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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6章 宫里宫外(十九)“类己”


第1986章  宫里宫外(十九)“类己”

        高务实又想起了“一件小事”,说是史书中记载,有一次东宫府上死了一个王姓宫女——史书上对此的用笔非常隐晦。按说以东宫的规模体量,死一个宫女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以当时的医学水平,意外得了什么严重疾病本来就很容易致死。

        但是,王安当时却打算把这件事情上报给朱翊钧,为此便引起了朱常洛的不满。

        朱常洛不满很正常,他此时虽然已经贵为太子,但储君之位并不稳固。郑皇贵妃乃至朱翊钧这个父皇,始终都有易储的念头在。说得难听点就是朱常洛不能犯错,任何一点小错误都可能被郑皇贵妃抓住利用,成为他被废黜的理由。

        王安身为朱常洛的心腹,政治命运已经和朱常洛捆绑在了一起,按理说应该事事站在朱常洛的一边才对,他为什么要把王姓宫女的死上报?

        这一直是个谜题,但高务实隐约有种猜想:王姓宫女应该与朱常洛关系不一般,大概率是被朱常洛临幸过的。而该宫女的死,大概率也和朱常洛有关,只有这样,才会让朱常洛如此害怕事情被捅出去。

        高务实由此再联想到熹宗朱由校生母的死,还有思宗朱由检生母的死——这两位的死也不正常!过去因为没往这方面去想,倒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现在一想,问题就很大了。

        前者是万历四十七年暴毙,后者是万历四十三年暴毙,两人居然都是非正常死亡。一个死因古怪也还罢了,两个呢?加上这位王姓宫女,那就是至少三个了!

        高务实站在后世人的角度来分析,很快就有了一种猜测:朱常洛的皇子生涯经历了长久的压抑与惊惧,很可能导致了他精神上的某种问题,往轻点说……比如有家暴倾向,这应该是很正常的,至少不会让人觉得太意外。

        所以,高务实此时忽然把这些事情串联起来了,那就是王姓宫女的死,极有可能是让王安意识到了朱常洛在府中虐待宫人的行为已经越发极端,因此才想通过上报朱翊钧来制止朱常洛的这种行为。

        从在这一点来反推,则至少说明两点:其一,即便王安的政治利益已经与朱常洛捆绑,但他仍然心存某种准则,并且愿意为了这种准则做出巨大牺牲;其二,王安的个性很倔强、很执拗,当他认为某件事是正确的,他会尝试坚持去做。

        当然,最终他并没能真的把这件事上报成功,而史书中对未能上报的原因没有说明,只说因为这件事,让王安与朱常洛之间的关系出现了裂痕。双方就在这种互相依存,又各有芥蒂的状态中,迎来了朱常洛的登基。

        万历四十八年,朱翊钧驾崩,朱常洛登基。这一年,也是明代历史上极为特殊的年份,同一年先后经历了三位君主。七月,神宗驾崩;八月,光宗登基;九月,光宗驾崩;紧接着熹宗朱由校继位,改次年为天启元年。

        而对王安来说,这同样是不平凡的一年,因为此时距离他王安自己的死,竟也不足一年了。

        朱常洛登基之初,照例大赏东宫旧人,结果王安的职位是出任司礼监秉笔太监,兼掌巾帽局。

        按理说,新君刚刚登基,司礼监掌印太监还是万历年的旧人,因此东宫的几个重要宦官先做秉笔太监,这个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有问题的是王安作为朱常洛心腹,居然只是掌管巾帽局,这就多少显得有些落寞了。

        如果对比一下,在朱常洛被立为太子后才来到他身边的宦官,如邹义、李实二人,比起王安陪伴朱常洛的时间整整少了七年,然而前者掌尚膳监印兼提督东厂,后者掌御马监印,而且二人同时也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

        不论从权势、影响,还是个人利益(油水)来说,王安执掌的巾帽局都完全不能和邹、李二人相提并论,因此很多人——包括当时之人、后世之人——都觉得朱常洛这是待人不公。

        不过,高务实倒是觉得大家在这件事上可能冤枉了朱常洛。

        首先,万历四十八年的时候,王安的年纪已经五十出头。当然,这个年纪本来不能算太大,因为之前六七十岁依然手握大权的宦官先例不是没有,但史书明确说过王安的身体状况——他一贯身体不好,甚至因此不肯多说话,仅仅是为了“养气”。所以,如果兼任了太多要职,王安估计没有太多精力来处理。

