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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第 207 章


宫理看向了一旁乐队的海报,  那张海报不像个摇滚乐队,更像民工进城,乐队四个人,  两男两女,在一处满是砾石的山坡上,背后是滚滚白烟的厂房烟囱和大半个山冶市。他们都穿着脏兮兮的工装,  腰上是安全绳、榔头或者钳子。

        最前头的主唱占据了中心位置,  她大概二十六七岁,刘海到额头中段的短发,嘴唇微厚,  脸颊圆润有些痘痕,  并不怎么漂亮,  但却直勾勾地看着镜头,有种像是会一拳击碎镜头的尖锐和脆硬。她穿着的靴子上满是泥泞,乐队四人脚边全都是堆叠着的外接脑机头盔,甚至有一个顶在架子鼓上当吊镲。

        她这张脸,似乎并不是宫理第一次见了,  宫理把目光环视前厅内,果然就看到一些山冶帮的周边上,除了印着爆炸的图案以外,主要就是印着乐队四人的脸。

        他们对于山冶市像是一个文化符号一样。

        宫理问道:“这个乐队,  现在还出歌吗?我看最新的专辑也六年以前了吧。”

        老板娘看了她一眼:“他们去万城发展了,  说是邀请他们去办演唱会,  就再也没回来。”

        平树不太懂,  就跟着点头。

        老板娘看着评书,大笑起来:“看来是这几年网上帖子视频删得够快啊,你真的一点都没听说过?哎呀,  迁山乐队那四个人都没正经学过音乐,还有两个是在矿上的工人,也就在我们那个半封闭的市内唱一唱,但出去了哪有什么名气。他们最早出名,是好几年前我们去瑞亿在北方的分公司示|威的时候,她们乐队给我们做伴奏。”

        老板娘聊起乐队更有一种压抑着的热情,字里行间里有点想要跟她掏心窝子的冲动——她拿出一张专辑喋喋不休起来:

        “她们给示|威人群的呐喊做伴奏,而且还唱了《以铁拳砸烂股市》,就是那个夹着纸条的专辑。原版的歌后来都被瑞亿收走了,那是我转录的。扯远了,就说当年,拍下来的摇滚示|威的视频在网上火了——当然你们现在也搜不到了。但我们示|威了好几个月也没结果,路费生活费都用光了,就只能回市里,结果当时就有个网络唱片公司邀请迁山乐队去万城,说要给他们发专辑、办演唱会,说他们很受欢迎。我们两拨人就暂时分道扬镳,他们去万城,我们回山冶了。”

        结果,一边是示|威队伍的几辆大巴在回山冶市的路上,出了车祸连环追尾,死伤近半,许多拖家带口去示|威的,一家人都死在了车祸里。

        一边是迁山乐队,在信誓旦旦地说要彻底“朋克”起来,要掀起人们的愤怒与革命,要让这世界听到他们的声音。

        四人到了万城之后,才发现所谓网络唱片公司背后还有资本。迁山乐队几乎是被骗来,面前只有两个选择:

        一、他们要签下协约,把所有歌曲版权及迁山乐队本身,都拱手让给唱片公司,他们几个卷铺盖回家老老实实当线上线下的矿工;

        二、要不然就是他们可以被捧红,被包装成朋克明星,给他们四个人编排各种“叛逆人设”,要参加综艺唱一些“在允许的叛逆范围内叛逆”的指定曲目。

        朋克明星,听起来就是一个四个字的简短笑话,真正的朋克当成为了明星自然就不再朋克了。

        某些历史上的朋克乐队至少还能像烟花一样,最绚丽的时刻就是结束的时刻,在人群看见光芒与余烟,开始狂欢、赞叹与膜拜的时刻,就是乐队寿命结束的时候。可以说,被惦记的朋克永远都是朋克的尸体。

