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顾虑
英国公这三个字就好像有魔力一般,塞住了沈法僧的嘴巴,过了一会儿,他才低声道:“三郎,咱们在百济、倭国那些产业,还有琉球的糖庄、正在筹划的商队,那么多刚上轨道的事情要做,现在却要出兵打高句丽。那个泉盖苏文也真是的,为啥不多活五年呢?这样咱们的事情也都——”澼
“法僧!世事无常,哪有都如你所愿的?”王文佐笑道。
“是呀!无常,无常呀!”沈法僧苦着脸长叹了一声:“你知道吗?这次我去弗出,就发现了有多少可以做的买卖呀!琥珀、各种珍贵皮裘、上等的蜂蜜、药材,都便宜的不像话。只要一转手,就是几倍的利润,那些靺鞨人也很喜欢咱们的货物,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却要打仗,真是蠢死了!”
“你不是说那些靺鞨人不和唐人做买卖,你们装成倭人才把生意做成的吗?”
“屁!”沈法僧啐了一口:“那些家伙嘴上这么说,但看到咱们带去的货物,眼睛都直了,还管你是倭人是唐人,我就不信他们看不出来船上都是唐人,装傻不肯捅破那层窗户纸罢了!”
“原来是这样!”王文佐笑道:“那些靺鞨人也不傻呀!”
“打鱼打猎种地的可能不聪明,做买卖的怎么会傻!”沈法僧冷笑了一声:“送咱们走的时候一个个两眼泪汪汪,就和死了爹娘一般,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路上小心,下次来船上多装些丝绸,有多少他们要多少。”
“呵呵!”王文佐笑了起来:“真的假的?那些靺鞨人要丝绸做什么?他们都住在林子里,打猎抓鱼,穿丝绸衣服也不方便呀!”澼
“三郎你这可就不明白了,靺鞨人里也有穷有富的,穷人穿桦树皮的都有,富人就穿缎面皮袍,就是在皮袍表面蒙上一层缎子,又好看又保暖。一匹缎子卖给内陆的靺鞨酋长,能换十几张上等貂皮!”说到这里,沈法僧压低了嗓门:“那些靺鞨人还说如果我们要的话,他们还能卖人!”
“卖人?什么意思?”
“就是生口!”沈法僧笑道:“听他们说北边的黑水靺鞨更穷,想要唐货却没钱买,能卖的只有人了。三郎你不是有几百倭人孩子亲兵在操练吗?照我看,还不如干脆买几百个靺鞨人回来更好,靺鞨人七八岁的孩子就拿着小弓射树上的松鼠小鸟了,十一二岁射术就很熟练了,买回来操练个三年,就能派上用场了!吃苦耐劳,朴实敢战,比倭人强多了,也花不了多少,也就是千把匹绢的事情!”说到这里,他看到王文佐露出不忍之色,笑道:“三郎你又心软了,其实这也是帮那些蛮子,那边天气苦寒,每年冬天都是一道鬼门关,与其留在部落挨饿受冻,还不如出来当兵,还能省下口吃的给其他人!”
“也罢,这事情就交给你处置吧!”王文佐点了点头。
“你放心,都包在我身上!”沈法僧拍了拍胸口,这时仆骨把酒菜送上来了,沈法僧和王文佐两人都着实饿了,立刻狼吞虎咽起来。
阿至罗和大贺怀恩方才听到了王文佐的官职,都缩着脖子,一声不吭,唯恐惹来麻烦,后来看王文佐他们几个坐下来吃喝,并无多事,这才松了口气。
“大贺兄,这位倒是没啥架子,若是换了别人,只怕这里的人都要被赶出去,替他腾出地方来!”阿至罗低声道。澼
“是呀!”大贺怀恩吃了口菜,低声道:“他的事情以前也曾听说过,当时还以为多半是虚言,现在看来未必了!”
“怎么说?”阿至罗饶有兴致的问道。
“你看那位多大年纪?”
“三十上下吧?”阿至罗偷偷看了王文佐一眼:“好年轻,这么年轻便是五品官,他家祖上是开国勋贵吧?”
