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只能做不能说
谈判的条件并不复杂,去年就已经提及过了。
波斯人也知道,谈判一方总会先提出太多让人难以接受的条件,等待最后真正落实时,往往双方各退一步。曾经让人难以接受的条件,似乎也没那么碍眼了。
邵树德去年提了六点要求,当时波斯人一条都难以接受。但经过阿赖山谷之战,他们的立场有所松动——
萨曼尼似乎可以处死了,虽然有点丢脸,但这个人并非无法舍弃的。他当年就因为波斯王室的内讧而出逃,可以说是孤家寡人。虽然布哈拉因为各种原因允许他返回布哈拉,甚至还授予了职务,但关键时刻是可以舍弃的,只要理由充分。
这就是“小人物”的悲哀,没有办法。
退出拔汗那则无论如何难以接受。虽然波斯上下都知道,再这么打下去,这个地方迟早保不住。而且,拔汗那已经毁了一半,西半部分也无任何收益可言,甚至是亏本的。但怎么说呢,就像塔姆私下里隐晦说的:“我们也有尊严……”
是的,卡在“尊严”这里。
有些大人物不愿就此舍弃这般肥美的土地,不愿被教会、贵族们群起审判,于是没有给出授权。
但他也知道,对夏人来说,这是谈判成功与否的关键,于是同意模糊处理,即嘴上说一套,实际做另一套。
至于第三条,给予萨法尔波斯完整的独立地位,就更不可能了。萨曼波斯、萨法尔波斯之间的仇怨,外人很难理解。说难听点,波斯君臣宁愿在其他方面让步,也要彻底消灭萨法尔家族,至不济也让令其成为附庸。
由秘书监卢嗣业领衔、鸿胪寺派员协助的大夏代表,与波斯使者谈了半天功夫,就达成了这么点共识。
邵树德没有出面,而是在花园内和侍卫们煎鱼吃。
“朕思来想去,在疏勒谈吧。”邵树德熟练地将一条鲑鱼放在餐盘中,头也不回地说道:“看这样子,一时半会还谈不出什么名堂,来来回回跑也麻烦,不如就在疏勒谈,或者俱战提。谈出点名堂后,再报予朕定夺。”
“遵旨。”卢嗣业应道。
“卢卿也饿了,吃完鱼再走。”邵树德指了指摆在案几上的煎鱼,说道。
“臣谢陛下隆恩。”卢嗣业已经见怪不怪了。
圣人爱打猎,打到猎物之后,与武夫们席地而坐,割肉烹煮、炙烤,与众人一同分享。
当然,即便已经习惯了,但为臣子煮肉煎鱼,一起分食的,终究还是很少,且多出现在开国君王身上。
开国君王更像人,更有人的生气和喜怒哀乐。
承平日久的君王更像神,更加高深莫测,让人难以揣摩。
今上能在奏折上写下“尔事何多!”、“招他爷头!招他娘头!”这类充满强烈个人感情色彩的批语,毫不掩饰地展露自己的心情。
百年后的天子,大概会越来越吝啬于表露自己的感情,让臣子生出一种伴君如伴虎的战战兢兢之感。
遇上哪个是臣子的福分,卢嗣业很清楚。
“波斯人态度如何?”邵树德问道。
“他们有些操切,似乎急于求成。”卢嗣业答道。
“那当然了。”邵树德笑了笑,说道:“如果不急于求成,不可能连续两年派来使者。如果不急于求成,也不会施展如郑国渠这样拙劣的计谋。”
“陛下圣明。”
邵树德自动过滤了这句话,又道:“波斯人其实已经倾向于放弃拔汗那了,只不过不会在明面上承认,不会落于纸面,只会做。说白了,自欺欺人罢了。”
在邵树德看来,这只是波斯人的“强行挽尊”。
在军事上难以取胜的情况下,你还能怎么办?之所以不愿放弃,实在是因为拔汗那地平壤沃,也不缺水,是一片上好的农耕地带。再加上这里离沙什、撒马尔罕近了些,威胁波斯的重要城市,因此不敢轻易舍弃罢了。
“他们想在拔汗那的问题上含含糊糊,那就含糊好了,反正吃亏的不是我们。”邵树德说道:“下午和他们谈,这条就不要提了,心照不宣即可。”
“臣遵旨。”
