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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3章 栾布


天还未亮,栾布的府邸里就热闹了起来。

        栾布的宅院在长安外城之南,这里在阳成延扩建长安之前,还是属于城外的郊野,栾布从河西返回长安后,刘长本来是赐给了他一座大宅院,就在未央宫之侧,那是一个由八个屋所构成的大府邸,内部还有假山,水流,观亭,园林,这里最初乃是代顷王刘喜家的府邸,也就是燕王他们家的。

        后来继承了合阳侯爵位的刘广担任宗正,开了自己的府,这府邸就落在了刘长的手里。

        刘长将这府邸赐给栾布,可栾布到达之后,就即刻要退给皇帝,不肯居住。

        栾布认为,这座给诸侯王所打造的府邸,规格制式都不是自己这个级别所能享受的,有僭越之过,故而不肯要,哪怕刘长再三表示,谁敢说你僭越我就砍了谁的头,栾布也不曾索要。

        最后,他用私产买下了这座貌不惊人的外城小院,举家搬到了这里。

        院落里,栾布的丈人鲁公正在教授外孙剑法,鲁公年纪虽然很大,可身材健硕,剑法凌厉,放眼长安,除却刘长,也没有哪个老头敢说稳赢他的,栾平手持木剑,几次进攻,都被大父所拦了下来,鲁公笑呵呵的,只是反击,明明是进攻的那一方,栾平却觉得自己仿佛被困住了手脚一样,束手无策。

        栾布的妻子笑吟吟的做着饭,看着阿父和儿子对练,眼神格外温柔。

        栾布的妻子也是吃了很多年的苦,从未想过,自己还能过上如此幸福的生活。

        就在这个时候,栾布从屋内走了出来。

        他是刚刚睡醒的,可是,他的穿着却非常的整齐,干净,完全不像是刚睡醒的人,栾布对这方面是非常看重的,无论什么时候,他的衣裳都是整整齐齐,行为都是一丝不苟,跟放荡不羁的长大王是截然相反的,也根本不像是长大王家的舍人。

        看到阿父走出来,栾平急忙看向了他,分了神,鲁公的木剑便敲在了他的脑袋上,疼的那竖子开始龇牙咧嘴。

        栾布毕恭毕敬的站在鲁公面前,随即行跪拜礼,“拜见阿父!"

        鲁公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九卿,脸上满是苦涩。

        最初,当刘长说要给他介绍一个佳婿的时候,鲁公还是不太相信的,毕竟长大王这个性格,他介绍的能是正常人吗?只是,他打不过长大王,只能听从他的盼附,后来到了河西,得知长大王给自己介绍了一个国相女婿,鲁公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好在老人家有些定力,毕竟是跟荆轲他们同名的猛士,还是能缓过来的。

        他也没想到,这位女婿很容易就接受了自己的女儿,鲁公本以为这是因为皇帝的命令,可后来才发现,并非如此,女婿对女儿非常的尊敬,说起话来总是很温柔,他能感受到女儿那种从心里所散发出的幸福,这让老人家非常的欣慰。

        他担心栾布不能接受外孙,可栾布对这个继子也是视若己出,完全没有半点生分,就是将他当作了自己的儿子来培养对待。

        甚至对他这个不中用的老头,也是当作阿父来对待,每日都要行大礼拜见。

        最初鲁公甚至都想给他回磕一个,可到如今,鲁公也就习惯了,他说了无数次,让栾布不必对自己如此恭敬,可栾布执意如此,他也没有办法。

        “唉,婿子啊,你这...快起来吧。”

        鲁公无奈的扶起了他,栾布这才看向了一旁的栾平,栾平急忙也学着阿父的样子,朝着栾布跪拜行礼,栾布脸上出现了一抹笑容,点点头,让他起身。

        对鲁公这样的武夫来说,有这么一个女婿,实在是太...拘束了,自家女婿什么都好,就是太爱讲规矩了,太守礼了,自己这样的老游侠,有时都害怕在他面前失礼,鲁公现在都不敢说脏话了。

