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何家老太太
开门的是个干瘦的老太太,皮肤黑黄干瘪像晒干的红薯藤,双手扒着门,木木的看着她们,眼皮无精打采的耷拉着。
邵氏喊了声婶子,老太太浑浊的眼精光骤亮,死气沉沉的脸瞬间有了神采。
“是菊花啊。”老太太满面喜色,三角眼在邵氏身上看了看,“刚买的衣服?难怪我没认出来。”
老太太抖着手,摩挲着邵氏衣服的料子,“料子好,款式你穿正合适。树森说之前你来家里没人你又回去了,定是我太忙没听到敲门声,入秋后老头子身子骨就不太利索整天躺床上哼哼唧唧的,我要照顾他,又怕不留神让两个丫头跑了出去所以把门锁着,半刻不得闲,也没注意是否有人敲门。”
“你下次来敲门若没人应的话就去短学找树森,他力气大,敲门敲得震天响,我就是聋了还有老头子呢。”
“不是什么要紧事,哪好意思劳烦何兄弟。”
邵氏把油灯给青桃提着,自己扶着老太太往里走,“家里有两袋晒干的菌子,想着给您尝尝鲜,敲了几声没人应就猜到您忙所以我回去了,何叔的身体怎么样了?”
“老毛病,天冷就犯,吃药没什么用,只能熬,熬到明年春就好了。”
老太太佝着背,身上的衣服过于宽大拖在了地上,邵氏细心地替她提着,走了几步,老太太仰头朝堂屋喊,“树森,菊花和她闺女来了。”
声音洪亮,可见很高兴邵氏能来。
青桃走在两人身后,进门便被靠墙脚下东西吸引了,横七竖八的木棍沿着檐廊铺着,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栏杆上衣服皱巴巴的搭着不知什么时候能干,满院落叶,被前边几场雨淋得混入泥里泥泞又凌乱,委实不像儒雅斯文人住的地方。
老太太似乎也感到乱了,踢开脚边的木棍,翻着干裂的唇嘟哝,“两个丫头爱疯跑打闹,院里乱糟糟的让你们看笑话了。”
“小孩子不都那样?我家四郎进书塾两年了睡觉的屋子还像狗窝似的。”邵氏抹黑儿子半点不嘴软,青桃有些尴尬,再煞费苦心讨好老太太又如何,像邵氏说的,难不成何树森还能休妻娶她不成?
事实是何树森用不着休妻就能娶邵氏,因为何树森的妻子去年生病没了,目前还没再娶!
要不是老太太说添个菜在灶房忙活时守着邵氏发牢骚,青桃还不知何树森的情况,毕竟以何树森的年龄不像妻子已死之人。
青桃像吞了苍蝇似的说不出话来。
来时她饿得前胸贴后背,听了这番话她竟饱了,甚至还有点撑,看邵氏吃得津津有味青桃就更撑了,眼看桌上三盘菜见了底,青桃如老僧坐定般没动筷子。
老太太估摸着吃得差不多了,擦了下嘴,又叨叨起何树森的事儿来,“大丫娘卧病两年,家里的积蓄给她治病花得差不多了,我的意思是托媒婆去村里打听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姑娘,家境穷点无所谓,性格好孝顺我们老两口就行,树森不答应,非让再等等,难不成要为大丫娘守几年不成?真当自己还是年轻小伙子呢,光阴不等人,过几年又老了几岁,哪有人愿意跟着他?”
“娘。”何树森偷偷瞄了眼邵氏,满脸无奈,“嫂子难得来,你别每次都说这些,青桃在呢。”
闺女还小听不懂,青桃这么大了,听到像什么话?
“青桃知道分寸不会乱说的。”老太太满不在意,目光投向青桃,眼神亮了亮,小姑娘穿着身桃花色的衣服,坐得笔直,看上去比邵氏矮不了多少,邵氏和她说过青桃多大了,多大来着?
不记得了,老太太也不再想,替青桃夹了一筷子菜,端着慈眉善目道,“你娘常念叨你,说留你在乡下受委屈了,她做娘的心里难受,没少以泪洗面,现在如愿把你接来身边总算能安心了。”
听到老太太和自己说话,青桃礼貌地笑了笑,“我娘爱胡思乱想,我在村里过得也好,我爷奶不是偏心人,其他堂兄弟堂姐妹有的我都有,而且爹娘不在家,她们反而疼我更多。”
“闺女不在身边当娘的免不了担心,人之常情,你爷奶疼你也是你乖巧懂事,像我家两个丫头,比小子还皮,闹起来能把你气得吐血。”
没被这么大岁数的老太太夸过,青桃有些不好意思,咧着嘴笑得更灿烂,没忘记夸她奶,“是我奶人好,有的人家作贱女孩,成天不是打就是骂的,我奶不是,她从不打我骂我。”
邱婆子宠儿子宠错了人,疼孙女眼睛擦得雪亮,青桃能得邱婆子喜欢,也是过了五关斩了六将的,青桃自己不知道而已。
看年纪,老太太年纪和邱婆子差不多大,但人没邱婆子精神,尤其那双三角眼,看人时叫人不舒服。
“是吗?那你奶人真好。”老太太语气斗转直下,嘴唇抿成了一条线,细长的眉毛蹙着,下颚微含,看上去有几分刻薄。
青桃心里犯嘀咕,琢磨着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眼角不经意瞥到老太太旁边脸色蜡黄头发稀疏脸颊凹陷下巴尖似刀的小姑娘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老太太定是自己在讽刺她,青桃没有解释,身正不怕影子斜,老太太要是没做亏心事不会对号入座。
老太太心头不爽利,碗里的饭没吃完就下了桌。
似乎没人发现她不对劲,很快的,邵氏也放下了筷子,没有偏头看青桃,邵氏朝何树森怀里连话都说不明的丫头伸出了手。
青桃:“??”
