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在人间的人
有时候妖精也会在想, 这些人梦里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呢?
她虽然能让人陷入一个美丽的梦境,但是终究做不到来到他们的梦中,去看一看这些人梦里的模样, 见一见那些梦中的人。
这算是她唯一有点遗憾的事情——这样子的话, 以后就没法给他们再次带来新的新春礼物了吧?
妖精唱累后, 在婴儿的摇篮边睡着之前,她的脑海里是这么想的。
然后她梦见了仿佛在很久很久之前的、自己“记忆”里的过去, 乘坐着马车飞过黑色的夜空,在第二天的黎明之前把祝福分洒给每一个家庭。
遥远得模糊不清。
为什么不能再看得清楚一点呢?为什么不能看到这些美好的记忆呢?为什么……
这种不名的焦灼感直到响起一阵礼貌的敲门声,把模糊的梦境给打破,这才戛然而止。
妖精有些茫然地睁开眼睛, 然后终于判断出了这个敲门声唯一可能的源头。
是之前才碰到的外来者吗?
她看着门被对方一点也不礼貌地推开,露出那一张熟悉的脸,然后是熟悉的声音:
“下午好啊, 雪姑娘。我觉得……”
对方看到房间里的场景, 似乎愣了愣, 然后有些犹豫地开口:“呃, 你在照顾孩子?对不起,打扰了。”
“有什么事情就直说。”少女模样的妖怪抬了抬眸, 她这时候看上去又是那副冷淡的样子了, “还是说你是真的不想活了?”
“不, 我只是觉得,虽然我新春没有在俄罗斯许愿,但如果我有一个小小的愿望的话, 你应该不会不帮我满足的吧?”
大大方方站在门口的旅行家眨眨眼睛, 愉快地开口道:“是吧, 雪姑娘?”
“很简单的愿望, 你愿意陪我逛一逛圣彼得堡吗?就今天一天,怎么样。”
“……”去逛一逛圣彼得堡?
妖精似乎沉默了一瞬,冰蓝色的眸子里滑过莫名的情绪——她对记忆中的圣彼得堡,感官一直是模糊的,只是隐隐约约地知道,这是她每年新春都会来到的城市之一。
现在的圣彼得堡是什么样子?人们生活得到底怎么样?他们还幸福吗?
她微微敛眸,轻轻地回答道:“好啊。”
圣彼得堡是一座美丽的城市——这一点很多人都已经说过了。就算是在俄罗斯所有的城市里,她也算是最为美丽和华贵的贵族淑女。
那是所有第一次踏入这个城市的人都为之惊叹的绚烂和璀璨。
北原和枫给旁边的妖精小姐递过去一块巧克力蛋糕,在被拒绝后非常“遗憾”地塞到了自己的嘴里。
边上的妖精小姐对此也没什么意见,而是有些好奇地往四周瞧着,冰蓝色的眼睛里倒映出圣彼得堡逐渐亮起来的灯光。
这种好奇的神态,再加上她一手树莓奶昔,一手提拉米苏蛋糕的样子,倒是让她看上去真的像个未成年的人类少女了。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街边被商家摆放出来的一幅画上。
蓝色的夜,无数明亮的巨大的好像在旋转的星,像是火焰一样向上升腾的杉树,躁动不安的夜晚。以及被无数灯火点亮的宁静小镇。
那种几乎透出画面的生命感和狂欢,在每个看到它的人的视野里生长和蔓延。
“哟,小姑娘喜欢这幅《星月夜》吗?”
卖这些画的是一个中年人,他在注意到妖精好奇的眼神后,把这幅已经被裱起来的仿画拿到手里,然后热情地招呼了一句:“这可是梵高的名作!笔触模仿得这么好的仿画可是很难得的。”
“梵高?”不知不觉走到摊子边的少女疑惑地歪了下头,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她看着这幅画,对能画出这样充满生机和热情的画家感到有些好奇:“所以他是谁?”
“一个生前只卖出去一幅画,但在死后连画作的模仿品都可以卖钱的倒霉画家。”
北原和枫带着点调侃意味的声音响起,少女微微扭过头,才发现对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旅行家看着白发的妖精,又看了看这幅被裱起来的画,轻松地笑了笑:“想要的话,我就送你一副好了——就当是陪我这半天的回礼?”
