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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复盘


  “先生们,早餐准备好了!”深褐色头发沾着湿痕的哈蒙妮敲了敲头顶的船壳,把用旧占卜板临时充当的餐盘放在了窄床上。

  半躺着、勉强缩在内侧的威廉闻言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看着他敦实的身躯缓缓下落,即将压到“盘”中的面包与奶酪,哈蒙妮连忙又把占卜板抽走,并且把声音提高了一些:

  “林登!进来吧,吃点东西!”她又叉着腰,低头看向正在揉眼睛的威廉:“赶紧起来,不然你中午也没得吃!”

  “……天天都是燕麦面包干奶酪,我好没食欲啊……”威廉立马坐了起来,只是嘴巴里还在嘟囔着。

  “可不要以为我们现在还在艾辛根斯坦啊……我知道高庭良好的伙食把你口味养刁了,可现在是非常时期,威廉你也得忍一忍了。”只见林登推开船舱的窄门,带着点疲惫地说道,几缕晨光从缝隙中挤了进来。

  在魔法的处理下伤势已经没有大碍、不用再打夹板缠绷带的他从哈蒙妮手中取过面包和装着热水的金属小罐,不顾形象地撕咬咀嚼一番后,才继续说道:“通宵观星定位的感觉从来没好过,我可以确定,我们已经顺流而下,进入安东行省了。”

  “今天已经是漂流的第四天了。”哈蒙妮点了点头,“这和计算的差不多。”

  “也就是说,最多两天之后我就能到家了!哦,佩妮姨妈的苹果派在向我招手!”威廉闻言嚎叫着,愤愤地咀嚼着面包。

  林登灌下最后一口热水,咂吧着嘴,回味着金属罐里那只剩一丝的“安神合剂”的残留味道,“另外,哈蒙妮你的魔法仆役真的很棒,以后可以放心地让它来守夜了。嗯,昨晚它还帮我掌了一下舵。”

  他从罩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比拳头略小的球体,在掌中把玩了一下,然后递回给了哈蒙妮。

  那个球体似乎由很多块不同材质的木头、金属拼接而成,但不同部分的交界处显得严丝合缝,转动到不同的角度,还会有几丝魔法灵光泄出;而球体的表面,镌刻着复杂而各不相同的铭文、线条花纹,各自绘制成了不同功能的法阵。

  “那是,哈蒙妮本来就厉害。”吞下一大口面包的威廉接过话头,“就凭你这核心上‘集成’的‘条件-应答’法阵、‘自动寻路’法阵和‘二阶充能’法阵,今年学校的‘金牌施法者’名单上肯定有你。啊,同学们看看啊,魔法与美感的完美结合,如此美妙的杰作……”

  他还特意模仿了学校各类奖学金的评审委员会主席,同时名列“全校坏学生最讨厌排行榜”和“优等生最喜爱排行榜”榜首的米勒娃教授的浮夸语言,苦中作乐了一番。

  “好啦好啦,你们别恭维我了,我自己有几斤几两当然自己清楚。”

  哈蒙妮也靠坐在一旁,对付起手中剩余的食物,“只剩两天了,既然顺流而下的路上几乎不会遇上危险,就像前几天一样,我们是不是应该规划一下接下来的行动了?”

  “附议。”威廉小小地举了一下手,提到未来的事情,他总会有些激动。

  “同意,不过我觉得我们眼下还有一个更紧急的事情要做,这关乎之前那场战斗,关乎我们能信任谁,不能信任谁,当然也关乎我们之后的安危。”林登则发表了有些不同的意见。

  哈蒙妮闻言皱了皱秀气的眉头,这是她思考时的常见动作:

  “……你是说,你要战斗复盘……啊我都忘了,每场战斗之后都应该复盘,这是初级战斗教程里提到过的……”她露出一脸懊悔的神色,轻轻地用右掌捂了捂脸颊,显得有些自责与不好意思。

  “是啊,善于总结经验教训的巫师才是好巫师。”林登叹了口气,神色有些痛苦与落寞,他安慰着哈蒙妮,同时也和她一样,想起了可能再也回不去了的课堂。

  “我只是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见两人都没有异议,他便皱了皱眉头,拿过哈蒙妮手中的旧占卜板,用指尖在上面开始写写画画起来。

  一旁的威廉忽然脸色一变,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他有点畏缩地看了哈蒙妮一眼,又看了看时而沉思,时而猛写的林登,小声说道:“呃,那好像是我的占卜板……”

  林登没有回应他,而哈蒙妮直接露出了一个“反正你也用不上的”表情。

  林登抬起头,确认似地开口问道:“威廉,你在出发的时候是被分到了七分队吧,物资与后勤分队。”

  “啊……是,我一直在七分队帮忙照顾神奇生物,之前遇袭的时候,我还在载重马车上帮‘查理’找零食……”

  他挠了挠头,忽然把手一抽,嘴里痛叫一声:“哦你个小家伙,安分点儿!”

