家之犬没了归处,下脚就是万丈深渊。
他就用那条白绫,缠在自己的脖颈上,慢慢地收紧,慢慢地窒息,雨水也变得猩红粘稠。死是很轻易的,轻飘飘的,脱开了沉重的躯壳,灵魂能自由来去,他笑着朝着来接他的祖母跑过去,任由浓墨的夜色将他淹没。
第一日,他竟然没死。
张涧月记得很清楚,浓雾拨开,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
他就躺在那污水坑里,像烂泥一样躺着,身体溃烂发臭,引来了一堆青蝇的觊觎。艳阳天晒干了他身下的腥臭积水,他从湿漉漉变得干燥发痒,皮肤裂开,流出脓血,他伸手抓了下伤口,疼得热辣辣的。
在至烈的灿光下,他缓了过来,爬着,跪着,一路乞讨,直到讨到了第一份吃食。
他又活了。
给他吃食的是一个老太监,俩人有过一面之缘。
因他一回醉酒,跌下马背,被老太监扶了扶,少年正是鲜衣怒马、情义热烈的年纪,笑骂了一句阉狗滚开,臭气熏天。
一个是风华正茂的红衣状元郎,一个是面相刻薄的老太监,人们都知道该恭敬着谁。
他站在人群中间,被众星捧月着,那老太监便一个劲儿赔笑告罪,说今天擦得香粉不够多,熏着状元爷了。人群又是一阵哄笑,说老太监娘唧唧的,还指着老太监的兰花指评头论足。
自始自终,老太监脸色都没变过,是那副他最讨厌的谄媚、虚伪的模样。
当食不果腹、颠沛流离时,他方明白年少的自己多么清高孤傲。
他瞧不起权宦,不屑于与小人打交道,偏偏是这样精于算计的小人,在旁人嫌恶的目光中,救活了他。
老太监把他在后宫生存之道交给他,却不肯收他当干儿子。
他恳求后,老太监连连摆着手,那张涂着粉的脸剧烈晃着,簌簌掉下粉屑,局促又不安,“状元爷折煞老奴了,老奴一个阉人,哪里值得状元爷这一跪!状元爷是做大事的人,现下不过是身在浅滩!”
老太监还说,“老奴自小苦过,状元爷若想感激老奴,便让天下人少吃点苦吧!”
老太监因病去世,侄子奔丧的途中遭遇劫匪,也命丧黄泉,他就顶替了这张家侄子的身份,替老太监摔了灵盆。
再然后,张涧月改名张夙生,入了宫。
夙生,前生。
少年意气风发的前生早就死了。
今生,他想,他会爬得很高,爬到寿与天齐,定鼎乾坤。
要仇人向我俯首称臣。
要世人称我千岁不朽。
此时,她在怀里,拱着他撒娇,“哥哥,抱抱太紧了,要喘不过气了。”
这温存得过于无瑕圆满,好似能将他的旧疤掩埋在她茸茸黑发里,好似只要他抱紧了美梦就是真的。
六哥忽然起了一个荒唐的念头。
前所未有的,燃烧的,震慑他心魂。
“肉肉。”他说,“我想娶你,八抬大轿,大红盖头。”
不是清高离俗的张涧月。
亦不是玩弄朝野的张夙生。
他想要一个行走在人世的名分,某个人的丈夫,某个孩子的父亲,他们可以去抱养小孩,他什么都会干的,养活一家三口绰绰有余,日子会富足又清平,而不是在这寂寞的血红宫灯下,守着太监与宫妃的边疆。
稍微不慎,便要牺牲车马,牺牲情谊。
他不想赌她稀薄的真心。
她愣了愣,无奈地亲了下他。
“六哥,别闹脾气了,你又在开玩笑逗我呢。”
六哥没有言语,秀美鸳鸯眼似蒙了一层红纱。
见她疑惑望过来,六哥勾起下颌。
轻轻回吻她眉眼。
“嗯,逗你的,六哥只是觉得,肉肉戴红盖头肯定好看。”
“以后戴给六哥看!”
他笑了笑,“好。”
丧家之犬啊,在它唯一的归处面前,哪有资格闹脾气呢。
只恨年岁崎岖,美梦太真,竟爱她至深。
教我如何甘心。
教我如何……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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