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节 响鼓不用重锤
就像做了一场噩梦,但愿是一场噩梦,然而郭传鳞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荒山野地,一轮圆月高悬于夜空,风声从耳边掠过,树影连绵不绝。他浑身疼得厉害,就像骨头被人一节节拆散,咬紧牙关,慢慢挣扎着撑起身,看到一个熟悉的人,一张熟悉的脸孔,面如冠玉,气质沉静,喜怒不形于色,淡淡道:“青城派的奸细,原来是你,韩兵处心积虑,到头来落得一场空。”
华山派掌门厉轼终于从幕后走到了台前。
一切都要追溯到醍醐宗灭门,厉轼被逐出仙城,投入华山派,从一名小小杂役弟子做起。见过修道的风光,追逐长生的诱惑,凡俗荣华权势如何再看得上眼,他不甘就此沉沦,处心积虑修炼邪术,以“醍醐灌顶”心法夺取处子元阴,另辟蹊径,蹚出一条新路。
元阴之气因人而异,先天精纯者可遇不可求,厉轼以醍醐宗心法暗中探查,师妹秦守贞、徒弟冯笛、华亭镇的钱家小姐先后成为他的猎物,此外还不知有多少牺牲品,被黑暗掩埋,随时光腐烂,唯一逃脱魔爪的,只有嵩山派掌门丁双鹤的孙女丁茜,救她性命的,是意料之外的一道仙符。
至于青城派和扬州韩府的覆灭,只是顺水推舟,池鱼之祸,根本不在厉轼的算计中。
厉轼不愧是人中龙凤,天纵奇才,数十年间将华山派上下蒙在鼓里,没有一人看破,随着道行日渐深厚,夺取元阴修炼邪术,更是做得滴水不漏,有青城派余孽挡枪,谁都不会怀疑到华山派掌门头上。厉轼唯一留下的破绽,就是奸污女子时古怪的癖好,刻在骨髓里,怎么都改不掉,被他视同衣钵传人的李一翥察觉了端倪,而丁茜体内孕育十多年的一道仙符,终是伤到厉轼,李一翥看在眼里,坐实了罪魁祸首,独上朝阳峰劝师尊收手,结果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厉轼是修道人,决不允许区区凡人阻挠他修炼道术,哪怕是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徒弟。
当日在葛岭镇赤龙镖局,厉轼恶战封使君,貌似倾尽全力,仍落在下风,实则藏起了若干手段,以免惹来李希夷的疑心。道行无法掩藏,道术却可不露,元阴之气变化无穷,李希夷所知有限,只道厉轼离了仙城,无有师门指点,成就止步于此。
八指头陀遗下的一串骷髅佛珠,李希夷瞧不上眼,落在厉轼手中,却是意外之喜,他以精血洗炼这三十六颗骷髅头,炼为本命法宝,从有形化作无质,远隔千里,犹能操纵自如。本命法宝一成,厉轼着手安排东宫储君关照之事,衡河一线战局不利,朝廷急调淮军北上救急,淮扬空虚,三皇子梁治中蠢蠢欲动,他既然押注在储君梁治平身上,自当为他扫除障碍。
淮王背后亦有仙城的支持,取其性命易,撇清干系难,厉轼思忖再三,祭起一颗本命骷髅头,种入冯笛丹田之中,谎称是一道护身仙符,命她前往扬州,监视淮王,便宜行事。冯笛元阴为他亲手所取,身心与元阴之气契合无间,少了一层障碍,如有紧急,厉轼在华山作法,能感知她所思所见,省去飞鸽传书的麻烦。
冯笛前脚才离华山,嵩山派杜微后脚便来拜山,追查李一翥背师弃义一事,咄咄逼人,不依不饶。厉轼知道杜微乃澜沧派的扛鼎力士,因伤离开仙城,隐居嵩山,杜微却不知厉轼是邪修,背后还有华山宗剑修李希夷撑腰,只道他是一介凡人,心中先存了几分轻视。有心算无心,厉轼将他引上朝阳岩,祭出三十六颗本命骷髅头,将杜微三魂六魄摄出,坏了他性命,并将其遗下的肉身炼为“元阴尸鬼”,以供驱使。
人非傀儡,事有意外,冯笛机缘巧合,察觉韩兵把持“鹰线”的秘密,顺藤摸瓜潜入扬州城,拔除闵逵这颗关键的钉子,随之而来一场恶战,却不敌郭传鳞,连厉轼的本命法宝亦救不了她性命。一十三枚镇魂针下,无有秘密可言,厉轼担心郭传鳞坏了大事,对外只说自己要闭关修炼一门剑法,任何人都不得打扰,暗中离开朝阳岩,悄然南下,遣杜微先行一步,前往扬州擒拿郭传鳞。
“元阴尸鬼”仓促炼就,未竟全功,出手没有轻重,滥杀无辜,惹出一场惊天风波,上至仙城下至朝廷,都将目光投向扬州城,厉轼悔之莫及,又无可奈何。为免惹火烧身,他决意将杜微和郭传鳞毁尸灭迹,在此之前,还有几句话想说。
看到华山掌门厉轼的一刻,所有的碎片都拼凑到一起,成为一副完整的图画。郭传鳞身陷绝境,忍不住“呵呵”笑了起来,他无心分辨,顺着他的口气道:“果然是你,到头来还是逃不过……你是怎么怀疑到我的?”
响鼓不用重锤,跟聪明人说话不用绕弯子,一句直指要害。厉轼智珠在握,抬手竖起食指,微笑道:“当年拜师之时,你说饥荒逃难,你爹要食儿果腹,恰好赵伯海的人马经过,有个叫伙夫叫张癞痢,把你爹砍了,救了你一条小命。我把张癞痢抓来,拷问了三天三夜,他说没这回事,他见到你时,只有你一个,活得好好的,根本不像快饿死的样子。你撒谎,为什么要撒谎?”
郭传鳞张口结舌,一时竟无言以对。
“饥荒之时,人是两脚羊,父子相食,夫妻相食,你爹没有吃你,是你吃了你爹!”厉轼轻而易举就猜出了真相,这并不难猜。
郭传鳞喃喃道:“厉掌门法眼无差,我认了。还有吗?”
厉轼竖起第二根中指,悠悠道:“你肉身强悍,当另有奇遇,烛阴果并没有‘筋骨强健,力大刚猛’之效,这是一次试探,你露了不小的破绽,这是其二。”
厉轼老奸巨猾,用心如此之深,烛阴果竟是一个圈套,他巴巴跳了进去,还自以为是。郭传鳞呆了片刻,涩然道:“还有其三吗?”
厉轼竖起第三根无名指,道:“你身怀青城派‘双撞劲’,瞒得过旁人,瞒不过我,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
郭传鳞长叹一声,这一回他输得不冤,厉轼是妖孽,凡夫俗子怎能跟妖孽斗,在他眼中,自己浑身上下都是破绽,若非为了放长线钓大鱼,怎容他在落雁峰十八里坪厮混这么多年?他摇了摇头,忽然福至心灵,道:“那混元一气先天功——”
厉轼道:“你若老老实实修炼此功,待到吃尽苦头,跪下来求我,我便指一条康庄大道给你走,你心存侥幸,不修炼此功,到头来就是魂飞魄散的下场,谁都救不了你!”他拂袖一挥,掐动法决,伏于郭传鳞心窍间那颗本命骷髅头嘎嘎尖叫,张口一吸,将他三魂六魄吸去,化作一道无形无质的元阴之气,从他鼻中钻出。
郭传鳞浑身冰凉,意识沦丧的一刻,眼前掠过李七弦的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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