“不用了。而且这个画家一定很不幸。”白发的少女对这个提议摇了摇头,把视线挪开,重新走到街上,“他活着的时候一定感觉非常难过。”
“或许?”北原和枫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伸手掸掉自己身上掉落的巧克力粉,“不过如果没有这一切,他也许也没法画出《星月夜》这样的作品吧。人类就是这个样子的,讨厌苦难又不得不感谢苦难的存在。”
被契诃夫评价为“不理解人类”的妖精最后看了一眼画,然后低下头,安安静静地喝着自己手里的树莓奶昔,没有做出任何的回答。
树莓奶昔那种深红色的色彩盛在透明的玻璃杯里,像是一朵绽放的玫瑰,深红色的影子倒映在街边的灯光里。
是不是所有星星的美丽,都来源于它里面那一朵别人看不见的花?
“走吧。”她说。
然后他们继续走过圣彼得堡。
从涅瓦河放歌的游船到繁华的涅瓦大街,再到两三人闲逛的居住区和安静的小巷。
这个时候还有雪姑娘的挂坠挂在还未撤销的圣诞树上,少女隔着专卖店的玻璃往里面望了半天,然后被觉得好笑的商家送了一个。
白衣服的雪姑娘挂坠,有时候会被加上翅膀,看上去也是雪白的。
再然后,他们去了圣彼得堡的公园。里面月光很美,公园中心的湖泊像是月亮那银光闪烁的影子。
在圣彼得堡的夜晚,月亮就连影子都会在发光——这难道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然后我们就去看芭蕾。今天晚上正好有《火鸟》的演出。之前在莫斯科就想看了,可惜没遇上好时机……”
北原和枫看着月色,然后拾起一块石头,然后在湖里打出了一个漂亮的水漂。
“哇哦,漂亮!”旅行家对自己的成绩也吃了一惊,然后看向了边上的水妖,“怎么样?你也要试试吗?”
白发少女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也蹲下身,捡起了一块石头,往湖面上丢去。
然后“咕噜”一下就沉到了水底。
但很快,这块石头又奇迹般地从水面上浮了起来,然后在两“人”的目光下,在湖面上磕磕绊绊地一蹦一跳。
然后一路跳到了对岸。
“……所以说,你这是用魔法了吧?”
“你猜?”
少女抬起头,嘴角勾起一个一闪而逝的微笑,然后重新站起身:“走吧,去看芭蕾好了。”
“虽然没有见过那只神鸟,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在各种妖精的口中,它一直都是以闪耀、美丽以及与人类之间的各种故事著称的。我很好奇人类会怎么描绘它。”
在另一头,屠格涅夫正在房间里和契诃夫面面相觑。
“我想起来了,我认识你!”屠格涅夫看着契诃夫看了半天,然后恍然大悟地一击掌,“我之前帮你找过你妹妹来着!”
“……”契诃夫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了对方一会儿,“所以你怎么会在这里?”
“因为认识了一个多管闲事的笨蛋?”
屠格涅夫捏了一把对方的脸,然后看着对方无语和郁闷交织的眼神,一下子笑了起来:“好啦,别拿这种眼神看我。大不了我再帮你找一次妹妹,行了吧?”
“那需要我做什么吗?”契诃夫揉了揉自己被捏红的脸,忍不住撇了撇嘴,但还是认真问道。
好歹也打过一次交道,他至少还是知道对方到底是什么性格的。
“唔?”屠格涅夫瞅着这个身高还没他一半的幼崽,然后摁住了对方的脑袋揉了揉,“等到北原解决完那只妖精后,把异能收回来就好了。”
“至于现在,小孩子还是好好歇着吧。”
……
“你说,火鸟会死吗?”
