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大议礼（二）

　　“诸位臣公还有谁要说一说的么？”

　　再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刚才还信誓旦旦冲毛澄使眼色，表示对他支持到底的那些人，全都站在属于自己的位置，好像这场议论跟他们没有关系。

　　毛澄很无奈，人性如此。

　　如果他刚才在和嘉靖的争论中，占据了上风，那么这些人便会争先恐后的站出来，以表示自己是诤臣，是清流，反正真把皇帝惹急了，最倒霉的肯定是毛澄。

　　现在他和嘉靖在辩论中占了下风，这些人都会选择自保，因为这会儿再添油，那最先燃烧的一定是油而不是引火的“木材”。

　　嘉靖见他们都不说话了，于是决定对毛澄再施加点压力。

　　“毛尚书，朕知道你不服，那朕再给你一次机会，朕现在就把这皇位让给你，朕继续回兴王府当我的兴王，你敢不敢不认你的父母？”

　　这可把毛澄吓坏了，这已经跟说他要谋反篡位无二。

　　而且就算嘉靖打算禅让，他也不可能接受，自孔孟以来一千多年，各朝各代无不论纲常正道，若是放弃父母那就是不孝，人若不孝如何在天地间自处，又何言为人君，又何言为仁君？

　　毛澄直到此时，才发现自己在政治经验上和杨廷和等那些人的差距有多大。

　　以前的他以为自己已是礼部尚书，再过几年，拜个大学士，入阁也并非不能，但现在他突然明白了，杨廷和为何要置身事外，因为这个问题根本就存在着悖论，怎么说都有道理，说不清，辩不明。

　　自己和那几个老家伙之间，有着一条以前未发现的鸿沟。

　　但就算是这样，他也不愿意向嘉靖屈服，而是跪倒在大殿上，慷慨陈辞。

　　“臣不敢，陛下说的有陛下的道理，臣亦认为臣说的有道理，陛下若认为臣年迈昏庸，臣请陛下因准，辞去礼部尚书回老家耕读余生。”

　　嘉靖当然不可能同意，要是同意了，那满朝文武皆如此，自己岂不是成了光杆皇帝？而且他也自问不能像太祖那样，一个人把活全干了。

　　因此，他不得不在此时，利用一个他此前绝对不想用的人。

　　关于张熜这个人，就连嘉靖这样对历史只是有点兴趣，远谈不上专业的人，对他都非常了解，实在是纵观整个历史，像这样的小人实在不多。

　　这个人，是正德十六年新考中的进士，也就是说他基本完全是嘉靖朝的人，跟那些老人并没有多少瓜葛，这个人也确实很有能力，史称“终嘉靖之世，语相业者，迄无若孚敬云。”

　　可嘉靖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人太毒，或许是因为他的能力很强的原因，几乎所有有能力的大臣，都遭到了他的排斥和陷害。

　　朝廷，和一个审计项目组是一样的，讲究的是团队配合，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更何况张熜还不如诸葛亮。

　　只是现在，在杨廷和不出面的情况下，要想让毛澄服气，也只能把这只饿狼给放出来了。

　　“毛尚书是觉得朕在以尊抑卑？那好，今天朕就看你们辩论，传下去让外殿的所有官员，全都进殿来，我们进行一场不分尊卑的大辩论。”

　　外殿都是三品以下的官员，既然我作为皇帝不能以尊抑卑，那你们这些三品以上的大员，也不要以尊抑卑，大家一起辩论么！

　　果然这些年轻的狼，刚进入狼群便立刻呲出了獠牙。

　　最先是严嵩和礼部侍郎王瓒把矛头对准了毛澄，提出了“皇上只是入继大统，并不是为人之后”的议题。

　　这一道议题一出，果然如嘉靖所料，张熜紧随其后便跳了出来。

　　“各位大人，卑职以为，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尊亲之至，莫大乎以天下养，皇上想为圣考追尊，想迎奉圣母，此举乃是大孝啊，孝顺有什么不对么？”

　　张熜在朝堂之上边说边走动，用眼神质问着那些比他地位高得多的大臣们，最后偷偷地看了一眼嘉靖，只见嘉靖坐在高处闭目养神，便更加兴奋地说了下去。

　　“方才毛尚书，以汉定陶，宋定濮王的事拿来对比当今圣上，各位，不要忘了，天下有哪个国君是没有父母的么？各位既然说礼，那我们就说礼，礼记中说，礼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并非是从地里长出来的，而是人情世故啊各位大人！”

　　“说回汉成帝和宋仁宗，这俩藩王，那可是早早的就被定为了太子，养在宫中了，所以汉哀宗和宋英宗对于他们是有养育之恩的，而当今陛下呢？现有武宗祭祀孝宗了十七年，陛下继承的是祖宗的大统，而非孝宗的大统，所以陛下现在想做的事，有错么？各位大人扪心自问想想。”

　　不得不说，这个张熜是个人才，人家说的有理有据有情有义，偏偏还极具演讲才能，这一番论调下来，整个大殿之上，不少大臣开始默默点头，表示好像也是那么回事。

　　嘉靖原本想，这个张熜的作用，就是个搅屎棍，把这滩屎搅上一搅，扔掉也就算了，没想到毛澄恼羞成怒，竟然忘了刚才嘉靖说的，不要以尊抑卑的话，反而跳起来指着张熜的鼻子骂道：“你不过是个新科进士，一介书生，懂什么国体？”

　　这话一出，嘉靖可就不高兴了，合着刚才我说你，你因为我是皇帝你是大臣，所以不服，现在人家张熜说你了，你就摆出一副尚书大人的架子来了？人身攻击，这可不成。

　　他缓缓的睁开眼，慢吞吞的说道：“现在梁阁老病退，内阁空虚，着张熜为华盖殿大学士，入内阁议事。”

　　现在人家是阁臣，你是尚书，还有什么话说？

　　张熜愣了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砸到了，赶紧跪地谢恩。

　　至此，嘉靖的反击取得了完美的胜利，但是他还没有停止，决定继续乘胜追击。

　　就在他三次询问，都没有一个大臣再站出来的时候，鲍忠缓缓的掏出了一份诏书。

　　这份诏书上，既有内阁首辅杨廷和的拟议，又有嘉靖的朱批，这份诏书正是昨天嘉靖去见杨廷和的收获，也是他今天准备的一件大杀器，只不过为了让忠臣心服口服，所以这会儿才拿出来。

　　“尊父亲为兴献皇帝，母亲为兴献皇后，祖母为康寿皇太后！”

　　短短三句话，乾坤已定。

　　很多人这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杨廷和并没有置身事外，他不但没有病，而且还在发挥着关键的作用，这就是一代首辅的高明之处么？连杨廷和都选择了站在嘉靖这边，他们也不自觉的挪动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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