        其次,王安虽然交往广泛,但史书又说他在公务上非常严苛,这样的人如果贸然委以要职,尤其还是在新君继位之处,的确恐生变故。

        最后,王安虽然职务相对不显赫,却依旧是朱常洛的首席智囊。

        朱常洛在位时间仅仅一个月,其发布的诸多政令,包括皇帝用内帑补发军饷、启用一批东林党人、处理朱翊钧遗留人事等等,基本上都是王安在主持。

        以上三点,足以说明在朱常洛登基后,王安的份量其实依旧举足轻重。那么,按照王安的资历,等过几年神宗旧人都被清理干净,司礼监掌印太监的职位很可能就是他的。很有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朱常洛才先只给一个巾帽局让王安干着。

        可惜谁都不知道,朱常洛苦苦熬了几十年才等到的至尊之位,他却只坐了一个月时间。接着便是著名的“移宫案”。“移宫案”很精彩,不过这里暂且不必细说,只需要简单讲讲。

        移宫案的主角李选侍是朱常洛的侧妃,在朱由校生母去世后,朱由校一直由李选侍照顾。朱常洛驾崩之后,李选侍把朱由校藏在身边,不允许其接触大臣,并与已经是太妃的郑皇贵妃结成政治联盟。

        郑皇贵妃不满足于太妃,一直谋求太后之位,而李选侍则谋求皇后的封号,并挟持了朱由校与朝臣讨价还价。然后东林党一众朝臣在朱常洛驾崩当日冲进了乾清宫,把朱由校给抢了出来……后面还有朝臣与李选侍的几个回合较量,这里暂且不表。

        还是说王安,他在这件事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作为资深宦官,又是先皇心腹,王安在宫里自然是有耳目的。于是,李选侍很多的举动,其实就是王安给朝臣通风报信的。

        在抢夺朱由校的时候,李选侍将其隐藏起来,关键时刻也是王安再次给大臣们点明朱由校的准确位置,让其逃离乾清宫。同时,朝臣们抢出朱由校之后,是把他安置在了慈庆宫,彼时依然是由王安负责照看和保护。

        毫不客气地说,如果没有王安,李选侍把朱由校隐藏起来作为谈判筹码,朝臣最后很可能不得不妥协,满足李选侍的政治诉求。而李选侍和郑皇贵妃一旦成为太皇太后和太后,那么晚明历史的走向很可能就会发生改变。

        这是王安决定历史走向的一次举措,也是为什么后世常常把他放在大明权宦之列的重要原因。

        王安在朱由校登基后,其实也还风光了一阵。但天启元年五月的时候,王安婉拒了熹宗任命他为司礼监掌印太监的命令,之后便被言官弹劾,被充军到南海子的净军,随后不久便被杀害。

        史书里对于王安最后的倒台只有寥寥几句,简单的说就是魏忠贤和客氏要迫害王安。但这个说法实在是过于简略了,连基本情况都没有交代清楚。

        高务实记得,彼时朝廷的内阁首辅叶向高在评价王安的时候,曾有“上英明欲自操断,憎安刚劘严切,绳束举动不自由”之句。

        也就是说小皇帝想要自己掌权,但王安这个人性格刚强,对小皇帝管束很严,让小皇帝觉得自己很不自由。

        往好了说,这是王安作为“先帝心腹”对宛如子侄辈的小皇帝严格要求;往坏了说,那就是王安亦不能免俗,最后终究想凌驾于皇权之上。

        总之,魏忠贤一门心思哄着皇帝玩耍,皇帝越爱玩,他就越好擅权;王安却希望按照他心目中的明君模样来塑造和要求皇帝,反而激起皇帝的反感,这大概就是他最后灭亡的真正原因。

        当然,由于王安向来与东林党人交好,再加上后来他是被魏忠贤害死,故而东林党对王安还算不错,至少在史书里对他多有维护。

        高务实总结了一下,得出了几个结论:

        首先,王安是有一定文化素养的,对于什么样的皇帝算是好皇帝,他有着自己的见解,并且有为此努力的主观意向。

        其次,王安与文官集团的关系不错——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这可能与他在内书房读书多年有关,他或许在某种程度上认可文官们的理念,比如类似的天下观,又比如人臣应该如何辅佐天子之类。

        最后,王安的脾气执拗而刚强,他认定的事不容易改变。而他主要的坚持,似乎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可能是希望做个名臣?