莫里斯·贝尔的《火鸟》与最初的《火鸟》芭蕾有着很大的区别。其中最为显著的一点便是时间上的大量减短,变成了只有半小时左右的芭蕾短剧。
这个问题是在这部舞剧进行到一半时,由边上的少女问出来的。
他们坐在二楼的包间里,共同看着舞台中间那位一身红衣芭蕾舞者。
故事里的火鸟在挣扎,在悲伤地鸣叫,但四周它之前所庇佑和温暖的人又给它带来了新的力量。它奄奄一息,但每一片羽毛都光彩熠熠。
黑暗,黑暗,然后是黑暗底下的火焰。每一刻都在诠释着全力以赴的燃烧、拼尽所有力量点亮的光明。
然后光明熄灭了。
火鸟死在了人们的中心,死前它被自己庇护的人类包围着,在这样的温暖中死去。
“放心,火鸟是不会死的。”北原和枫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着芭蕾舞情节的一步步推进,轻轻地笑了笑,“不管怎么说,要有自信嘛。”
就在话音刚落的时刻,火鸟身上的火焰重新腾起,死去的鸟再次振动起翅膀,鲜红的颜色亮起。周围的人欢欣鼓舞,为火鸟的复活而感到欣喜,为之欢呼。
观众里面也有人随着火鸟的再生而发出惊叹,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鼓掌。
在掌声和欢呼中,这部简短的芭蕾缓缓落下了帷幕。伴随着两部舞剧间场休息的开始,人们站起身,陆陆续续地离开。
“你说,这部剧的结局,他们是在期待火鸟的复活吗?”白发的妖精走出剧场之后,突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不是哦,而是火鸟一定会复活的。”北原和枫看着外面的月亮,然后笑了笑,“只要人类还在,火鸟就算死了,也会在新的土地上复活。”
“这样吗?”少女似乎有些不可置否地这样回答道,然后看着外面漆黑的夜,“对了,我记得你还没带我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墓园。”少女的声音很轻,冰蓝的眼睛认真地看着旅行家,“我想看一看圣彼得堡的墓园。”
和圣彼得堡处处有别于其他城市的优雅风度不同,圣彼得堡的墓园倒是和别的地方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无非是墓碑和花朵。事实上,所有的墓园也都差不多。
就算是上个世界的新圣女公墓,也不过是在墓碑上面尽可能地花样翻新罢了。
“我的儿子,为国捐躯的战士,我为他而感到骄傲”
“他是一个混蛋,在战争来临时,他证明了他也是一个英雄”
“永远值得尊敬的士兵和丈夫”
“伟大的母亲,她在送走自己所有的孩子后葬于此地”
两个人一座座墓碑地从走过,看着上面的各不相同的墓志铭。没有什么文艺的长篇大论,大多数只是极简朴地介绍了一个人的身份而已。
“……不懂。”妖怪沉默了很久,然后小声地说道。
为什么……会骄傲?
生命的逝去,怎么也会是让人骄傲的呢?
“唔,也没必要懂那么多。”
北原和枫对眼前的墓碑微微鞠躬——这里埋葬的是一个在战争中拯救了五个孩子的士兵,然后安抚性地回答道:“毕竟不管是人类,还是战争,其实都是很复杂的东西。”
“不懂。”少女有些抗拒地重复了一遍,但最后自己也有点失落。
为什么失落呢?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突然觉得,苦难似乎在人们的心里有着一种古怪的、她所不能理解的地位。
虽然不至于到祈求苦难到来的地步,但绝对的幸福对于人类来说,似乎也显得不那么完美。
她看着天空:天空上面有星,有月,还有夜。同样都有一种奇异的绚烂。
“旅行家。”至今不知道对方名字的妖精突然说道,“那个画《星月夜》的梵高,和我讲一下他有关的故事吧。”
“行啊。”北原和枫有些意外地愣了愣,然后就在这个墓碑的边上,给这个不属于人类世界的妖精讲起了他记忆里的梵高。
从他的意气风发说到他的窘迫狼狈,从他热烈的梦想说到他冷漠的生活,从他的激情说到他的疯狂与死……当然,还有他的画。
他画向日葵,于是有了大朵大朵金黄绚烂的鲜花;他画群星,于是有了大颗大颗金黄璀璨的星星;他画房子,于是有了被黄色涂满的属于希望的房间。
在最后,他用梵高自己的话为这个有些漫长的故事收了尾:
“当我画一片麦田,我希望人们感觉到麦子正朝着它们最后的成熟和绽放努力……如果生活中不再有某种无限的、深刻的、真实的东西,我将不再眷恋人间。”
看上去和人类少女无异的妖精安静地听着另一个时代的画家的故事,安静地注视着这片土地和其上流淌着的河,任由风声在她的耳边呼啸着刮过。
白发的妖精借着遥远的风,似乎看到了远方那个叫科斯特罗姆的小镇,在她的记忆里,她和严寒老人就是在这里出发,开启为人们带来祝福的旅程。
在她的记忆里。
垂着头的少女看着水珠滴落在草地上,一滴一滴地把才泛出点绿意的草叶打湿。
记忆……
“……其实吧,我真的不会安慰正在哭的女生。”
北原和枫看着身边无声流泪的少女,尴尬地咳嗽了几声,然后默默递过去一张手帕:“不过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应该可以递点擦眼泪的东西?”