  只见他举高的右手食指上正吊着一只沙黄色的“刺猬”,它依靠尖利的牙齿和指爪攀附在其上。

  注意到三人聚焦的目光,“食金兽”转了转自己覆盖着暗色薄膜的大眼睛,身体一摆,迅速地滑下威廉的右手,躲进了他的罩袍的褶皱中。

  看到这一幕,连情绪最低落的哈蒙妮也将眉宇舒展了一些。

  “它可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呢,威廉你可不能这么对它!”她笑着“责备”了一句。

  “我被分到了三分队,负责神秘学物品保管,我们的带队人是……是我的导师斯迈尔教授,在战斗开始的时候,我还在马车上整理图书馆的资料,是导师救了我,让我先逃……”哈蒙妮叹了一口气,刚绽放过笑容的秀气脸蛋上转眼又浸染了阴霾。

  “唔……你们知道的,我自愿报名了一分队,和警戒之塔的师长同学负责外围的侦察、警戒……该死的,我们在遇袭之前没发现一点异常,我所在的小队在遇袭的时候,正分散开检查通往河边的那段道路……”

  “一分队有康拉德教授和‘风之眼’兰昆前辈带队,还有尤密尔女士做辅助,竟然没有提前发现、预知危险,他们可是货真价实的高阶强者和‘占星家’,这不得不说,很奇怪,甚至可疑。”哈蒙妮没让低落的情绪影响到自己的思维,分析道。

  “确实,我之前思考过,是否是因为‘圣血教廷’组织充分,出动的强者的实力强大到足以影响、干扰学校众多强者的预感、占卜,蒙蔽他们的感知……但这起码要一位以上的实力类比‘超凡之上’的强者才能做到……”

  “而这样的强者一旦出动,我们没有人能够幸存。”威廉抹了一把不存在的汗水,喉头上下滚动,将林登没有说完的意思补充完整。

  虽然威廉走的巫师道路是倾向于非战斗的“牧者”,但他也非常清楚各个位阶的所谓超凡者的力量的强弱。

  通常来说,一个位阶以上的差距,足够让一方在实力较量的时候拥有碾压性的优势。

  考虑到施法者的战斗力一般强于同位阶的超凡骑士、牧师主教,复数位的“超凡之上”就可以将有着七位高阶的艾辛根斯坦队伍吃得死死的。

  学校唯一的一位“超凡之上”,也就是校长,传奇巫师“群星之耀”道格拉斯,早在大战爆发前,就和几位同为全大陆巫师联合会执政的同僚神秘失踪了。

  “我的导师三十年前就评定了高阶,他是在三位同阶骑士、牧师围攻的下被迫自爆的。”哈蒙妮喃喃低语。

  很明显,三人都已经意识到:在此次袭击中,“圣血教廷”虽然肯定做足了准备,但没有直接出动“超凡之上”强者,顶尖力量只是一批数量多于巫师一方的高阶超凡者。

  三人对视一眼,最终还是林登打破了沉默:“虽然我们不能排除‘圣血教廷’还有采取什么我们并不知晓的手段,做了某些准备以屏蔽干扰教授们的感知、占卜的可能性,但我们必须要考虑,考虑一下学校的队伍里,存在叛徒的可能性了。”

  烛台上蜡烛摇曳的微光,映照得三人的脸色幽暗难明。

  “还有第二个疑点,进一步佐证了我的担忧。”林登揉了揉眉心,继续说道。

  “还记得在队伍出发的时候颁布的‘应急预案’吗……第一条就是遇袭激活各分队和全队伍的‘高级心灵连线’、‘魔力共享’,以及其他各种团队魔法,然后在各个分队领导人的指挥下配合应战或者撤离。”

  “警戒之塔的成员和部分真知之塔、终结之塔成员负责交战,其余的和生命高庭成员负责物资、物品和生物的保护、转移。”