“不是!”大贺怀恩摇了摇头:“他四五年前和你现在差不多,就是个管着百把人的小官!”
“和我差不多?”阿至罗吓了一跳:“这怎么可能?他做了什么,四五年功夫就能升到一府都督?”
“做了什么?一刀一枪打下来的!”大贺怀恩笑了笑:“你还别真不相信,我有个酒友叫王昭棠,当初在平壤城下和他共过事,这些都是我那酒友告诉我的!”澼
“一刀一枪打出来的?”阿至罗又抬头看了一眼,正好王文佐和沈法僧几个说的高兴,哈哈大笑起来。他摇了摇头:“真看不出来!”
“是呀!三十出头便是一镇都督,统领数万大军,再往上就是大都督府长史,四十出头便能出将入相!”大贺怀恩叹了口气:“贤与不肖的差别,当真是天地之间呀!”
大贺怀恩正感慨间,外间突然传来说话声,王文佐放下杯子,皱起了眉头,曹文宗使了个眼色,一名护卫便走了出去,转眼便回来了:“都督,外头有一队人马和我们的人起了点冲突,领头的自称是当地的守捉使!怎么处置?”
“守捉使?”王文佐皱了皱眉头,他这一路赶来,时间很紧张,辽东又不像内地州县密集,时常方圆百余里只有几家村落,根本没有人烟,所以并未与当地官府通报。
“你请领头的进来,有什么事情我与他说!”
“是,都督!”
片刻后,从门外进来一个枣红脸的军官,满脸的怒气,他看到酒桌旁的王文佐脸色大变,赶忙躬身道:“末将不知王都督虎驾在此,失礼之处还请恕罪!”澼
“你认得我?”
“在下王昭棠,当初在平壤城下曾经与王都督见过一面!”
“平壤城下?”王文佐努力回忆了片刻,这才想了起来:“对,对,对,是你!我想起来了,当初就是你迎接我的,当真不好意思,时日太久了,我一下子没想起来!”
“哪里的事!王都督事务繁多,一时想不起倒也正常!”那王昭棠见王文佐居然想起了自己,得意的笑了起来:“方才末将在外头看到兵士与我大唐将士有些不一样,还以为是高句丽贼派来的,所以才来询问,得罪之处,还请王都督海涵!”
“我手下这些卫士多半是百济人和倭人,你觉得异常倒也正常!”王文佐笑道:“我也是没法子,熊津都督府在海外,根本没几个唐兵愿意留下来戍守的,不用百济和倭人就没人用了!”
“王都督威名卓著,深得蛮夷之心!”王昭棠恭维了几句,正想告退,无意间却看到旁边长桌旁的大贺怀恩,吃了一惊:“大贺兄弟,你怎么在这里?”
“末将大贺怀恩,松漠都督府下部众酋长,安东都督府下当射生将,拜见王都督!”大贺怀恩只觉得自己倒霉透顶,他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在这酒肆里也能遇到熟人,更想不到的是这熟人居然还认识这位王都督,这下想装傻都装不下去了。澼
“我这位兄弟乃是营州有名的射生将,又是藩兵中的贵胄,平日里懒散惯了,方才失礼之处,还请王都督恕罪!”王昭棠陪着笑脸,替大贺怀恩求情,方才大贺怀恩的事情说小可小,说大那可也大,军中最重上下阶级之分,他明知道王文佐官职远远高过自己,却托大在一边喝酒吃肉不过来见礼,王文佐若是追究下来,那可是不小的罪过。
“大贺怀恩,松漠都督府?”王文佐看了看眼前的汉子,在他的记忆里唐在击败了高句丽之后,对东北乃是朝鲜半岛的经营并不成功,高句丽的故地属民基本被新罗、渤海国以及契丹人所瓜分。唐得到的唯一好处就是这几个势力相互牵制,无力深入唐的河北地区,但没过几年就是安史之乱,等唐帝国最后平定之后,河北也变成了半独立的藩镇,经略海东的事情也轮不着长安朝廷来操心了。
而松漠都督府本来就是唐帝国管理契丹的羁縻机构,契丹人也成为了唐帝国在东北地区的有力鹰犬,但从后来的历史来看,这些契丹人应该在高句丽被消灭不久之后就发生了叛变,成为了后来唐帝国在东北地区的重要威胁,眼前这位大贺怀恩说不定还在这次叛变中起到了相当的作用。
“王都督?”王昭棠见王文佐一直不吭声,还以为对方已经恼怒,咬了咬牙:“大贺氏乃是契丹中之贵种,大贺兄弟更是得赐李姓,方才得罪之处——”
“没什么!”王文佐笑道:“我方才想起了一桩旧事,并无责怪二位之意!都起来吧!”
