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1章 水中花
陈宝祥硬下心来，忍住眼泪，带着修夫人出门，叫了两辆黄包车，进南门，过芙蓉街，到大明湖南门来。
秋风一起，落叶萧萧，虽然只是初秋，济南城却有了一片肃杀之气。
到了湖边，陈宝祥搀扶修夫人下车，惹得她笑起来：“我还没有到走不动路的地步，不然也不会想到这湖边来。陈老板，你待人真好，怪不得大青衣说——在济南，有你这样的挚友，不枉济南之行了。”
陈宝祥感叹：“大青衣是人上人，她这样说，高抬我了。”
修夫人微微一笑：“怎么会呢？昔日万花楼鼎盛，你陪她们夜袭梨花公馆、炸鬼子货台，从头陪到尾，连城璧不感激，但大青衣却把一切都记在心里了，多次告诉我，你是可造之材，不该湮灭于红尘草莽。如果有一天我去了，你跟大青衣一定要将济南这边的事情办好，为八方面军打前站。知道吗？他日白凤凰小姐回来，还要仰仗你们呢！”
想到白凤凰，陈宝祥一阵恍惚。
他记起千佛山的事，明明几个月前的事，却仿佛隔了数年。
“如果白小姐回来，八方面军也就来山东了吧？解放济南，指日可待。真希望早一点看到那一天，你也要坚持住，坚持到那一天。”
陈宝祥这样说着，自己心里就不信了。
宏济堂神医盖世，两个大夫都说不行，修夫人的病肯定已经到了末日尽头，即便华佗在世，也回春乏术了。
修夫人在湖边走了几步，看见湖边停着的小船，笑着指了指：“忽然有了兴致了，我们坐船，去湖上看看。”
陈宝祥抬着胳膊，让修夫人搭着手，扶她上船，然后吩咐船家，向历下亭划过去。
当下，大明湖上微波粼粼，秋日暖阳，直射水底，五尺之下，能看见金色鲤鱼悠然游过。
“这么美的景色，西北太行是看不见的。我从北平到济南，为的就是将白凤凰请去太行山。离开北平时，我就知道自己来日无多了。本想老死太行，但在济南遇到你，心里终归是有些不甘心，于是就辗转回来。没想到……时也、运也、命也……命运天注定，半点不由人啊！”
陈宝祥无法接话，他想到过去跟修夫人的初相遇，也想到益都县的刀光剑影。刚刚脱离困境，却又遭遇噩耗，让他无所适从。
陈宝祥唯有苦笑，此时此刻他相信命运，正用无情铁拳，狠狠地把他从天堂击落尘埃。
修夫人命不久矣，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谁都无法改变。
他们从益都县回到济南，仿佛是昙花一现，这种美好生活很快就会离他而去。
如果修夫人死了，他这半条命也不存在了。
“陈老板，你看这济南的湖光山色，真是舍不得——”
猛然间，修夫人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那一口血落到清澈的湖面上，立刻向四面散开，变成了一朵触目惊心的红花，渐渐扩散，从手掌那么大，直接扩张到像一只脸盆，随着湖面荡漾，越来越向四周晕染开去。
陈宝祥吓了一跳，紧紧握住修夫人的手。
“没关系……我已经……偷偷地吐了几口血，只是你不知道而已，不管是在正觉寺街，还是……益都县城，都曾经这样过，我谁都没告诉，本以为可以回到太行山，现在那已经成了遥远的梦想，只能在你面前，如此……狼狈。陈老板，我还是希望，自我走后，你记得我所有的好，不要记住这些让人不堪的瞬间……”
修夫人脸色苍白，说话有气无力，嘴角不停地有鲜血滴落。
陈宝祥大声吩咐，让船家靠岸。
修夫人已经支持不住，倒在陈宝祥怀里。
陈宝祥紧紧握着她的手，只感到修夫人的双手冰凉，似乎生命正在从她的身体里抽离出去。
他回头望去，湖面上那朵血色的红花渐渐不见了，已经被大明湖水吞噬。
陈宝祥觉得，自己的一生，似乎也随着这朵红花的离去，而变得黯淡无光。
花开在水上，消失在水中，已经成了他最痛苦的记忆。
陈宝祥带着修夫人，乘坐黄包车，去了德国医院。
那边的医生摇头叹气：“我们已经无能为力，还是带她回家吧，为她选块墓地，是你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陈宝祥不甘心，从德国医院出来，立刻去了宏济堂。
这一次，宏济堂坐堂的两位大夫，再加上后面的几位大师全都出来，替修夫人把脉。
一位身材高大、玄色长衫的老板正在后院喝茶，托着茶壶，快步出来，立刻吩咐账房先生：“去拿仓库里顶级的人参来，这位小姐需要人参吊命，这时节，什么都不要管了，最好的人参——只要能让她活下去！”
陈宝祥感激地看了那人一眼，深深鞠躬。
那位老板轻轻摆手：“不要客气，都是济南人，在这个乱世，能够有一线生机活下去，就是幸运。陈老板，我认识你，你也许不认识我，但你这位朋友命在须臾之间。我相信有人参吊命，就能熬过这一关。”
账房先生飞奔着，到后面开了库房，拿出顶级的长白山野山参，从头到尾，有两尺长。
陈宝祥知道，这样的人参肯定价格昂贵，但现在只要能让修夫人多喘一口气，再贵的人参都不是问题。
