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重逢【116】
檀迦归来前,皇城连着下了好几日的小雨,一时间,广厦楼阁,山水草木,佛寺古刹,皆被融入其中,宛若刚收笔的水墨画,抬头便能见青烟袅袅,虚虚淡入天际。
这场雨来得温柔且细腻,好似要洗涤这人间尘埃,迎接他的归来。
而他归来那日,正逢晴空万里,佛寺周遭山色青碧,钟声悠扬,长阶经幡支起,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寺内所有僧众都赶去相迎,寺外百姓皆倾巢而出,他们纷纷聚集在佛寺山脚下,恍若黑云压城,盛景浩大,为得见佛子一面,有些挤不下的,甚至跑去了城门口,人潮连绵数里,至此城中万人空巷。
他们翘首以盼着佛的归来,每个人都禁不住热泪盈眶。
当初疫病猖獗,人人自危。
佛子却毅然决然,离开佛寺修行,到如今,已经整整过去了三年,三年啊,连疫病都成了往事。
可恩情却永不会埋成过往,他们始终记得,是谁将他们解救于水火,一次又一次……在他们心中,早已将佛子奉如神明。
神明归来,苍生同庆。
赞叹声、欢呼声、感激声更是此起彼伏,遥呼相应,好似暴雨击沉大海,掀起一片滔天巨浪。
百姓的声音同寺中梵钟撞击声交汇回荡,经久不散。
在寺中的楼兰都有些听傻了,露出不可思议地神情,随即担忧地朝着不远处的人影看去。
公主已经在这站了很久了。
佛子归来,她应当很想去看看吧。
可是……
楼兰的目光忍不住移向鹿忧的脸,止不住的心疼。
那张容色虽依旧明艳,但人却消瘦了许多,就连那妩媚的眉眼,也是以白绫相缚,失了风华;白衣似雪,弱不胜衣,犹如枝头堪折的梨花,两年来,不知被多少事压住了脊背,眼下好似轻轻一碰,便会碎掉。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她太过病弱、破碎。
曾经禅室也有外人误入,见了公主,只叹她美得令人心折,他不知道,这样的人,容颜本就不该这样黯淡失色。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美得耀眼夺目的红莲开始褪色,成了现在这般令人心疼的模样。
两年来五感渐失……
公主承受得太多了,多得楼兰甚至都忍不住,对佛子生起丝丝怨恨。
物是人非,回来了又待如何?
楼兰心中绞痛,伸手抹了抹眼泪,调整好情绪后,才抬步走向鹿忧。
鹿忧独站在长廊下许久,手一直抚在旁侧的廊柱上,掌心下的,明明是死物,却令她生出了一丝,死物在隐隐颤动的错觉。
那种感觉透过手臂传入心口,心脏跳动间,血液疏通经络,耳畔模糊的声音竟隐约清晰起来。
她默默地听着。
若非那声音够大,她还不一定听得明白。
也就是说,他真的回来了……
可期间她思量许久,都找不着一个,他为什么要回来的理由,后来还是楼兰从一名僧人口中得知,原来是释诚大师可能要圆寂而去。
鹿忧这才想起来,那人是檀迦的师父。
所以,这便是他回来的原因。
不知何时,楼兰走至身侧,搀扶着她,凑近道:“公主,这日头太亮了,您的眼睛可有哪里不舒服?”
鹿忧许久才反应过来,摇了摇头。
其实这样的日头还算好,至少没有阴雨天那般黯淡,也不至于为了看清个东西,都要瞧上半晌。
她的眼睛虽受不得这样的强光,但隔着白绫,也能依稀看清个大概。
楼兰又道:“僧人们都在前寺等候佛子,公主……可是想去看看?”
她知道这两年来,公主看似放下了,实则从未轻易放下,要不然也不会在视力弱化后,总是寻错到佛子的禅室。
三年之期眼看只剩一月。
一年同佛子修行,两年在佛寺苦守,这条路,终于伤痕累累的走到尽头。
她只觉得公主心事太重了,临走之际,再看一眼也是好的。
鹿忧怔了怔,随即脸对着她,道:“楼兰,你忘了嘛,我的眼睛,连看你都有些模糊了……”她顿了顿,又道:“你离我这般近,我都看不清……”
嗓音含着极淡的笑,很轻很轻,不过一瞬,好比自嘲。
她连站在自己面前的人,都要费力去看,更不论,要去看清旁人。
就像她两年前对檀迦说的,若这是他们二人注定的宿命,那就彼此天各一方,各自安好。
无须再靠近,也无须再相识。
她不会去,也不想去。
她何必去接受他淡漠的目光,徒增伤感,就这样,让回忆永远留在过去好了。
“公主……”
鹿忧忽地仰头,白绫所遮的碧眸缓缓睁开,光线丝丝缕缕坠入,好似细雨打在湖面上,泛起涟漪。
她强忍着不适,盯着想要看清,可是眼前白光茫茫,她看不见那碧空的颜色,也看不见自己想看的风景,最后,她颓然闭眼,淡声道:“我们走吧,这样的热闹……不适合我。”
楼兰支起纸伞,为她遮住光线,习惯性地来牵引着她往前走。
“公主,回禅室吗?”