  “对,我怕自己一紧张就记不住,还特意申请了‘催眠记忆镌刻’,最后忘是没忘,但感觉这预案没啥用啊……”威廉点了点头,然后叹了口气。

  “我以我参与过战斗、探索任务,还有和警戒之塔的老师同学共事的经验来说,心灵连线这些辅助交流、增强配合的手段对巫师来说是非常有用的,而‘魔力共享’更是能让高端战力支撑更久,虽然队伍有这么大,我们又不是每个人都是受过训练的‘战斗巫’,遭遇战时遭受打击其实可以理解,但如果能在遇袭的时候一直保持良好的配合,至少不会落到这种损失大半甚至近乎全灭的下场。”林登皱着眉头回应道。

  哈蒙妮定了定神,接过话头。听林登这么一说,她很快也意识到了不对:

  “预案并非不好,但一个完全没被成功执行的预案能有什么效果呢?我们分队的‘高级心灵连线’在外层警戒之塔防线被突破后就开始不完整,在我老师被围攻之后就完全解体了。而缺乏引导的‘魔力共享’除了抽干一半同学的魔力,让中央马车的魔法护盾多支撑了五分钟之外没起到任何作用——我们缺乏最外侧的信息,以至于巴比奇先生选择优先保护物资,他一向把藏书馆里的宝贝看得比他的命还重要。”

  “如果我们三分队知道外围溃散得这么快,应该就能早点选择突围,而不是错误地坚守待援,或许能有更多人成功突围吧……”她面带痛苦地说道,语气里满是后悔。

  看到原本归属一分队的林登似乎要自责地说些什么,她连忙按住他的手臂,在垂落视线的同时,把他未出口的话语堵在了喉咙里:

  “这……这不怪你,林登,我们所有人都做得不够好,可惜没有重来的机会……”

  “如果我们能搞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也算是为他们报仇了……”

  “所以听我说,”林登闭着眼,捏了捏眉心,“你也意识到了,预案没有得到良好的执行,很难用大家都缺乏实战经验这单一的理由来解释。”

  “如果正像我们之前猜测那样,学校的队伍里有叛徒,那就只有级别不低的叛徒才能让整一套预案发挥不出原本应有的作用。”

  “……听起来你已经有所猜测了。”威廉摸了摸多肉的下巴,“你直说吧,都现在这种状况了,再来什么都不会让我惊讶了。”

  “只是一个猜测,还没具体到某个对象……”林登摇了摇头,“我的直觉告诉我,如果有叛徒,只可能出现在学校高层这个层次,具体的讲,很可能是某位或者某几位分队长级别的教授、长老与骑士。”

  “至于具体怎么找出那个或那几个对象,我们可以尝试排除一下,先把已经可以确定阵亡了的排除……”

  林登忽然意识到哈蒙妮的脸色有点不对,开始把头埋低,而一旁的威廉开始龇牙咧嘴,感觉一半是因为要消化这样令人震惊的消息,一半是想做某些提醒。

  于是林登便下意识跳过了上个话题,改口道:

  “咳,总之,他们作为各种团队魔法的核心,有各种办法让它们发挥不出原有的作用,让学校的队伍蒙受惨重的损失,只是……只是我想不明白,如果真有叛徒,他或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皱起眉头,显得很是苦恼。

  “我这几个晚上守夜的时候除了观星,做点测试之外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你们有什么想法,可以畅所欲言。”

  随着话音落下,船舱里忽然一片寂静。

  “……我们……我们还是先把这些疑问保留在心底吧,以后总有机会弄明白的,现在的任务,是活下去。”垂着头的哈蒙妮深吸了几口气,打破了沉默,转移起话题:“我们只是暂时摆脱了追杀,未来怎么办还需要规划……”

  “可是……”林登还想说些什么。

  “停,林登·赫斯,算我求求你了,不要……不要再纠结这个问题了行吗……”哈蒙妮突然抬起头,尖声打断了林登的话语,然后又把头埋低,瘦弱的身躯往后靠住船壳,不一会儿,肩膀竟开始耸动。

  这一瞬间的情绪爆发,竟让她产生了虚脱一般的感觉,那是一种混合着后怕、恐惧、自责与逃避的不可言说的复杂情感。

  林登的反应仿佛慢了一拍,他刚意识到刚才的哈蒙妮的眼眶有些泛红,便被同样脸色沉重的威廉拉了起来。

  威廉不由分说地把林登扯到了舱外,来到不算太狭小的船头平台上,他转过身来。

  在逐渐变得有些刺目的阳光下,林登迎上了他含着责怪的眼神与话语:“不是我说你啊,林登,你平时不注意就算了,都这种人人情绪紧绷的时候了,还刺激人家哈蒙妮!”

  “你都知道她作为‘优等生’,几乎和学校所有老师教授都关系不错,还因为身世蒙了不少照顾,你现在让她去怀疑,去当作叛徒排查那些被她视作亲人、长辈的前辈,你说她能不难受吗?”

