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3章 血即是药
徐阶的夙愿终于达成。
大明首辅!
人臣之巅!
领袖群纶!
吏、户、礼、兵、刑、工六部,皆在他掌控之下!
拥有如此大的权力,首先应该做什么?
徐阶曾经想过,若有朝一日登上高位,定要让严嵩看看,首辅应该这样当:
“以威福还主上。”
“以政务还诸司。”
“以用舍刑赏还公论。”
然而……
徐阶手中攥着一卷黄灿灿的圣旨,却是他升任大明首辅后的第一项任务,收集炼制【九转金丹】所需之原料。
这原料,却简直荒唐得可笑!
以至于徐阶都怀疑,自己在国师府找到的所谓丹方,根本就是假的!
“徐阁老,您怎么还站在这儿啊?”
“九百九十九名宫女都准备好了,普天下也只有咱们大明皇宫,能一次凑齐这么多处女。”
“呵呵呵呵!”
突然,一个不阴不阳、讨好谄媚的声音,在徐阶身后响起。
他回头一看,正是现任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陈洪,满面春风朝自己这边走来。
陈洪的心情好,确实是可以理解的。
吕芳死了。
黄锦也死了。
内廷能压他一筹的大太监就这么两位!
他俩这一死,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的位子可不就落到陈洪头上了?
“陈公公,这么快?”徐阶苦着脸随口问道。
“快?”
“呵呵呵。”
“徐阁老以为咱家是吕芳?做事慢吞吞的,这就是典型的侍主不诚。”
“咱家和吕芳可不一样!”
“主子爷交代的任务,咱家就是不吃饭不睡觉,拼了命也要立刻办好!”
陈洪说着,凑到徐阶身边,一阵挤眉弄眼。
“徐阁老,陛下回朝后的第一桩大事,咱俩就把它办好了。”
“您说说看,满朝文武会怎么夸赞咱俩?”
夸?
徐阶老脸一阵颤抖。
如果真把这缺德事办了,只怕夜里祖坟都要被人扒开!
“陈公公,老夫以为此事不妥,还应该再劝陛下……”
采女子血液炼丹?
这根本是邪法外道!
怎么可能是灵丹妙药、长生仙方?
“嗨!”
“什么妥不妥的?”
“咱们做臣子奴才的,陛下想要什么,咱们就给什么,总是一颗侍主之心就错不了!”
陈洪听得大摇其头,更是满脸不屑。
“再说了。”
“主子是大明江山的主子,亿兆黎民都归主子所有。找千儿八百个小女子,每人取点儿血,这又算是多大事?”
陈洪说着,比划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就算把人全杀了放血,大明朝谁敢说一个‘不’字?”
徐阶听得目瞪口呆!
但他立刻回过味来,并且发现陈洪说得对。
嘉靖一朝,谁敢对皇帝说‘不’?
现在没有。
曾经有人说过,他们都死了。
当年一场大礼议,整治了数百人。
一根打神鞭,又杀了侍君不诚的太子党高拱、陈以勤。
陛下,确实是说一不二的陛下。
“徐阁老快跟咱家走。”陈洪谄笑道:“天大的功劳在等着咱们呢!”
徐阶下意识的抬脚,想要追逐已经走到前面的陈洪。
但心念一动,他的身体却在原地僵住。
然后,抬起的脚又落下。
“徐阁老?”
陈洪回头,发现徐阶还站在原地,一张老脸渐渐有了坚毅之色。
新任大明首辅徐阶,竟对着陈洪弯下腰,施了一礼。
“哎?首辅这是做什么?可别折煞了咱家。”
陈洪嘴上这样说,心中却颇为受用。
他以为自己升官了,成为大明太监第一人,终于连首辅也要高看自己一眼。
“真好哇。”
“不枉咱家苦巴巴跟在吕芳屁股后面,熬了这么多年。”
陈洪正暗自爽着,却听徐阶的声音飘来。
“陈公公。”
“老夫斗胆,请公公暂时不要伤害那些无辜宫女。”
“啊?”陈洪闻言愣道:“首辅什么意思?咱家领的可是圣旨!”
“老夫要面圣!”
徐阶的语气斩钉截铁!
“天子是百姓的父母,世间岂有父母伤害子女的道理?”
“陛下若按那张丹方炼药,老夫恐怕公公要榨干这近千名宫女的血。可最后,九转金丹也未必炼得出来。”
“为了这些无辜的生命,老夫要直谏陛下,收回圣命!”
“在老夫面圣结束之前,请陈公公秉持上天有好生之德,暂且放过那些宫女们。”
徐阶说完,转身,大步流星朝谨身精舍方向走去!