“萨法尔波斯的问题,可以让步。”邵树德又道:“这个国家的人都没派使者来见朕,其国内是什么情况,没人知道,兴许已经穷途末路也不一定。这里让步一下,哄波斯人高兴高兴,也可试探出他们真正的底线在哪里。其他的,紧着谈,不要让步。实在谈不拢,朕让禁军去谈判。”
正如邵树德给卢嗣业交代的谈判细则一样,波斯使者临出发前,国中肯定也给他交代了底线,即哪些是可以让步的,哪些不能让。明确底线之后,使者就会使用各种手段,在这个范围内,尽可能为己方争取利益。
这就是全权特使的由来,他是真的有权答应什么东西,拒绝什么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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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谈判继续,邵树德则在合欢殿外的空地上试乘了波斯人带来的骏马。
阿拉伯马啊,当年屡求不得,没人肯带过来。即便遇到几个见钱眼开的商人,愿意携马东行,结果也为高昌所阻。
可谁又能想到,请托、悬赏等手段用了一个遍,连根马毛都没看见的邵树德,在悍然发动战争后,一下子得偿所愿了。来的还不是一匹两匹,而是五十匹,让他相当无语。
阿拉伯马是典型的热血马。
所谓热血马,指的是马的性格,对外界刺激反应强烈,性情刚烈,桀骜不驯,奔跑速度快是其特点。
与之相对的是冷血马,对外界环境、刺激不敏感,脾气温和,一般体型较为高大、强壮,愿意干苦力活。
司农寺培育出来的铁力马就是典型的冷血马。
西征时冲锋陷阵的战马,则是毫无疑问的热血马。
冷血马与热血马杂交,不同性格中和,还有可能产生温血马。
温血马的体型介于两者之间,性情比热血马温和,比冷血马暴躁,同样介于两者之间。
如果好好选育,理论上可以培育出一种兼具热血马运动能力,冷血马高大体型的温血马,且性格较为平和。
波斯人带来的这一批阿拉伯马,其实是帮了大忙了。大夏本土高规格温血马的培育,即将提上议事日程。
当然,波斯人带来的帮助,又何止这么些。
最大的收获还是知识,只不过这需要点技巧。
傍晚时分,谈判告一段落,邵树德在花园内召见了塔姆。
他对这个人很感兴趣,因为他思维敏锐,说话每每中的,很有水平,因此不介意和他多聊一些。
“陛下要求得太多了。”甫一见面,塔姆就抱怨道。
听完翻译的话后,邵树德哈哈大笑,说道:“其实,朕的本意并不想与波斯敌对。”
塔姆有些惊讶,问道:“那么,持续五年的战争,一切源头都在喀剌沙政变?”
“可以说是直接原因,但不是全部。”邵树德说道。
“陛下真是坦率。”塔姆说道。
“朕方才说过了,并不想与波斯敌对。”邵树德又强调了一遍,继续说道:“只不过,贵国的态度实在咄咄逼人,朕有必要展示一下立场,所以,战争爆发了。”
塔姆无语。
在过去两年,他了解了一些历史。
据史书记载,汉武帝那会,中国军队(原话为“秦”)就已经兵进拔汗那了。但那会的中国人较为笨拙,傻傻地从自己的腹地,穿越一千法尔萨赫的距离,转运粮食,因此战斗总是无法持久,且代价很大。
到了唐代,中国人就聪明太多了。
他们学习了草原牧人的用兵方式,不再单一依赖后方运来的谷物,同时积极拉拢边境部落,甚至雇佣突厥人,因此在长达百年的时间内,三天两头征战,持续性十分强劲。
曾经有个叫高仙芝的人,集结两万军队,又征发了五万部落军,数月时间内,突然出现在怛罗斯,吓了大食人一跳。若非当时正好有一支去北方平叛的大军班师,路过怛罗斯的话,还真让他们得手了。
中国人的后勤,有了极大的改善,他们现在更像草原部落了。
“朕说的都是真话。”邵树德又道:“朕很乐意看到一个灿烂的文明出现在边境上,互通有无,互相促进。我们有领先的地方,也有落后的地方,你们同样如此。好好坐下来,互相交流不好吗?”