邵氏抱起小丫头坐在自己腿上,拉过何树森面前的碗,拿小勺子舀了饭小口小口往何丫头嘴里送,动作熟稔,完全看不出好多年没照顾过小孩子的人,青桃怀疑邵氏是不是经常来何家所以小丫头在她腿上不哭不闹。
想到这种可能,青桃心口像堵了块石头,叫人喘不过气来。
邵氏心思都在小丫头身上,没有察觉青桃的反常,她夹了鸡蛋,用筷子拨得碎碎的,混着饭送到小丫头嘴边。
乖乖吃了几口,小丫头就不安分起来,抓着筷子在空中乱挥,不小心打了邵氏两下,何树森不由分说地拿走筷子,小丫头扁着嘴哇哇哭了起来,邵氏急忙夺过何树森手里的筷子塞到小丫头手上,嗔何树森道,“这么小的孩子打几下又不疼,你抢她筷子作甚?”
说着轻轻哄怀里的人,声音温柔如水,俨然一副慈母样。
青桃胸闷,起身就要走。
她没别的本事,只会负气走人。
这是她奶教她的,姑娘家名声重要,要是遇到糟心人或事了争个头破血流也不见得能赢,传出去名声还不好听,不如先离开,离开后再想办法。
要不怎么有多年媳妇熬成婆,成了婆婆就用不着畏手畏脚,看不惯直接开骂,骂得不过瘾直接动手打。
反正没多少年好活,谁管你什么名声不名声。
像有感应般,邵氏侧身望了过来,注意到她面前的米饭没动,牵着嘴角好笑,“你不是饿了吗,怎么不吃?”
“饿过了,吃不下。”
青桃的手撑着桌角,只要蹬腿往后用力就能站起,被邵氏打岔,她慢了几瞬。
邵氏转过身去,乌黑深邃的眼眸悉数落到何树森俊朗的脸上,语气比刚刚更软,“何兄弟,你看青桃这孩子去短学读书如何,我和她爹也没多的闺女,让她识几个字,将来说亲也容易些。”
何树森抬头看了眼青桃,没有打马虎眼,认真道,“短学收姑娘多是到了说亲年龄的,父母把孩子送来读书顺便借着短学的名声给孩子张罗门好亲事,青桃这年龄再过两年送来也不迟。”
换了旁人,何树森不会这么说,多个学生多份束脩,没人会把钱往外推。
“多学两年也无妨,我和她爹都觉得亏欠了她,能让她学到本事嫁个好人家的话,多花点钱没什么。”
“”
青桃心情复杂,也不知邵氏是为何树森好还是她好。
她偷偷翻过谭大郎的书,笔画复杂的繁体字,她连蒙带猜认识得并不多,写出来就更难看,要是有机会学习是好事,青桃纠结的是夫子,真到何树森门下,邵氏费尽心思借她接近何树森怎么办?
青桃心下担忧。
而且谭秀才和何树森关系不错,她入到其他夫子门下也不好。
有些棘手。
吃了午饭何树森就去了短学,老太太不见人影,青桃扯着邵氏衣服要回家,邵氏说把碗筷先收拾了,青桃没反对,等邵氏洗了碗筷又去整理檐廊的竹棍,青桃有些不高兴,喊了好几声,邵氏耐心的叫她坐会,收拾完就回家。
青桃满脸不悦。
消失了几刻钟的老太太出现了,搬了椅子坐在院里的桂花树下,和邵氏聊家常。
邵氏把木棍顺着院墙码好,和老太太有说有笑。
青桃的脸快拉到地上去了,掉头走人,背影气冲冲的,快到门口了才听到邵氏叫她,“你无聊就先回家吧,钥匙在娘衣兜里,娘这会手脏,你自己来拿。”
在面馆干活回家都天黑了,家里有人青桃就没带过钥匙。
“我去街上转转。”丢下这话,青桃头也不回的走了,走到门外听到老太太对她娘说,“青桃这孩子模样好,就是脾气有点冲,长大了容易吃亏。”
“”
背后说人,老太太竟是这样的人,委实没有气度,即便邵氏真和谭秀才过不去了,青桃也不会让邵氏嫁到何家来,婆婆性子不好,能蹉跎死好几个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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