        想到这里,高务实下意识看了陈矩一眼。

        有明一朝的大宦官里头,陈矩在后世的评价就很好,虽然一般不会说他“名臣”,但至少也会评价一个“贤宦”。王安是陈矩提拔的,很可能他心里就是把陈矩当做自己的榜样。

        此时高务实才忽然想起一件事,陈矩今年六十岁了……

        这也不怪高务实没注意,陈矩这人确实不显老,加上宦官嘛,白面无须的,平时看起来也就四十多岁的模样,很容易让人忘记他的实际年龄。从他的真实年龄来说,做王安的“政治偶像”完全合符常理。

        王安万历六年进内书堂读书,一般小宦官进内书堂大多在十岁左右,所以王安大概是隆庆二年生人,比朱翊钧、高务实君臣还小五岁,今年才三十刚出头。

        这下子高务实也吃了一惊,三十出头他就混成东厂提督了?看来陈矩是真的非常看好他啊。

        此时陈矩也已经对高务实的问题思考了有一会儿,迎着高务实的目光,他终于有了结论,道:“只要能与他说通道理,应该是可信的。”

        高务实点点头表示明白了,然后问道:“这道理,可是指嫡庶之分?”

        “正是。”陈矩终于露出一抹微笑,点头道:“王安这孩子也算是咱家看着长大的了,他这个人呀,有时候会让咱家觉得颇为类己,这也是咱家会举荐他提督东厂的原因之一。

        东厂提督这个位置十分要害,咱家当时可以推荐的人选并不少,之所以选他,就是因为这孩子只要认定了道理,轻易是不会有变的。咱家觉得只有这样的人,才适合呆在这种不能出大差错的位置上。”

        高务实颔首表示理解,接着问道:“既然如此,那就请麟冈兄亲自去和他说,请他在东厂挑选心腹大珰、得力人手,将京中一些要员近期的行踪等事打探清楚并且及时报告。具体目标我会拟定一个名单,麟冈兄如果认为还有缺漏,也可以自行增补。”

        陈矩先是点了点头,继而又似乎有些担忧,迟疑道:“如此行事,会不会让外廷反感厌恶,引出什么乱子来?”

        高务实摇头道:“只是监控不轨行径罢了,并不是让他们做其他举动,即便有事也只是命其及时上报,朝臣即便不满也无法宣泄,至少不会宣之于口,这一点麟冈兄不必过虑。”

        陈矩稍稍安心,叹了口气:“皇嫡子诞生,原本应是大喜之事,可惜天家无小事,尤其这又涉及到嫡、长之争……嫡、长之外还有‘亲’,真是让人丝毫不敢轻松。”

        嫡是皇嫡子,长是朱常洛,至于“亲”,陈矩所指的自然是郑皇贵妃之子朱常洵——他显然是极其受宠的,可谓之“亲”。

        高务实也知道现在的局势与原历史上不同了,争夺太子之位的不再是两人,而是变成了三人。这三个人还都各有优势,这就很微妙了。

        皇嫡子胜就胜在一个嫡字,按理说是“天命所归”,但他才刚刚出生,在这个时代的夭折率面前,他身上还带有很强的不确定性,至少要经过两、三年的观察,发现孩子很强壮,那么地位才会稳固下来。

        朱常洛胜在年长,按照“国赖长君”的传统,他也有一些优势。不过在大明朝,这一点在“嫡”字面前不值一文。只不过有很多人早已下注在他身上,才让他仍然有一些机会。再叠加皇嫡子还没有度过早夭的高发期,所以也还不能算完全出局。

        朱常洵则主要依靠父母宠爱。如果要问皇帝对皇后与郑皇贵妃究竟是什么观感,今天陛见之后的高务实完全可以肯定,在朱翊钧心目中应该是这样的:皇后是完美的皇后,郑皇贵妃是完美的女人。

        他最爱的是郑皇贵妃,但他并不是不爱皇后,只是因为皇后太“皇后”,反而有了某些疏离感。可是他又知道皇后的好,因此也不会做出什么对皇后不利的事来。

        说起来,朱翊钧现在的纠结真是连高务实这个旁人都能感受到。

        “你我为人臣子,只要做好臣子的本分就好。”这是高务实今晚对陈矩最后说的一句话,说完之后陈矩便与刘平告辞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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