“但交流的前提是战争?”塔姆质问道。
“谈不上战争。”邵树德失笑道:“朕打仗,从来不会只派这么点兵。大夏有超过四十万禁军,哪怕只派一半过去,你们也受不了。而今只有三四万人在对付你们,这规模不谈也罢。”
塔姆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争论了。
四十万古拉姆,要消耗多少粮食?你支撑不起的。四万人大概就是极限了,不可能更多。
“陛下打算如何结束战争?”塔姆问道。
“下午的谈判不是很清晰了吗?朕听了汇报,成果喜人啊。”邵树德说道:“贵国已经答应不再主动传教,这很好。吐火罗斯坦的王公贵族自己选择信仰,这也很好。想必你们也知道了,有些王公愿意归顺大夏,你们不愿正面回应这件事,很不好。当然,这事可以以后再议。怛罗斯本来就是公驼王的领地,二十多年前被你们侵略占领,如今愿意归还,朕听闻,非常欣慰,这离和平又近了许多。”
“陛下,我们没有答应撤出怛罗斯。”塔姆忍不住更正道。
“我懂。”邵树德转过身来,认真看了一下塔姆,说道。
塔姆有些羞愧。
无上皇帝确实很懂。有些事可以做,但绝不能说,更不能落于文字。
“所以,很快和平有望了,不是吗?”邵树德笑道。
塔姆叹了口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朕闻波斯有很多学者受到造物主的迫害……”邵树德说道。
“没有的事!”塔姆脸色一正,大声说道。
“你信造物主吗?”邵树德问道。
“当然。”
“但有人不信。”
“谁?”
“巴格达的哈里发不信,很多贵族也不信。”
“怎么可能?他们每年都给教会捐款捐物。”塔姆反驳道。
“你前天提到的泰比特,被宗教法庭宣判有罪,他逃亡之后,被谁庇护了?”邵树德问道。
“哈里发……”
“智慧宫那么多被审判有罪的异端、异教徒,是谁在庇护他们?”
“哈里发……”
“贵族们身边的随从、顾问里,有没有逃亡的‘罪犯’?”
“有……”
“那不就对了。”邵树德哈哈大笑,最后又来一下暴击:“虽然朕没亲眼见过,但朕可以确信,哈里发偷偷饮酒。”
塔姆无言以对。
事实上何止哈里发,大把的高级贵族不守清规戒律。仿佛越是高层,对这些就越不相信。
“他们可以庇护学者,朕也可以。”邵树德说道:“而且,哈里发有时候无法公然对抗教会,但朕却没有这种困扰。如果你——塔姆,愿意提出政治庇护的话,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收留你。”
“不用……”塔姆的精神状态有些不好,冲击太大了。
“朕再说一遍。”邵树德拍了拍塔姆的肩膀,说道:“朕愿意与波斯和平相处,互相交流。朕永远愿意庇护遭到造物主庙迫害的学者,并给予他们资助,供他们快乐地进行学术研究。你可以回去好好宣传这一点,我这里,只追求真理,不论其他。”
塔姆没有说话。
“哈哈。”邵树德看了看他,道:“明日好好休息。分歧不多了,慢慢谈就行。顺便等信使传回消息吧。对了,这一条如果不能满足,战争仍然会继续。”
塔姆已经麻木了,不想再说些什么。
他现在只想一个人静静,然后写书,舒缓自己的情绪。
是的,只有在写书的时候,他才能让自己得到真正的放松——心灵上的放松。
无上皇帝的真面目,是越来越难以看清了。
塔姆更忧心,很多事情能不能写到书里。再这么写下去,他也要被审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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