        而被带到万城的迁山乐队,迷茫中连朋克都没朋克起来,就这么熄火了。

        迁山乐队的四个说话都带口音的地方乐队土包子,在那个光怪陆离的万城里,到底经历了什么,老板娘也不太清楚。

        她只知道当时山冶市里谣言四起,都说迁山乐队去万城办巡演,发达了之后就忘了老家了;甚至有很多人扔了家里的专辑,去往乐队四个人的父母家里扔垃圾袋。但过了没多久,乐队回来了,去的时候是四个,回来的时候是三个人,贝斯手死了。

        怎么死的,没人提及,也没人敢问。

        “她回来了,瘦了好多,还黑了。山亦迁,这名字本来是说山冶市被挖空的山,还有那些迁走的人……”老板娘陷入了回忆之中:“可她没有迁走,还是回来了。她回来后就再没听她唱过歌了。”

        宫理没有打断她的话,但也在想着。

        栾芊芊。与峦和迁字同音。

        峦字就是山与亦。

        迁山乐队。

        这其中名字经历了一些变化和掩饰,或许是也怕别人发现,但细想确实是有很多共同的部分。

        “她开始回来找人,挨家挨户去上门跟人谈,她也本来找我谈,但进屋看见当时我抱着孩子玩,没说什么喝了两口茶就走了。”

        她是怎么跟人谈的,大家当时都不知道,只知道大家眼里还像个叛逆小姑娘的山亦迁,带走了三十多个人,跟她走的人都挺年轻。也听说山亦迁那个酗酒的爹最后哭着让她不要走,不要离开山冶市,但她还是背着吉他,带着几件衣服走了。

        没多久她爹就在家喝酒配药,喝死了。

        那时候因为山冶市去示|威的事在网络上有了发酵,山冶市通向外头的公路都安装了不知道多少摄像头,还有一些平日在丛林里的机器人会出来巡逻,想要彻底走出山迁市都是难事。

        老板娘说话又快又草率,像是在骂人,但又似乎动了些感情,也点起烟,坐在柜台后的高凳上:“她没有办法,联络了当时在北方有点名声的那个凭哥帮忙。你这个年纪的可能不知道,在好几年前,这里有个能把你想要的任何东西搞到手的‘凭哥’,曾经我还从他手里高价买了个激光脱毛仪呢——”

        “那个凭哥当时已经不怎么往北方做生意了吧,但他听说了之后还是帮忙了。找了以前一个干偷渡的蛇头,带着爬山工具绕远路把三十多个人从山冶市带出来,然后开着货车拉进万城里去的。就可惜我没见过那凭哥,恐怕也是那种西装革履的大老板了吧。”

        宫理看向平树,平树表情却像是没听见这些一样平淡,但他脑子里却不安生。

        凭恕觉得有点离奇了:“我什么时候帮过他们?我是在他们要炸瑞亿的时候,才跟他们掺和着玩——是你帮他们的?!”

        难道是平树跟他们之间早有联系?

        确实,当时那帮人想炸瑞亿这种离谱的大事,竟然敢跟从未见面的凭恕提及,他也觉得有些奇怪。

        但如果是“山”之前就跟平树有过一些接触,就说得通了……

        那平树最后阻拦“山”的自|杀式袭击,是因为提前就知道了点什么吗?

        老板娘把烟灰缸重重放在柜台上,被劣质烟草薰黄的手指靠在嘴边:“临走之前,她给山冶市旁边一条公路附近的红色公共电话机,搭了一个雨棚,里头偷偷立了一个写着电话号码的牌子。

        “她说,谁在山冶遭遇了不公,或因为外接脑机死亡,亦或是山冶发生了什么变故想要求助,都可以直接打这个电话。她如果在那头就一定会接,会听,会帮忙。”

        “她几乎不再跟我们联系了,我也用那电话机打过电话,不是向她求助,我就是想听听她声音。她只跟我透露过几句,什么他们准备举办的独立演唱会被人毁了场地和器材;她联络到的某个很强大的超能力者关键时刻背叛了她,但已经被她切了舌头挖了眼睛……”