“不回。”鹿忧想了想,道:“带我去后山吧,我想一个人去竹林里坐坐。”
楼兰应道:“好。”
这两年来,公主时常一个人待在那,一坐便是一个下午。
她不知道鹿忧为什么喜欢待在那,鹿忧也从未说过。
起初,她喜欢听竹叶婆娑的声音,后来听觉消退,她便喜欢上了风拂过脸颊时的感觉,当触觉也渐渐消失,她又转而喜欢去看,看那些青翠欲滴的颜色。
如今,她也快要看不清了,趁着还能捕捉到丝丝光亮,去看看满目空茫的绿,那是无尽的枯寂里,唯一给予她的生机。
……
直到日头渐下,百姓也没能如愿看见佛子的身影,众人皆是大失所望。
就在他们苦等时,城门口渐渐显现出一道骑着马的人影,他从城门而入,身上穿的,是佛寺的法服,众人看清后,认出是佛寺僧人,顿时激动起来,纷纷探头朝着后面看,欢呼声络绎不绝。
场面虽拥挤不堪,但他们还是恭恭敬敬地,让出了一条宽敞的道路。
没过多久,参禅便带领着修行众僧骑马而入。
空气顿时安静下来,只余马蹄轻踏的声响。
百姓们屏息凝神,自发的朝着城门口跪下膜拜。
僧众们围着一辆马车驶入,佛子并未露面,但百姓已经确定他人在其中,当即哭的哭,喊的喊,拼命地唤着他的尊号。
他们虔诚地跪伏在地,没有抬头,直到队伍从自己面前过去,才抬首注视着队伍远去,后面更是自发的跟在后面,抵达佛寺。
山脚下人满为患,但他们都不敢造次,冲撞佛门清净之地,只能远远观望。
寺中德高望重的高僧皆来相迎,长阶上站满了人,他们没有说话,虽同样难掩激动,但面色却个个肃然,周遭沉寂。
参禅勒马下去,上前同他们见礼。
住持站在前头,合掌道:“阿弥陀佛,佛子修行归来,大善。”
参禅扫了眼四周,面露难色。
“住持,弟子有话要同你借一步说。”
住持颔首。
两人到了一旁,参禅才压低声音道:“佛子不在马车中。”
其实马车只是个幌子,佛子人眼下,怕是已经到了后山,他要直接从密道回佛窟,去拜见释诚大师。
不现身于人前,是为了避免信徒求见,引起混乱。
主持微愣,随即顿悟颔首:“老衲明白。”
参禅看了眼围着的人,道:“有劳主持了。”
“嗯,晚些时候,我再领着众僧前去求见。”
参禅点了点头。
看着主持安排僧人前去疏通百姓,不知想起什么,他的目光扫视了周围许久,都没有见到那抹熟悉的身影。
他忍不住轻叹了声。
算算日子,公主也快出寺了。
若不是释诚大师病重,按照佛子的心性,怕是会继续在外修行,不会轻易回到佛寺。
两人之间,或许在两年前就是诀别。
如今,佛子回来了,公主也还未走。
可重逢……
亦是诀别。
参禅心中很复杂。
他既期待着两人重逢,又不期待着两人重逢。
人世间,爱别离苦,他们之间的情意,几乎不容人回想,就被世俗拉着上了祭台,两人在其中挣扎了多久,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参禅不禁暗想:倘若公主见了佛子,也定是会伤心的吧。
佛曾为你低眉,可如今他又变得那般陌生淡然,将你与众生视作一样,明明在此之前,那样悲悯清冷的眼底,只容得下你。
只是想想,难免哽咽。
与此同时,后山,竹林幽静。
日光稍斜,将竹影拉长,婆娑间流光清浅,空气中弥漫着似有似无的清香。
青石古道上缓缓走来一人,他的步履被繁密地竹影覆拢,一袭绛红色的袈裟随着他的走动,忽明忽暗间,似静夜里缀起的点点辉光,高贵典雅,周身气度如晴云秋月,尘埃不染,恍若神祇降临。
他的墨眸中,是如镜面般不起波澜的止水,似乎那些碧空的天,缥缈的云,在他眼中都无足轻重。
忽地,一条薄如轻纱的白绫凭空拂来,最后竟迎着缓缓落在了他的臂弯处,白绫坠在外面细长的那段,顺着风,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袈裟,绛红染白,无端旖旎。
檀迦的脚步微顿,垂首,眸光清冷。
随即,一道声音传来。
那声音轻轻柔柔的,落到四处,就成了林间细细响动的风铃,清脆悦耳。
“楼兰?”