陈洪目瞪口呆。
他万万没想到,死了一个高拱和一个陈以勤,大明朝居然还有人敢忤逆陛下?
“到底是徐阶疯了?还是陛下真的不行了?”
忠诚,永远是陈洪的金字招牌,但也只是招牌。
他认真分析着徐阶的言行,心中冒出一个又一个念头。
“陛下真不行了,徐阶才敢忤逆?”
“那我该怎么办?”
“哎呀!我真糊涂!”
“陛下不行了,我当然要依附太子爷!”
陈洪很为自己的睿智感到骄傲。
但他想起高拱和陈以勤的惨烈死状,又是一阵后怕。
左思右想,果然是两边都不得罪,左右逢源,才是最好的求生之道。
陈洪立刻招呼来一个心腹小太监,也是他的干儿子。
“你立刻去太子府,把陛下炼丹采血的事情告诉太子。”
“记住!一定要让太子爷知道,咱陈洪的心是向着太子爷的!”
小太监连忙点头如捣蒜。
“爹,您放心,儿子肯定把事情办好!”
“可是,您要讨好太子爷,为什么不亲自去呢?”
啪!
陈洪一巴掌拍在小太监后脑勺上。
“废话!”
“老子亲自去见太子,被陛下知道还得了?”
“再则说,没有老子镇场面,下面那帮废物能顺利采血?”
小太监被扇得晕晕乎乎,有些口不择言,又多问了一句:“爹,您还采血?刚才徐阁老不是让您等等吗?”
这句话果然不该问。
他刚说完,陈洪的第二个巴掌已经落下。
“屁话!”
“徐阶就能指挥你爹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明天咱大明谁当家还不一定,他徐阶的首辅又能干几天?”
“老子不仅要监督采血,每个宫女还要多采一碗!”
“反正,老子是领了圣旨的!”
……
…………
谨身精舍。
徐阶跪着,该说的话他都说了。
不该说的话,他也说了。
龙颜大怒是在意料之中的,尽管嘉靖帝已经十分虚弱,只有粗重急促的呼吸声证明他确实愤怒。
“臣斗胆,请陛下收回圣意。”
没有回应。
徐阶低着头,却能感受到皇帝目光的注视。
那目光中,甚至有杀意。
然而,刀已钝,如何能再杀人?
“徐阶……你退下吧,这件事朕只交给陈洪去办。你是重臣,应该爱惜自己的名声,刚才的安排是朕考虑不周。”
徐阶惊讶的抬头,瞪大双眼望向嘉靖帝。
这位一生强势的帝王,居然也有说软话的时候?!
甚至,他在嘉靖帝脸上看见了略带歉意的笑容。
“退下休息去吧,这几日也辛苦你了。”嘉靖帝又笑道。
有那么一瞬间,徐阶感动的想要落泪,也像就此退下。
可是,不行!
他不是来撂挑子的!
整件事的关键,是那九百九十九名宫女,她们不该无辜沦为炼丹的原料。
“陛下!”徐阶心一横,咬牙道:“求陛下收回成命,否则,六部给事中们有权……封驳诏旨!”
大明祖制。
设立吏、户、礼、兵、刑、工六科给事中,辅助皇帝处理政务,并监察六部,纠弹官吏。
给事中官职低微,仅有七品而已。
但权责之重,可行谏诤、补阙、拾遗、审核、封驳诏旨等事,与御史互为补充。
徐阶是首辅而非给事中,但他如此说,就是确实能够做到!
“呵?”
“呵呵呵呵……”
嘉靖帝一阵干笑,偶尔还要停顿,像喉头干涸,笑不出声。
“朕几乎忘了。”
“在职的六科给事中,几乎都是你徐阁老的门生。”
“封驳诏旨?”
“徐阶,朕如此宠信于你,你真的要让朕失望吗?”
嘉靖帝深深的望着徐阶。
他的眼神透着悲意,又像在哀求,可怜兮兮的模样,是这位帝王从未有过的。
可是,徐阶仅是与嘉靖帝对视两三秒,便透体生寒,仿佛坠入冰窟一般!
因为在嘉靖帝的眼底,是一切伪装表情下的真相。
冰冷。
没有一丝人的情感,是彻头彻尾的自私自利。
“陛下。”
“那是九百九十九条生命。”
“如果炼丹不成,恐怕陛下还要取更多人的血……臣请陛下……积德行善。”
说出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徐阶其实已经绝望了。
他知道,自己根本没可能劝服皇帝。
在绝对的利益面前,不存在对他人的善良。
人性如此。
何况,这人还是嘉靖帝?