        一家人跪坐在一起吃饭,静悄悄的。

        栾平正要开口、栾布却打断了他,“食不言。”

        栾平只好继续吃饭。

        吃完了面前的饭菜,栾平终于抬起头来,询问道:“阿父啊,我们为什么不住在内城的那个府邸呢?这里太小了,没有近侍,还要阿母来做事,院子里都是鸡矢,菜,我都没有地方练武了…”

        栾布认真的说道:“平,府邸并非是要越大越好,越奢华越好,就是再简陋的房屋,也会因为居住着道德高尚的人而变得闻名,桀王的瑶台,纣王的鹿台,秦王的新朝宫,哪个不是奢华的大府邸呢?可沉浸享受的人,最后却落得恶名,享受并非是什么好事,知足,磨砺自己,提升自己…”

        “要做一个正直的君子,你明白了吗?”

        鲁公茫然的看着栾布教导栾平,一言不发。

        而妻子看着栾布教导儿子的画面,脸上浮现出了笑容,不知想起了什么,又迅速低下了头,藏起了眼眸里的不安。

        栾布行礼告别了妻,上了车,缓缓离开了这里。

        鲁公这才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苦笑着说道:“我这婿子啊…你要不再给他说说,让我搬出去吧...”

        “您一个人,他哪里肯让您独自出去呢…”

        出了府邸,坐在马车上,栾布朝着城外行驶而去。

        栾布在群臣里的名声还是不错的,偶尔有大臣路过,看到马车上的栾布,下车行礼,而栾布也一定会下车回礼,无论对方的身份如何,哪怕是对太学生,他也会回礼。

        群臣都喜欢栾布,却不太愿意跟在他一起,跟栾布在一起,总是让他们有些相形见绌,怎么说呢,就是很不安。

        出了城,马车带着栾布一直来到了农家的试验田。

        “栾公!!”

        董安国急忙行礼拜见,栾布回了礼,跟着他朝着耕地里走去,“甲卯号试验田,戊子号,辛申号试验田还是没有任何的成果…己子号的温屋内瓜果倒是大有成就,不过种植作物怕是不行了,还有王存钻研出的淤泥肥地法,似乎很有成效...”

        听着董安国的禀告,两人一同走进了耕地里,栾布那干净的衣裳也沾染上了泥土,栾布就在所有的试验田里都转了一圈,由官吏记录下各地的变化,询问了农家之官吏,询问进展和所需要的,忙了近两个时辰,栾布回到了马车边。

        此刻的他,衣裳早已是灰扑扑的,栾布将这衣裳脱下,换上了提前准备好的干净衣裳,再次变得整整齐齐的,离开了这里。

        回到了内史府的时候,官吏们正在忙碌呢,急忙拜见了栾布。

        栾布回礼,进了内屋,即刻翻看这一天的报告。

        “扩建太仓。”

        “粮种运输。”

        栾布一一翻看,做出了自己的批复,又安排官吏前往尚方,去告知所需要的农具数量,忙碌了许久,又在这里吃完了饭,他前往张苍的府上禀告情况。

        张苍同样也很忙碌,在栾布简单的禀告了试验田和地方农田乃至常平仓的情况后,张苍大手一挥,就让他离开了。

        “栾公!”

        当栾布走出来的时候,一位近侍气喘吁吁的擦拭着汗水,“陛下要召见您!”

        看得出,这位近侍为了找到栾布,去了不少地方,栾布跟着他返回了皇宫。

        当栾布走进厚德殿的时候,便看到自家厉王正搂着雍夫人,两人有说有笑的,刘长的头几乎都贴在了雍娥的脸上,栾布一愣,随即便皱起了眉头,好在,刘长十分清楚自家舍人的性格,在栾布进来的那一刻,就松开了手,让雍娥出去等自己一会。

        “哈哈,你终于来了,快来,坐下来吧!”

