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为将军更衣
六月里,就连苦寒之地白天亦是炎热难耐。
远远经过回廊,就见庭中两株石榴花开似火,阳光穿过树隙照在地砖上,仿若一地的碎金子,飞檐直冲云霄,天碧蓝如洗,风一吹来,冰盆里的凉气沁人心脾。
门口的仆妇见我过来,忙替我掀开帘子。
我笑着道了谢,进门后笑意尚在脸上,不想,抬头就看见香桂正朝门口方向看来。
许是刚骂过人,她挑剔地上下打量我一番,厉声催促:“快点儿,磨磨蹭蹭,冰都要化完了!”
我心里高兴,也不与她一般见识,依旧微笑着应了声“是”,快步朝厅内深处走去,经过她时,她倨傲又疑惑地扭头望我一眼,似是我的笑容是在冒犯她。
找了阴凉处放下冰盆,朝外走时,香桂仍在大声指挥众人布置宴席,我紧走几步,想趁她背着身时离开此地。
不想她突然转过身来,像是专等着我似的,说:“冰都好了?”
我道:“一共十个冰盆,分放在厅内各处。”
她听了,手一指,道:“你去跟她们去擦地。”
我顺着她的手指回头看了眼,那里跪着两个杂役,正在用力擦着地砖。
一股热血冲头,心里更是念头翻转。
今日府上设宴为范将军庆功,邀请了一众有头有脸的人,人手吃紧,我们便诸事都跟着帮忙,但如擦地砖的活儿,却是只有杂役在做。
我再不济,也是伺候意王爷的人,香桂这是摆明要搓磨作践我。
奈何她是掌事丫鬟,自古道,官大一级压死人,待我不甘不愿地回过头时,已能镇定自如地应声,折回去找了抹布擦地。
香桂又在厅里待了会儿,便出去了。
她一走,另两个杂役便跪爬着凑近我,一个年略长些的杂役小声道:“姑娘怎么做这个?”
另一个年轻的杂役紧跟压低声音:“是得罪了香桂姑娘了吧?但再怎么也不该叫姑娘来擦地啊,手多娇嫩啊,哪能跟咱们比。”
我埋头擦着地,知她们一半关心一半八卦,我不愿闲扯,只说:“没什么,不过都是奴才,快些擦吧,别叫人说多了帮手反倒做的慢了。”
她们见打听不出什么,讪讪散了。
当年靖王受封此地,建府时极尽奢侈,厅内皆是金砖,跪一会儿膝盖便酸麻疼痛。
只觉得擦了很久,但抬头一看还有偌大金澄澄的一大片,似是永远擦不完似的。
再低头擦地时,额上的汗水滴落下来,凝而不散,竟似宝珠似的。
我不由怔住了。
记得有一年过生日,爹爹送我一槲珍珠,我谢过爹爹后,交与丫鬟小夏收起来,小夏没捧好匣子,一槲珍珠哗啦啦撒得满地都是,一屋子的奴才都慌得跪趴在地上找,那时候我还小,见人寻宝似的找到一颗又一颗,觉得有趣,竟比收下珍珠时还开心。
最后珠子全找回来了,一颗不少,但好好的珠子多数都摔伤了,我爹看了直摇头,我娘也心疼得要命,而且小夏是我的贴身丫鬟,做事不牢靠,也是我这个林家大小姐不稳当,我娘便命人打了小夏几板子。
我在屋里都能听见小夏的哭喊声。
但怎么求我娘,我娘都不叫人停,说:“规矩就是规矩,做错就要认罚,这样才能长记性。”
那之后好几日我都做梦,梦到少了一颗珠子,我娘生气要再打小夏,我就趴在地上找,却怎么都找不到。
原来这颗珠子,是在这里。
我苦笑一声,抬手用脏兮兮的抹布擦掉了它。
同屋的人都到前面侍奉去了,香桂命我留在屋里为几个小厮缝衣裳。
我独自坐在窗下做活儿,四下极静,静得能听见针尖刺透布料的声音,我的心也跟着静下来。
忽然听见一阵丝丝缕缕的琵琶声传来,抬头朝窗外一看,竟已是到了掌灯时分。
天边灰粉色的晚霞逐渐转为青灰,这会儿,宾客应是陆续登门了吧。
我没点灯,放下手里的活,倚着窗户吹着阵阵凉风,只觉得闲适清净。
府上的宴席,也没什么好稀罕的,何况还有汤寿那个变态太监在,就是可惜了不能见范将军一面。
直到戌时做完了活,还不见人回来,我站起身,方才觉得饿了。
到了厨房,又见人人忙碌,抽不出一丝空来,我不好添乱,只拿了一张饼,慢慢走回来。
刚走进住的院子,就见菱花急匆匆从屋里跑过来,拉着我的手往屋里走:“多儿,你可算来了,快进屋。”
她神色凝重,少有的慌张,我心中一沉,忙问她出了什么事。
菱花拉着我边走边说:“范将军要在城中小住,总兵大人寻了处院子给他。今儿晚上,范将军是来的最早,离席也最早,方才说要回去,众人怎么也留不住,王爷便亲送,说话间得知范将军要在城中小住,总兵大人寻了处院子给他,但身边没个丫鬟伺候,当场就要派个人过去,范将军先是不要,后来见推让不过,便说找个会针线活儿,识字的小丫鬟就行,王爷的意思是叫香桂姐姐过去,把她慌的,忙跪下说她虽是识几个字,但论侍奉笔墨却不如你,还说你针法灵巧不俗,不如叫你去。”
我忙反握住菱花的手臂停下脚步,问道:“是叫我去?”