“不,没必要。”她深吸一口气,然后有些生硬地回复道,“叫我卡露莎就好了,反正你也应该知道了吧。”
“……啊,是这样没错啦。”
“好的,我知道了,你一定也是这么想的吧。我是一个笨蛋!我什么都不懂,我心甘情愿地骗自己还骗别人!是这样吧?”
妖精转过头看着旅行家,语气突然尖锐了起来,那双蓝色的眸子里却分明地透露出浓郁到化不开的悲哀。
她身上属于另一种精怪的特征褪去,显露出属于她自己的金色长发,只有那双眼睛还是透彻而瑰丽的蓝色。
她的身体在无可阻止地走向消散,但她好像一点也不在意似的,只是紧紧地握着手里那一个雪姑娘的挂坠。
“真讨厌啊……”她小声地呢喃道,“会很容易让人讨厌我吧。一点都担负不了这样的名字。”
“并没有。其实已经很厉害了啊。”
北原和枫看着看着下一秒就要消失的、泪流满面的少女,然后伸出手,轻轻地揉了揉对方金色的长发,微微一叹。
“只是人间太苦了,只是这样而已。”
他手指所能感受到的只是一片冰凉。
人死后所变成的水妖,自然没有属于人类的温度。她们早就彻底地死去,所徘徊的只不过是任怀有执念的残灵。
北原和枫看着眼前已经变得空无一人的风景,轻轻地说出自己的最后一句告别,或者说祝福:
“所以啊,如果很累的话,就别再来了。”
佛家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阴炽盛。
因此说,红尘如苦海,不过如是。
贫民区。
“唔?你说你刚刚成功把异能关上了?”屠格涅夫一脸疑惑,然后指着还没有醒的女孩,“可是她还在睡啊。”
“可能是真的睡着了……等等,你在干什么?”契诃夫才认认真真地回答完,就发现屠格涅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拿出了一根草叶子。
然后一点也不客气地扫了扫女孩的鼻子。
“啊……啊啾!”
女孩迷茫地打了个喷嚏,然后看着身边的两个人,瞬间就忘了之前为什么鼻子会那么痒,变得兴高采烈了起来:“哥哥!大哥哥!你们都在啊!”
“玛莎!”契诃夫一脸感动地扑上去,然后开始对自家妹妹嘘寒问暖,“你感觉怎么样,没什么不舒服的吧?”
“感觉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哎。梦里大家在给玛莎举办生日宴会,来了好多好多喜欢玛莎的人……”
小女孩天真地望着自家哥哥,大声地发下了大誓愿:
“玛莎以后也要交那么那么多的朋友!被朋友包围的感觉超级棒!”
“哇哦,这可是很难的,我都没有那么多朋友呢。”
数了一遍自己朋友数量后,对自己社交水平没半点数的屠格涅夫认真地给小朋友的梦想泼了一大盆冷水。
“所以玛莎会努力的!而且笨蛋大哥哥没有朋友难道很奇怪吗?”
“哈?你个小鬼说什么啊!你要是未来的朋友比我多,那我干脆承包你未来所有的生日蛋糕算了!”
人生多苦。
但终究有人能在这没有尽头的长途跋涉中,在痛苦的荒原上,寻找到那些闪光的风景,走到遥远的未来。
在未来,我们终将挣扎着摆脱生老病死的苦难,去坦然地面对人生的种种不幸和欲求,去自己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依靠自己学会飞翔。
那是从改造自然的最开始,人类血脉里就流淌着的桀骜不驯的血,是渺小而脆弱的智慧生物“人定胜天”的傲慢和偏执。
我们前进的道路上,狼狈、不堪、沾满鲜血。
但这也是人类所有的勇气、所有的才华、所有的热爱、所有的骄傲最纯粹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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