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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8 交束脩


都说换汤不换药,到邵氏这是连汤都懒得换,青桃没像上回闷声不吭拎着包袱说要回村,而是让邵氏把钱给谭秀才,她不去短学了。

        这话没有任何赌气的成分,她心平气和说的。听在邵氏耳朵里却是闺女知道家里没钱不想连累家里,懂事得叫她这个做娘的惭愧,不由得喉咙酸堵哑了声,“送你去书塾是娘早就想好的,村里姑娘没什么见识,进城只能打杂做些粗话,你读书开开眼界,将来好找婆家,哪天真找活也能给人做管事娘家,而且你几个兄弟都是读书人,你去了短学咱大房名声也好。”

        再不会有人背后嚼舌根说她重男轻女不疼闺女。

        柴火燃烧的烟徐徐上升,罩得邵氏脸庞不甚清晰,谭秀才琢磨片刻,附和道,“读书好,你娘说的没错,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等你读书识字了周围人都会高看你几眼。”

        谭秀才想得更多,“说来咱老谭家几十口人,没个姑娘读过书,你做了表率,以后底下妹妹们也有盼头了。”

        像他,是谭家最先进书塾的那批人,考上秀才搬来镇上有了出息,族里亲戚看到了读书的好,都把孩子往书塾送,而不是教他们守着伺候几亩地就算了,青桃没准也能成为谭家姑娘们效仿的对象。

        “爹就是教书先生,我识字找爹就好,去短学远不说,还浪费钱。”为了家庭和谐,有些事没法挑明了说,青桃急。

        再次听青桃提钱,谭秀才心里不是滋味,难怪都说闺女贴心,家里三个儿子,从没为钱的事操心过,给什么吃什么,不嫌弃不抱怨,仿佛只要有口吃的就满足了,闺女多好啊,懂得为家里着想,生怕花了冤枉钱,是有大局的人,谭秀才说,“银钱的事你别操心,爹每个月都有束脩,大不了找朋友借点应应急。”

        借钱是谭秀才随口说的,他每月束脩不少,真要问人借钱会被人笑话。家里备着几坛子酸菜就是应付没钱那几天家里来客的。邵氏不知道,以为他真要问人借钱,眼泪像断线的珠子掉个不停,抹着眼角嘤嘤哭了起来。

        “”

        青桃没明白邵氏哭什么。看烧热的锅冒着青烟,越来越浓,哭得忘我的邵氏又往灶眼添了把柴,火势更旺。她赶紧上前,舀了小勺猪油丢进锅里,快速把筲箕里的菜倒了进去。

        哗的。

        锅里冒起了明火,浓烟更甚,照得邵氏哭花的脸清晰可见,拿锅盖的青桃冷不丁愣了下,手往下,锅盖落锅,锅里的火霎时灭了,屋里又昏暗下来。

        邵氏打了个嗝,怔怔的忘记了哭。

        青桃没有说话,揭开锅盖,快速翻炒锅里的菜,烟熏得她眼睛难受,几下后抬起胳膊往后退半步揉眼,这时邵氏才回过神,忙夺了她手里的铲子,“我来吧。”

        邵氏眼角还挂着泪珠,却是没哭了,似乎想起谭秀才站在边上,菜起锅时抬眼看去。

        谭秀才瞪圆了眼。

        邵氏脸上布着泪,眼角黑影重重,颧骨黑红黑红的像挨了打落下的淤青,红艳艳的唇角周边血淋淋的,仿佛吃了生肉残留的血迹,煞是恐怖。

        尤其这张唇又慢慢张开了,谭秀才惊恐地退到了墙角,抵着端菜坛子,面色苍白。

        “待会我给你拿钱。”邵氏诺诺说了句。

        谭秀才吐出口浊气,神色放松下来。

        得来的束脩谭秀才自己兜着些,剩余的给邵氏留作家用,钱都让邵氏放在盒子里,盒子拿小锁锁着,开锁时邵氏忍不住又红了眼眶,嗓子像淌着水,“上个月给青桃买了两件成衣和几尺布钱有剩余,你看够不够?”

        “家里最困难的时候都没伸手向亲戚朋友借钱,现在借钱委实没理由,要是豁出这张脸开口人家却不答应,还到处声张,咱家名声还要不要了?”邵氏掖了掖眼角,又有水漫金山的趋势。

        谭秀才小声道,“我宽青桃的心而已,你别往心里去,不向人借钱是我自己说的,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哪会自己打自己的脸。”

        两人坐在堂屋里,盒子放在桌上,青桃在外边晒衣服,看不见盒子里有多少钱,但看到谭秀才拿了两个铜板时,她心思一转,脆声道,“爹,我不吃糖人,不用给我买。”

        街上糖人一文钱一个,谭秀才恰巧拿了两个铜板,由不得青桃不多想。

        语声未落,邵氏眼疾手快的拿回铜板,一放一锁,把钥匙揣进兜里。

        谭秀才:“”

        怎么感觉媳妇这几日性格变化了很多,以前偶尔也会遇到钱花完的时候,只要他开口邵氏就会给他拿钱,多少从不过问,更别说抢他手里的钱了,谭秀才愣了愣,若有所思的看着面前的妻子。

        邵氏也惊觉自己表现过于明显了,清了清喉咙,“钱是给青桃交束脩的。”