        刘长热情的上前,拉住栾布的手,直接就打断了栾布本来想要说的话。

        “栾布啊,把你叫过来,是为了西庭之事。”

        “西庭国将来会是大汉往身毒的门户,可如今啊,这里的百姓还不到十万人,耕地更是稀缺,每年都需要庙堂的援助才能维持,启这个竖子,虽然性格暴躁一些,手段刚烈一些,不过还是能治国的,就是西庭国资源匮乏,无法让他发挥本事。”

        “朕在离开之前,已经答应了他,要给与他一定的帮助,你有什么想法?”

        刘长的舍人里,与刘长最为亲近的,其实并不是张不疑,而是栾布,栾布作为刘长的第一位舍人,在刘长非常非常年幼的时候,就跟在他的身边,像是朋友,更像是亲人,刘长几乎就是在栾布面前长大的,刘邦很欣赏这位有君子作风的年轻人,让他来辅佐监督自己这不成器的儿子,如今,高皇帝已经不在了,他安排的舍人却还在继续贯彻自己的使命。

        栾布的好处是,他并不会像周昌,刘敬,申屠嘉那样听到讨伐身毒就要反对,无脑的反对刘长的诸多政策,无论刘长说什么,他们都想要反对,也不会像张不疑,晁错,群贤这些人一样无脑的赞同刘长的政策,刘长说什么他们都要支持。

        栾布是个很正直的人,当刘长询问他的时候,他不会以自己的利益或者位置而思考,是站在刘长乃至大汉的角度来进行分析的,相当的客观。

        “陛下的意思,臣是明白的,不过,西庭国缺的东西太多了,他们什么都缺少,是目前大汉最薄弱的诸侯国,不过,臣以为,最为关键的还是人,他们缺少人,故而才会什么都缺,若是有足够的人,那很多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刘长迟疑了片刻,“可我也不能凭空给他们造出人来啊,庙堂每年派给他们的战俘罪犯够多了,难道还要将张相派过去生孩子不成?”

        “陛下,这人也分多种。”

        “我听闻,西庭王有两位舅父,年少时因战乱走散,后来相聚与吴国,吴王亲自请人教导他们,让他们安心求学,如今两人都是很有才能的贤臣,吴王都认可他们的能力...”

        “你的意思是,让西庭王的母族去协助他?”

        栾布点着头,说道:“西庭王并非嫡子,生母出身卑贱,母族便是有才能、可吴国人才济济,难以有施展的机会,倒不如让他们前往西庭国,辅佐自己的犹子,或许能有所成,而且我听闻,吴王偏爱窦夫人,赏赐颇多,窦家宗族势力愈发庞大…”

        “陛下,吴王正妻…吕姓也。”

        刘长急忙点着头,他也知道,自家四哥其实更喜欢窦夫人,对自己的原配吕王后是有些冷淡的,可吕王后的位置是不能轻易改变的,毕竟她姓吕,吴国太子也是她所生下来的,在这种情况下,被四哥所宠爱还真的不是什么好事。

        “好,就让他的母族去帮他,还有呢?”

        “西羌与诸胡。”

        “西庭国没有能力去抓捕这些胡人。”

        栾布摇着头,说道:“并非是要西庭国去抓捕,河西国连年对西羌用兵,西羌不断的逃亡,撤向高山雪原,那里是没有活人的,牲畜尚且不能生存…若是西庭国能主动接纳这些西羌人,主动示好联系他们的头领…”

        刘长眼前一亮,“你的意思,是河西国当坏人,西庭国当好人,先将这些西羌弄过来,然后慢慢安顿,是这个意思吗?哈哈哈,不愧是朕的舍人啊,这个想法很不错,虽说河西国可能不会很高兴,不过,谁让他们总是出兵砍头呢,也怪不到人家头上!”

        “河西国一直在斩首,弄得西羌无比的畏惧,不知该往何处若是西庭国能联络他们的首领,主动示好,善意接纳,还真的能充实不少的人口…不过,我听闻这些西羌可是近十万的,西庭国不过八万人,能吃得下吗?”