        她似乎想尽了各种办法,在陌生的远方拳打脚踢,四处碰壁,却从未气馁。

        但是这个电话在五年前,就再也没人接听了。

        也是从那时候,山冶市听说了瑞亿地下停车场爆炸的消息,他们第一次听说了“山冶帮”的存在,在他们惊疑不定,纷纷猜测的时候,那些出走的三十多人一个也没有回来,反而是瑞亿的势力来到山冶市,开始了清算与封城。

        许多与迁山乐队四个成员有关的人都被带走了,山冶市经历了一轮轮的盘问,面向全市的赔款罚金,对产业的彻底拆分等等。

        山冶的许多人恨死了迁山乐队,恨死了她搞出来的“爆炸”,毁掉了他们最后生存的空间。

        也有些人离开了山冶市,去到各个城市,干脆用着山冶帮的名号努力发展出各种组织,走上了跟她当初类似的道路。

        很多山冶市的标志和周边,都是老板娘做的,她发在一些内部论坛里供人使用。显然老板娘跟这些年在外面暴|动的“山冶帮”也不是毫无联系。

        平树道:“那山冶市里没人了?”

        老板娘收拾着烟盒:“也有些死都不愿意走的。但进去真是没意义,那里到处都是巡逻的机器人,也已经断网了。”

        宫理付款买下了专辑和那张乐队四人合照的明信片,道:“那老板娘为什么还在这儿?”

        老板娘指了指刚刚那沙发上坐满了人的里厅,道:“也有些人要照顾,也确实习惯了北方——反正各种原因都有吧。我这儿生意可不错呢!跑车的虽然不多,但几乎都会在我们这儿停,很多人都知道山冶帮,都会来买点明信片。他们死了五年了,也算是还留下点文化遗产,让我能卖钱建出这个地方来。”

        平树突然道:“那让我们住一夜吧,我们付房费。”

        老板娘明显不信,因为那房车上居住条件可比她的汽车旅馆还要好。平树撒谎道:“车上热水器特别不好使,住在车里头还费电。我们也想洗个热水澡,睡个不会晃的床。而且也想吃咖喱饭!”

        老板娘露出笑容,点了点老式平板:“哈,那给你们开个大床房?”

        平树连忙摆手道:“不不不,就两个单间就好了。”

        老板娘拧起眉头:“想要支持我的生意也不用这样,我良心不安的!这样吧,标间算了——被子都给你们弄得厚厚的!”

        平树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老板娘就热情地带他们出门看房子去了。宫理也无所谓,住一个屋和住一个车差别也不大。

        老板娘凌空往上头一指,指向汽车旅馆上部那些堆叠在一起的集装箱:“就是那个蓝色集装箱,别怕,我里面都做了保暖的,可暖和了,也接了水管,就是拉屎要去外面的厕所——”

        平树先上了金属楼梯,老板娘进屋拿了拖鞋什么的,塞给宫理,宫理顺嘴问道:“说来,您跟那几个乐队成员、啊或者是说那个山亦迁,是不是挺熟的?”

        老板娘笑了一下:“我是她高中班主任。算起来,她今年也三十多岁了。”

        ……

        夜幕也渐渐降临,宫理上了楼去进入蓝色集装箱,如老板娘所说,里头确实挺温暖的。集装箱开了几个窗子,隔断出一个浴室,地毯铺得又厚又软。宫理坐在单人床上,平树收拾着东西,盘算着一会儿要买些什么东西,要不要再加一些油和电。

        他擦了擦满是水雾的窗子往外看,忽然愣住不动了。

        宫理起身,也凑过去往窗外看。她大概知道老板娘还留在这里的理由了。

        窗子能看到这个汽车旅馆的后院,那里没有花草或杂物,被圈起来的后院只孤零零地立着一架红色的公共电话亭。

        公共电话亭外的玻璃雨蓬,被人擦得锃光瓦亮,那里还依旧挂着牌子,似乎时常更换,字迹没有褪色。

        “山冶市民:如果有事需要帮忙,可以拨打电话求助。电话号码:090-2850-1756。”

        落款: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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