        关乎到青桃邵氏就会格外敏感,像那天晚上急着找青桃解释脚没套进鞋子都不知,谭秀才没有多想。

        两人似乎默认青桃去短学的事,饭桌上,青桃又提了两回,夫妻俩都不同意,连素来端着碗就沉默寡言的谭青槐都出声劝她,比起邵氏读书容易嫁人的观念,谭青槐的理由霸气很多。

        “读书就能偷懒不干活,为什么不读?”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不好吗?谭青槐觉得青桃就是在村里待久了脑子转不过弯来,堂兄他们巴不得天天去学堂躲清闲,青桃竟瞧不上,鼠目寸光!念青桃往日照顾,谭青槐冲青桃眨眼,笃定的口吻道,“三姐,我不会害你,读了书真的什么活都不用干。”

        谭秀才太阳穴跳了跳,难得没斥责他,“你四弟说得对。”

        谭青槐一脸得意。

        “”

        青桃打定主意不去短学了,她来镇上是夫妻俩说想她接她来身边照顾,待了两月,青桃更喜欢村里,漫山遍野的野菜野果不会找不着事儿做,镇上日子枯燥无聊,闲上几日就能把人闷出病来,这话应该不是说说,白天她四处转转就没什么兴趣了,不像耕田村后山,无论去多少回,她都兴致勃勃的。

        至于夫妻俩各自的心思,青桃认真想过,她在面馆打杂给了谭秀才名头天天去,她走了谭秀才碍于名声应该不敢经常去找赵氏,顶多爱屋及乌在周荣身上花点钱,有师生名义在倒也逮不着谭秀才错处。

        而邵氏同样如此。

        青桃庆幸两人注重名声,为了名声不会不敢明目张胆的乱来,而她回乡下,像不知道两人之间的事,一家人和和美美的过日子。

        当然,回村的事,要等谭秀才他们去了私塾,这样她说服邵氏容易得多,实在不行使性子发脾气,邵氏总拿自己没辙,故而她没有再提短学的事,安安静静吃完饭下了桌。

        天黑了,天空挂着轮圆月,繁星闪烁,落下淡淡的清光,青桃拎着油灯回屋,把柜子里叠好的衣服拿布裹着,打好结,明天吃了早饭就回去。

        算着日子,屋前的橘子应该能吃了,顺便买些糖回去做罐头,提到罐头,嘴里似乎有酸酸甜甜的味了,又让青桃想到自己四岁时做的糗事。

        她缠着堂姐要进山,仗着自己见多识广摘了好多酸溜溜的橘子,剥开后过了开会放糖水里泡着,喜滋滋的要邱婆子吃,问能不能卖钱。

        邱婆子乐不可支,“你这玩意卖钱谁肯买?”

        “甜的”

        “人家吃橘子就图个酸,甜橘子谁吃啊,花钱买这甜橘子不如买糖,还放得久。”

        她欢天喜地想到挣钱的路子就让邱婆子几句话堵了回来,闷闷不乐了好多天,后来邱婆子告诉她,山里橘子酸,怀着身孕的妇人最喜欢吃,要卖就卖橘子,泡了糖水的橘子穷人买不起,富人不会买,因为他们会自己做,不仅把橘子做成甜的,入嘴的吃食能做成甜的。

        最酸的酸枣都能加糖煮出甜味来。

        像槐花糕,酸枣糕,绿豆糕,更是乡下妇人的基本功。

        富裕点的人家根本不缺零嘴。

        后来青桃又研究饭菜,做了她最爱的重口味,家里人吃了肚子不舒服,还耽误了地里的农活,吃过一回大家就不肯再吃,那几天看她进灶房所有人都捂着肚子摆手,青桃努力过好几回,发现挣钱不像她想的容易,加上她年纪小说话没什么信服力就更不容易。

        从那以后,青桃就收了心思,像个普通小姑娘捡捡菌子,做做针线活打发时间。

        这趟来镇上后,她觉得那样的日子真好。

        一觉睡得熟,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太阳照着竹竿上的衣服,暖融融的,院里静悄悄的,邵氏应该出去买菜了,屋里没人。

        锅里温着粥,旁边还有鸡蛋。青桃只吃了粥,鸡蛋留给谭青武他们补身体,走科举这条路很难,不把身体养好根本吃不消,像谭大郎,县试勉强能应付,府试就疲了,题难不难另外说,谭大郎两次府试都是晕在考场抬出来的,题都没答完怎么可能过。

        就邵氏的白粥酸菜,谁吃个几年都受不了。

        吃完饭把碗洗了,青桃开始扫院子,准备等邵氏回来和她说声。否则回来不见她人邵氏会心急如焚。

        她扫了院子,又去扫堂屋灶房。

        邵氏勤快,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青桃里里外外也没扫出多少灰尘来,日头慢慢升高,太阳快到头顶时,门外传来脚步声,邵氏带着那张涂抹得红白分明的脸打开了院门。她手里挎着篮子,里边有崭新的笔和纸,纸是黄色的看上去很粗糙,即便粗糙,青桃也知道不便宜,读书人地位崇高,书籍笔墨纸砚都很贵,青桃问,“给二哥买的吗?”

        谭青武的笔昨天弄断了。

        “给你买的。”邵氏把篮子挂在竹竿头上,就着盆里的水洗手,“早上娘给你交束脩去了,明天你就能读书了。”

        “”动作也特快了点。

        “我说了不想去短学,你把束脩要回来。”

        “交了束脩哪儿有要回来的道理,你别多想,家里养你读书没问题的。”三个儿子在长学没教束脩,省了大笔钱,不至于连闺女都养不起,邵氏擦了手,捡出篮子里纸盖着的鸡蛋,让青桃把笔和纸拿回房间。

        青桃的屋是谭大郎的,屋里有书桌,青桃提着篮子没动,“我不去短学。”

        “束脩都教了。”

        “娘教了多久的?”

        短学束脩不是按月交,而是大人决定孩子读多久的书交多久的钱,以旬来算,入学那日全部交清。

        邵氏笑了,神色略微自豪,“一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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