        栾布很平静,“陛下不必担心,这些蛮夷,没有本身的礼和文,没有文字,和相应的礼法,只要他们接触了大汉的诸多礼法与文风,就会即刻转变,对四周这些蛮夷,臣是一点都不担心,臣最担心的乃是身毒,听闻身毒同样是一个大帝国,有自己的文,礼法,怕是难以共融…”

        “若是能接纳西羌,那处置安顿的事情,就得由西庭国自己来想,太尉的军队就在一旁,西羌归顺之后,定然也不敢行凶。”

        “有道理。”

        刘长点着头,问道“那你说的草原诸部?”

        “西域外有诸多部族,一路延申到了草原,不过,主要道路还是在北庭的手里,西庭没有单独出战的能力,可若是西庭北庭合力,就有这个实力了,两国都能取得不错的好处。”

        “不过,光是有这些胡人还是不行的,必须还是要有一定的中原民。”

        “陛下,可以让张释之修改律法,制定出一个流放西庭的刑罚,运用在一些罪行上...”

        刘长咧嘴笑着,不由得点着头。

        栾布给出了自己全部的想法。

        “朕就知道你能行,另外,给西庭国的粮食,农具,耕牛,都得你来想办法啊,这一次,得让西庭国拥有强盛起来的本钱,不要节省,能给就多给一些,西庭国的强盛,在将来关系重大!”

        “唯!!”

        在说完了自己的想法后,栾布摆正了态度,这才说道:“陛下,国事是最不能着急的,刑罚是不能滥用的,对待胡人,主要还是得以教化为主,一味的滥杀是不对的…”

        “好了,好了,朕知道了!”

        “哦,对了,耕牛实在是不够了...我听闻蒯成侯好牛,在北地占有大量的牧地,养了数百头牛,还常常低价从北地的官吏百姓手里收牛,每次宴席款待客人,总是以牛肉为主,自称千牛侯…这样吧,朕如今也缺牛,正好也跟他购买一些…来,拿着。”

        刘长从衣袖里掏出了些钱,大概就百余钱。

        “拿着这些钱去跟他买牛吧,也不需要太多,一千头就够了、剩下的钱你得给我带回来...”

        “陛下…您这不是抢吗??”

        “怎么会是抢呢?他能凭借着自己的权势压价从别人手里抢牛,朕难道就不能这么做吗?你去跟他好好说,他肯定会答应的...李广!明日你陪栾布去一趟!”

        门外有个中郎大声叫道:“唯!!!”

        蒯成侯叫周昌,别误会,并非是国相,这位周昌是个毛躁的年轻人,他阿父叫周,曾是刘邦的舍人,他是个二代侯,而且还是一个平行不太端正,常常犯错的侯,他阿父的爵位愣是因为他而削了一千多户,十足的败家子。

        可栾布还是觉得不妥,他这么做是犯罪,咱不能跟着犯罪啊,况且自己也做不出这么强买的事情来啊,只是,刘长笑嘻嘻的将他送出了厚德殿,再三请求他办好这件事。

        栾布无奈的走出了厚德殿,里头很快又传来了女子的嬉笑声。

        他不由得抬起头来,看着天空,长叹了一声。

        “唉...我当初为什么要去送那封信呢…”

        当栾布精疲力竭的回到府邸的时候,妻子早已准备好了饭菜,丈人带着平出去了。

        吃着饭菜,妻子忽然痛哭了起来。

        栾布大惊失色,急忙询问。

        “良人啊...我有事隐瞒了您。”

        “什么事?”

        “我今日内有恙,医者说…我坏了身孕,是个男儿。”

        妻子擦着眼泪,神色很是悲痛。

        “为何不告知我呢?”

        “就怕您不再将平视为自己的儿子...”

        栾布的神色非常的严肃,“以我之姓,以我为父,我怎么会不将他当作自己的儿子呢?你怎么可以隐瞒这件事,如此不信任我呢?”

        妻子急忙谢罪,再次啼哭。

        栾布还想要说些什么,看着啼哭的妻,迟疑了片刻,又搂住了她。

        “母为子忧,天经地义,何罪之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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