鹿忧睁着眼,依稀能瞥见远处有道身影。
不过她大多时候都是瞧不清的,只能依稀分辨出那是个人的轮廓。
又加上后山鲜有人来,她看着,自然而然就唤出了声。
算着时辰,楼兰也该来接她了。
而77刚欲提醒的话到了嘴边,又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它默默地闭上了嘴。
有些激动,又有些难过。
鹿忧不知,耳中听不见任何声响,但她却能敏锐地感觉,有一道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
似柳絮一样轻,似雪一般冷。
她端坐在亭中,风带起两鬓的青丝,犹豫了会,想着日头下去,林中有些凉寒,便又轻声开口:“我的白绫被风吹走了,你能帮我找找吗?”
她刚刚在石桌上摩挲时,就发现上面的东西不见了。
很奇怪,明明刚才都没有起风的。
这下,倒是将她的白绫吹走了。
那一刻天地很静,似乎只余风声。
檀迦视线视线停留一瞬,又淡然移开,修长的指节动了两下,抓住了那根几欲再次飘离的白绫。
他默然半晌,才缓缓朝着她走去。
鹿忧捋了捋散落的青丝,起身等人过来。
那人离她很远,近些时,她的碧眸中盛着绛红的颜色,只不过她瞧不清,眼里只依稀露出些朦胧的红影。
她心想道:楼兰何时有鲜红的衣裳了?
她可从未见她穿过。
“楼兰?”
鹿忧站在原地等了许久,都没有见‘她’靠近,声音便染上了一丝疑惑。
随后,人影近了,风中掠过一丝清淡的檀香。
又过了半晌,那人影忽地又不动了。
离她模模糊糊,大概有个一米远。
鹿忧忍不住蹙眉,碧眸潋滟却无神。
檀迦静立在原地,凝眸看她,眼底轻抹上一缕无暇的底色,隐入眸中后,又无迹可寻。
他失神不过片刻,眼底恢复一片淡然,道了声“失礼”,随即将白绫递到她眼前。
久久不见人拿去,他抬眸,见她眸光灰茫,蓦地明白了些什么,佛珠随着他的动作轻晃,他不动声色的将白绫落至她膝上。
恰逢鹿忧伸手去扯,这一下,掌心就着白绫,连同他的袈裟齐齐被攥住。
檀迦怔了怔,有什么东西飞快地从脑中掠过。
还不待他细想,袈裟被人用力道扯着,不是很重,但那人却已经站在了他跟前,他只需略一低眸,就能清晰地看清,她染着病态的脸。
她似乎并未认出人,还十分亲昵地,想要来挽他。
檀迦背脊猛地一僵,当即退开。
袈裟从指尖猝不及防地滑了出去。
鹿忧触觉不敏感,见手中空了,有些不解道:“楼兰?你怎么了?”
檀迦合掌,不再看她,淡声道:“我并非施主等的那个人。”
“失礼。”
他怎知面前的人,不仅眼睛看不大见,就连耳朵也是听不见的。
鹿忧站在原地,神情有些无措,身如弱柳,好似风一吹便要倒了般,面色也逐渐被风吹得苍白。
檀迦指尖不自觉地颤动了瞬。
心口涌起一股莫名地情绪,那种陌生的东西,四处蔓延,令他微不可见地皱眉,随即转身便要告辞。
鹿忧鬼使神差地跟着走了几步。
亭子建得有些高,往下便是阶梯。
她一脚略空,重心不稳,整个人就不受控制地朝前倒去。
没有意料之中的疼痛,有人及时扶住了她。
相触的一瞬,她还是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袈裟。
后来,那力道便牵引着她,带着她走下了阶梯。
他走得并不快,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慢了,
但他仍在迁就着,迁就着她的步伐,时不时的,还会搀扶她一下。
明明只有几阶,他们却好似走了很久。
竹叶在空中飘落,裙摆顺着她的动作,又将其带了起来。
风吹得那般肆意,那般肃静,也那般清寒。
鹿忧浑身都是冰凉的。
她不确定。
她认为这是错觉。
可她有心试探,只这疏离的动作,在某个瞬间,令她想起来了些东西。
脑中顿时白光乍现,刺得她神经生疼。
竹林中的落叶,似雪花般飞舞着,不断坠落。
鹿忧攥着袈裟的手,收紧着,收紧着,直到纤细的手因用力而染上薄红,最后,她想松开时,那人率先停下了脚步,向她走近一步,有了动作。
他将袈裟从她手中抽走了。
鹿忧听不清他说什么。
眼中红影欲裂,最后竟全部碎开,成了残影。
她脸上的表情,似哭似笑,又似什么情绪都没有。
停滞在空中的手指蜷缩了下,好一会儿才垂落身侧。
她垂下眼帘,语调断续,不复轻柔。
她道:“抱歉,我认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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