“老板，我没带足够的钱，你先治病，药钱回头送来。”
那位老板再次摆手：“人参是送你的，就看这位小姐有没有命撑过这一口气。你放心，我懂周易八卦，看过无数人的面相，这位小姐面相奇特，女生男相，一定有过人之能，别人忍不过去、熬不住的，她也许能创造奇迹。”
老板随机下令，把宏济堂后院的偏房打扫出来，立刻让修夫人住进去，再也不用回家，就在这里把脉开方、拿药熬制。
几位大夫听到东家如此重视，立刻使出浑身解数，再次为修夫人把脉。
既然是绝症，自然有强烈表现。
其中一位老大夫捋着花白胡子，吞吞吐吐地说：“各位，人参吊命，虎狼之药能够清理五脏六腑的阴邪之气。我有一个方子，来自孙思邈前辈著作，只不过轻易不能使用，当下以毒攻毒，似乎才是最正确的医治之道。”
他快速地说了那个方子，把每一味中药的用量全都说出来。
其他几位大夫沉吟不语，但最后还是频频点头：“差不多就是这样，此时此刻，我们也没有别的好方法啦，虽然这张方子十分猛烈，但对于这位小姐的病情来说，似乎是对症下药。不过，如果出了问题，谁来承担责任？”
那位东家托着茶壶，看着陈宝祥。
陈宝祥挺起腰杆，用力地一拍胸膛：“各位，我知道朋友的病情严重，此时此刻如果吃了宏济堂的药，出现另外变化，我陈宝祥绝对不会埋怨各位，所有责任自负。我们这条命活了死了，都跟各位无关，不管是刚才的野山参，还是各位的药钱诊费，一分不少，双手奉上！”
那位老板放下茶壶，轻轻拍掌：“这就得了，你们几位都是高手，济南人最顶级的中药大师都在宏济堂里，现在就开方下药。我们大家倒要赌一把，看看上天到底收不收这位小姐的命？”
陈宝祥陪着修夫人，住进了西偏房。
其中一位大夫，先把野山参斩断，直接让修夫人含在口中，然后立刻去灶上生火，亲自熬药。
陈宝祥坐在床前，凝视着修夫人苍白的脸。
“陈，老板这一次我们与天抗争，感谢宏济堂施以援手，如果我能活下去，将来要在家里，供奉宏济堂的牌匾，为这些善人祈福。”
陈宝祥用力挤出一丝微笑：“那是当然，刚才那位老板说了，你天生奇特相貌，女生男相，一定能够具备过人之能，挺过这一关。”
危难之际，别人的一句好话，就让陈宝祥心里涌起无限希望。
修夫人苍白的脸上也浮起微笑：“我这条命，本来就献给八方面军，以杀鬼子为荣，不杀光所有日本鬼子，绝不离开这个世界，。如果这次我能活下来，必当竭尽全力，取日本鬼子狗命三百条，以谢苍天，救命之恩！”
陈宝祥握着修夫人的手，这种誓言实在独特，他过去从未听说过。
“那好，我就陪着你，取日本鬼子狗命三百条，让整个济南风调雨顺。你我齐心协力，既要战胜病魔，又要战胜日本鬼子！”
两个人如同一对亡命鸳鸯，此时此刻，早就忘记了外人诧异的目光，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任何人都无法把他们分开。
那位老板托着茶壶走进来，向陈宝祥点了点头：“陈老板，我虽然不清楚这位小姐的身份，但是我知道，你是地地道道的济南人，陈家米饭铺也算是济南小有名号的人物。如果你有什么不方便，就把这位小姐交给我们，以免家里的人找上门来，反而不美。”
对方说得非常婉转，陈宝祥立刻用力摇头：“多谢老板好心，但不必为我考虑，现在我只希望她能够活下去，哪怕是用我这条命，换她的命我也愿意，请宏济堂各位大师尽管用药，不用有丝毫顾虑。”
那位老板轻轻叹气：“你大概不知道，我老家也在章丘，就跟你家太太同村。你当年迎娶的时候，我就在村里见过你。我只想告诉你，大事要做，正事要做，但我们也要减少麻烦。不如你先回去，由我带着宏济堂的大夫们，陪着这位小姐，肯定不会出事，只会比你更尽心。”
陈宝祥明白对方的好意，就是怕柳月娥找上门来，反而让修夫人病情加重，不利于医治，但他实在放心不下，此时此刻，眼睛只盯在修复人脸上，哪怕是一瞬之间，都不想离开。
“老板，多谢你为我考虑，可现在普天之下，我只在乎她的性命，其他人如果敢扰乱宏济堂治疗，我陈宝祥绝不答应！”
这就是陈宝祥的心里话，如今只有修夫人最重要，大明湖上那一朵红色的血花，已经让他触目惊心，悲痛欲绝。
如果此刻修夫人死了，他都怀疑自己能不能撑下去，恐怕就要拔刀自杀，陪着修夫人一起离去，所以即便对面这位老板全心全意为他着想，他还是不肯离开。
那位老板叹了口气，轻轻点了点头，无声地退出去．
药熬好了，那位大夫亲自端进来。
陈宝祥接过药碗，为修夫人喝药。
这些药味道极其刺鼻辛辣，并且里面泛着淡淡的绿光。
只有那些珍贵的毒虫熬制之后，才会出现这种可怕的结果。
那位大夫站在床尾，小心翼翼地说：“我们都不知道这些药喝下去会产生什么效果，里面有五毒之虫，虽然用了其它的温和药物中和，但还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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