“多谢王都督!”大贺怀恩等人松了口气,站起身来,王文佐让人又搬了一张桌子来拼起来,众人重新坐下,问道:“柳城是安东重镇,最近如何呀?”
“还能如何?”王昭棠笑道:“泉盖苏文死了,谁都知道要出兵了,几十年的旧怨今日得报!大伙儿都等得心焦了!”澼
“嗯!”王文佐目光转到大贺怀恩身上:“你觉得呢?”
“高句丽这些年下来已经是民穷财尽了,只是凭一股子虚火撑着!”大贺怀恩道:“泉盖苏文这一死,这股子虚火也没了,灭亡是指日可待!”
王文佐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相比于这些中下层军官来说,他考虑的要深远的多。以唐帝国对百济的处置方式来看,在消灭高句丽之后,帝国最可能的处理方式是把高句丽的中上层人员迁往内地,然后将其划分为若干羁縻州县,安东都护府统辖。这么做的好处是打击了高句丽复国势力,毕竟高句丽建国于西汉,距今八百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而坏处就是更加加剧了当地地广人稀的问题,偏偏唐又拿不出本国人口来填补真空,结果就是靺鞨人、契丹人、新罗人等其他民族取而代之,一个处置不好,就会前功尽弃。
“诸位!”王文佐笑道:“你们都觉得此战高句丽必灭?”
“不错!”大贺怀恩道:“泉盖苏文死在这个节骨眼上,高句丽气运已衰,非人力所能挽回!”
“那你们觉得灭高句丽之后,怎么样才能让其故地长治久安,为大唐藩属呢?”王文佐笑道。
大贺怀恩等几人相互交换眼色,他们不知道为何王文佐会突然问这个问题,这和他们的身份有些不太合适。王文佐看出了几人的心思,笑道:“我随口问问,你们几个就随口说说,权当是我接下来要来安东都督府任职,先向你们这些本地人打听一下。”澼
大贺怀恩等人闻言,脸色微变,王文佐虽然是一副玩笑口气,他们可不敢当玩笑。大贺怀恩站起身来,指了指左右:“王都督,您看这酒肆,坐的都是当地人,有汉人、有靺鞨人、有铁勒人、有粟特人,还有突厥人,您觉得他们过得如何?”
王文佐看了看四周:“虽然有些杂乱,但看上去过得还不错!”
“都督您果然好眼力!”大贺怀恩笑道:“您别看这些人个个穿的破烂,但都过得都不错,放在中原,也算得上富户了。就拿方才那个给您让座位的家伙,他是养猪的,光是他家就有四五千头猪,每年秋天他卖出去的熏肉便有能装满几十辆大车,这时候的家中奴仆天天都能吃杂碎吃的满嘴油!”
“哦?那可真了不得了!”王文佐笑了起来:“原来给我让位的是这样一位大财主,倒是没看出来!”
“这也不怪您,咱们关外和中原不一样,便是富户也不会穿金戴银,绫罗绸缎的!”大贺怀恩笑道:“这些人里有放猪、放牛马的,也有养蜂采药的,还有淘金的,都过得不错。但是他们只怕一件事情!”
“哦,什么事情?”王文佐笑道。
“官府派人来征收捐税,发劳役,各色关卡公文,那他们就过不下去了!”澼
大贺怀恩大着胆子说出了这句话,就闭目等着王文佐的叱呵责骂,却没想到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正当他准备睁开眼睛时,却听到王文佐笑道:“这有什么奇怪,莫说是你们,就算是我也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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