菱花同情地望着我,叹了声,点点头:“本来香桂姐姐说完,王爷抬脚就要踹,被范将军拦下,说香桂姐姐是王爷的贴身丫鬟,万万使不得,就要个小丫鬟好了,意王同意了,让我过来接你过去。”
说完又忙安慰我:“我瞧着范将军是个正派人,他终究是要回军营的,能在城里住几天?俗话说,桥到船头自然直,换了地方,一开始可能不适应,你忍耐些,日子就过去了。”
其实我心里很高兴,只是面儿不能表现出来,也不能告诉菱花我和范将军是旧识,故只能强装镇定。
但菱花生怕我不愿去,比我还焦急,认真交代的这些话,更是让我感动。
菱花是我所遇见的人中,性子最质朴敦厚的人,却让我最感安慰和踏实,如晚风拂面,多少激烈浮躁心绪都被抚平了。
简单收拾了一个包裹,我和菱花急匆匆走出院门。
小厮竹青在门口候着,叫菱花止步,只领着我朝府上大门的方向走去。
大门口悬着两个大灯笼,照着门口的一匹大黑马毛光水亮,马背上一个身影犹为熟悉。
只匆匆一瞥,我便低了头,只能看见前方鎏金脚蹬上踏着鹿皮靴,淡蓝绸锦的长袍衣角在风中扑闪颤动,如打着轻盈的鼓点。
马上的他嗓音低沉,透着几分不近人情的冷肃:“出发!”说着率先骑马朝前走了。
“姑娘请上车吧。”小厮风见不知何时走到我跟前。
他不似他的主子那般冷酷,温声笑着对我说话,只是装作不认识我,甚是客套。
我朝他福了福身子,又朝竹青拜了拜。
临上马车时,竹青道:“王爷交代,丫鬟多儿侍奉范将军,务要尽心尽力,不容有失,办好了差事回来,爷重重有赏。”
我跪下朝门里拜到:“多儿谨遵王爷谕。”
马车上帷幔垂着,偶尔透进来一丝亮光来,更显得车内昏暗,我紧抓着包袱的手指渐渐松了,喜悦才一点点泛上来。
因上回在王府湖边遇见意王爷,被香桂责骂,又摔了笛子,除了当差的时候,我便只在住的院子里待着,行事也是循规蹈矩,委实憋闷得紧。
虽范将军是个冷面公子,但几次交往,我察觉他其实是个热心肠子,如何也算是半个熟人,去他那里,总归比王府上自在。
特别是今日白天被香桂搓磨一番,此时更觉有逃出生天之感。
何况,我之所以来塞外,那是带着使命来的。
曹英珊想着盼着有个人能顾着些范将军,我能去侍奉他,更是难得的机缘,倒也全了曹英珊的心思。
马车停了,风见掀开帘子,接了我的包袱,扶着我下了马车。
一扇黑漆大门洞开,瞧着院子不大,门口立着几个侍卫,已不见范将军的影子,想是先一步进去了。
风见领着进去,穿过仪门,便见两侧各有两个厢房,经过过道后,便是一栋三层楼房,一楼是奴才房及厨房,有楼梯往上。
范将军住第三层,一走出楼梯,不防备看见檐下站着一个黑黢黢的偌大一团影子,惊吓之余,不由止了脚步,前头走着的风见察觉了,回头对我促狭一笑,便紧走几步,对那吓唬人的人影子轻声说:“公子,林姑娘来了。”
“知道了。”范黎冷声丢出去一句,便负手进了屋子。
风见朝我招手,我忙跟过去,进了屋子后,亦是垂目毕恭毕敬行礼道:“奴婢见过范将军。”
“起来吧。”范黎虽马上让我起身,但口气仍旧极其冷淡。
我起身时,余光看到他正在给自己倒茶喝,便自觉上前,给他倒了杯茶。
风见倒是很高兴,笑着说:“公子,我去院里各处交代门户了。”说毕,又对我说,“公子的衣裳在里间墙边柜子里,盥洗之物都在外间,有劳林姑娘。”
风见出去后,轻轻掩上了门,但一缕风还是溜进来,吹得珠帘哗哗作响。
忽觉气氛尴尬,这位范将军又是极冷酷木讷,我便借着去取毛巾,透了一大口气后,方又走到他面前,温声道:“将军请擦手。”
他怔了下,伸手接过,又递给我,沉声说:“谢谢。”
“将军言重了,这是奴婢的本分,不早了,奴婢为您更衣吧。”我一本正经说完,就去帮他脱外衫,他往后仰了下,复又直直站稳,身子僵硬地抬起了胳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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