谨身精舍内,诡异的沉默了很久很久。
徐阶不敢在说话,但他同样不理解,为什么陛下也沉默着。
这样的僵持对陛下来说,似乎毫无意义?
突然!
急促的脚步声!
“主子爷。”
“奴婢幸不辱命,已经完成了采血任务。”
“装了满满十大缸,足够主子爷您炼丹使的!”
陈洪的声音从徐阶身后响起。
徐阶猛然转过身,怒瞪双眼看向陈洪。
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了!
陛下不是在与自己僵持,他只是在等陈洪。
陛下了解身边的奴才,知道陈洪一定会代替自己,完成采血任务。
而自己却如此天真?
竟以为凭着首辅重臣的身份,就能约束内廷大太监的行为,尤其是这种约束与圣意相背!
陈洪从徐阶身边走过,由始至终都没多看大明首辅一眼。
大太监满脸笑容在龙床边跪下,一副邀功讨赏的模样。
“好。”
嘉靖帝点点头,也低头看向陈洪。
主仆俩会心一笑,都把徐阶当成了空气。
“死了……多少人?”徐阶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如此之快的采血,手段比如粗暴。
而粗暴,必定伤及人命。
“这个……”
陈洪正要回答,但感觉嘉靖帝瞥了自己一眼,便立刻闭嘴。
“传旨。”
嘉靖帝突然开口。
“内阁首辅徐阶,一生庸碌,才微德薄,本不足以居首辅。蒙朕简拔,尤不知敬谢皇恩,效死尽忠。”
“乃罢徐阶一切官职爵禄,打入天牢,待审刑定罪,即行问斩,不必等到秋后!”
徐阶大惊。
“陛下?臣???”
嘉靖帝只淡淡扫了他一眼,再度开口,
“内阁首辅徐阶,勤勉用事、忠心无二,朕深知之。”
“今念徐阶年事已高,朕不忍老臣蹉跎苦累,特恩旨加封太师。赐大红纻丝蟒衣一袭、彩段四表里,荣耀致仕。”
两道圣旨?
一生一死?
但结果,都是将徐阶驱赶出朝堂,不再继续担任首辅之职。
“君臣一场。”
“这两道圣旨喜欢哪个,由你自己选吧。”
嘉靖帝说着,面上终于露出深深的失望之色。
“徐阶。”
“朕本以为国难当头,弃严嵩而保你,你能助朕重新振奋。”
“毕竟清流官,世人都相信是能臣干吏。能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
“可惜朕错了。”
“所谓清流干臣,心中只装着江山百姓,唯独没装下朕。”
“早知如此,朕应该命你断后,让严嵩护驾回朝。”
徐阶默然。
他无法反驳,因为嘉靖帝是对的。
由始至终,自己都只想效忠大明江山,却没细想过江山与君王并非一体。
难怪,即便严嵩已死,自己在皇帝心中的评价,也终究是不如严嵩的。
徐阶跪下,磕头。
“多谢陛下宽容。”
“臣愿意致仕。”
……
…………
离开谨身精舍时,徐阶已没了宫中乘坐轿辇的待遇。
他有些恍惚,步伐迟缓,许久才走出一小段距离。
宫中的太监们偷瞄徐阶,眼底都是幸灾乐祸的情绪,却没人敢催促他走快些。
即便失去官职,徐阶也仍是大乘境。
强者,不可辱。
也不知走了多久,神情呆滞的徐阶突然觉得,有人在拉扯自己的官袍下摆。
“徐阁老!”
“您救救奴婢吧!”
“奴婢的哥哥是您的学生,御史邹应龙啊!”
徐阶麻木的低下头,便看见趴在地上,满脸是血的可怜女子。
他隐约记得,自己确实有个好学生叫邹应龙。
他也还记得,邹应龙曾经说过,他有个妹妹在宫中尚食局当女官。
采血,不仅限于宫女吗?
怎么连有品级、有家室背景的女官也不放过?
宦海沉浮多年,徐阶即便心神麻木,也立刻有个答案浮现在脑海中。
是陈洪。
那个太监为了邀功,为了确保采血的品质,强行扩大采血范围,制造了更多的受害者。
“徐阁老……您说话啊……啊啊啊……”
邹女官惨叫着,因为有两名太监跑过来,抓起她伤痕累累的身子,强行拖回去继续采血。
徐阶只目送她离开。
许久,才想起什么似的,缓缓将自己的官帽摘下。
徐阶自言自语道:“抱歉,老夫奉旨致仕,已无能为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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