  “你想想,我们这些出身不好的巫师学徒,都在这么多年的学习生活中把艾辛根斯坦当成了自己的家,把同学老师当成亲人,现在家破人亡,有谁不悲痛啊?那么多人惨死在眼前,有谁不害怕啊?有谁想回忆那种地狱般的景象啊?

  反正我是这样,哈蒙妮也是这样,我看她今天清晨在船头洗头发的时候,都在偷偷地抹眼泪呢,我都不知道你这家伙怎么这么容易过心里这个坎儿的,转头就冷静地不像话地分析了起来。”

  “哎,虽然校长一直强调巫师就要时刻保持‘冰之灵’,有一颗‘石之心’,可是我做不到,你能做到这一点,或许这就是他老人家觉得你很有潜力的原因吧……”

  感慨完的他用眼神制止了林登想要开口的举动,继续说道:

  “说老实话,我也觉得你的怀疑有一定道理,但换作我,我可不敢像你这样这么直接地提出来,别人能不能接受还得两说,而且这么直接地‘诽谤’师长,可是会被联合会以‘违背巫师礼仪’罪名惩戒的!”

  “再说了,哈蒙妮那么聪明,肯定也意识到了不对,但你也必须得换一种,嗯,不那么直白的说法,避免刺激到她啊。论施法搞研究啥的,我比不过你,可论照顾别人感受方面,你不如我。”威廉笑了笑。

  他拍了拍林登的肩膀,用温和但不容反对的语气说道:“行了,你也别生气,毕竟咱们仨里就哈蒙妮一位女士,也得照顾照顾她,一会我劝劝她,你再道个歉,这事就算过去了,你的怀疑,必须等到时机成熟才能继续讨论。”

  林登沉默着听完,讪讪地点点头,然后往后靠住舱门,他看着威廉敦厚的身影,斟酌了一会才开口说道:

  “呃,首先,我明确一点,我和你,和哈蒙妮一样,将艾辛根斯坦视作了家,将老师同学当成了唯一的家人。

  呵,在入学之前,我是个既没家也没有家人的孤儿,是那里,是你们给了我温暖。所有请相信我,我对学校的感情,不会比你们差。”他的第一句话充满了温柔、怅然。

  “但感情归感情,现实归现实,回忆归回忆,现在归现在。我们在‘巫师方法论’课上学过的,要敢于怀疑一切,不能因为感情或者恐惧就选择无视一些可能性,就刻意遗忘刻意不去回想……

  我害怕做噩梦,但更害怕不能弄明白为什么,害怕不能为那些死去的家人报仇!”而林登的这句话冷得生硬。

  “我蹭过一位终结之塔教授的课,她对心灵魔法背后理论的论述我觉得很有道理,个人经历经验塑造人格,性格与选择是环境的产物,尤其与早年生活紧密相关。

  我想,我能比较平静地面对、思考这一切,或许和我在街头流浪、在恤孤院长大的经历有关。至于校长先生那句名言,我的理解是巫师不能被情感左右头脑。”

  “嘿,说来也很是伤感,这么一次劫难后,艾辛根斯坦还存不存在都是个问题,算上前面消息全无的几批,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能活着抵达尼夫兰……

  唉,联合会还存不存在也是个问题,我是不用担心惩戒的问题了,再说了你们也不会举报我。不过……巫师的时代,看来是要结束了。

  时代已经变了,我们不成长,不足以自保,便会像路边的艾尔草一样寒风一吹便死去。”

  “说这么多,我不是想辩解些什么,我确实做得不对。不过说实话,我还是头一次见你情绪这么上火,说这么多话……”他摸了摸鼻尖,对着威廉笑了笑。

  “这或许就是你说的,每个人都要成长吧……”威廉也靠住了一旁的船壳,两人相对无言。

  “……那我准备回去道歉了?”林登抬了抬手,示意威廉跟着。

  正在这时,林登背后的舱门上传来轻轻地敲击声,他连忙让开,发现哈蒙妮已经收拢披肩褐发,推门走了出来。

  “呃哈蒙妮我……”林登顿时语塞,只好借助挠头的动作遮掩尴尬,他明显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变化,此时还没有组织好语言。

  “行了,你不用道歉了,我觉得你的怀疑有道理……虽然话是直白了点。”眼角残留着余韵和擦拭痕迹的她深吸一口气,一句话说完,让林登的下一句话又卡在了喉咙里。

  林登的嘴唇几次张阖:“你这是……”

  “……你说了,人是会成长的。”哈蒙妮翻了个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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