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嗟来之食
“纯属胡说八道——”
冯爷捋着胡子,端着茶壶,笑眯眯地看着陈宝祥发脾气。
“冯爷,如果修夫人是曹大帅之女,她应该避世修行,怎么敢抛头露面,而且到济南这种大地方来?”
这个问题,也是此前陈宝祥感到最疑惑的。
丫环的死,让他把“曹大帅之女、天子绣”这个话题已经放下,如今重复提起,他自己先乱了阵脚。
“陈老板,这可是一笔天大的富贵。无论谁抓住曹大帅之女,都能换一笔巨财。这么说吧,比起白凤凰,修夫人肯定更重要。你说呢?”
冯爷眼中渐渐开始放光,放下茶壶,向前探身,死死盯着陈宝祥。
“她更重要?这句话还是向白小姐说吧!”
陈宝祥坚决否认这一点,就是不愿把修夫人推出去,放在火上烤。
这种话一旦传开,肯定传到日本暗探的耳朵里。
一传十,十传百。
那种情况下,无论修夫人逃到哪里,都会被暗探盯上,无处逃遁。
一定要把谣言掐死在襁褓之中,就是陈宝祥当下必须要做的。
“哈哈哈哈,你不相信就算了……”冯爷大笑了两声,脸上的表情,又恢复了平静。
“冯爷,还是说说正事吧,白小姐已经同意历下亭宴会的事。”
冯爷脸上的笑容高深莫测,一边听陈宝祥说话,一边点头。
“你答应的事呢?”
“我会派人寻找曹大帅之女,有什么线索,随时派人上山送信。”
冯爷的态度越来越冷淡,看起来,对于历下亭堂会的事,他已经放在一边,反而对天子绣开始感兴趣。
天子绣直接指向大清龙脉,那才是天下英雄最关注的。
在冯爷目前,陈宝祥坐立难安。
他唯一的目的,就是保全修夫人,让她能够从济南全身而退。
至于她的真实身份,都是后话。
“陈老板,你有没有觉得,泺源公馆最近毫无动静?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大竹先生也说,济南城即将爆发一场大战。我们啊,都是蝼蚁,不管铭新池还是陈家大饭店,都是日本人脚下的蝼蚁……”
陈宝祥觉得头大,冯爷说的这些,他都能感受到,但又毫无办法。
“日本人要什么,你知道吗?大竹英雄知道,因为他在东京时,就是天皇智囊团成员之一。他们要的是天下太平,四海之内,每座城池,全都飘扬着膏药旗。咱们济南是北方大城,必须全面置于日本人控制之下。”
陈宝祥下意识地摇头,在他看来,华夏国土,只能由中国人自己控制,而不是交给日本人。
日本人的野心如此之大,气势惊人,根本不可能成功。
“陈老板,好好想想吧,到底应该怎么做?你想保全朋友,但朋友未必为你着想。济南人还是跟济南人做朋友,不要总盯着外人,热脸贴人的冷屁股,那就没意思了吧?”
陈宝祥感受到,冯爷话里话外,都是对北平来客的不信任。
“好了,冯爷,我知道了。”
“陈老板,你其实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好好在大观园开饭店,其它的,不要管了,不要理了,呵呵呵呵……”
陈宝祥起身告辞,冯爷勾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低语:“我铭新池是济南城最好的温柔乡,什么八卦楼,什么鲁菜名馆,都白搭。在我这里,吃吃饭,喝喝酒,洗洗澡,再找个漂亮女人好好睡一觉,再多烦恼,都烟消云散喽!”
陈宝祥对洗澡和女人不感兴趣,脑子里满满的都是泺源公馆与万花楼的对峙。
干佛山是佛门净土,但日本人一来,一切就都变了。
他走出铭新池,街对面的几名黑衣人忽然散开,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陈宝祥知道,那些都是盯梢者。
冯爷的生意做得越大,就越受到黑白两道的特别“关照”。
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紧盯着铭新池进进出出的客人。
他站在路口,左右看看,不知向何处去。
一阵风刮过,地上的落叶纷纷卷起,扑在他脚上。
他的心情就像这些落叶一样,起伏不定,无法自主。
向北,去火车站。白凤凰她们离开,只能乘火车。
向南去干佛山,事情没有完全解决,就算上山,对修夫人也无法交代。
向东,去普利门,回米饭铺,当下他不想见到柳月娥和家人。如果因为修夫人的事,牵连家人,那就罪莫大焉。
陈宝祥想了又想,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下,双手抱头,无路可去。
“陈老板?”
一双穿着锃亮皮鞋的脚,停在陈宝祥面前。
陈宝祥抬头,站在面前的是郑鸣蝉。
“难得有时间,我们一起逛逛?”
陈宝祥起身,跟在郑鸣蝉身边。
在他们后面十步之处,有两个穿着便装的保镖,一直沉默跟随。
“陈老板,我知道你是个好人。济南城像你这样的人,实在太少了。不管是万花楼、铭新池还是白凤凰那些事,都跟你无关。以你的为人,完全可以进入维持会,帮助更多济南人,成为皇军的朋友。”
郑鸣蝉的话,看似闲聊,实际是为陈宝祥指路。
陈宝祥笑了笑,没有回应。
加入维持会,就是日本人的贴身走狗。祖宗八辈,都被济南人骂得狗血喷头。
不止是济南,山东境内,大江南北,只要是设立维持会,都是那些地痞流氓、光棍无赖抢着加入,为了蝇头小利,置礼义廉耻于不顾。
“陈老板,你有手艺,又有仁心,如果你做了维持会会长,济南城的百姓就有福了。刚刚在军部开会,我已经提出,把你纳入维持会——”
陈宝祥赶紧抱拳:“多谢郑先生提携,入维持会还是免了吧。济南人好面子,家人绝不允许我做这种事。”
“陈老板,身为济南人,你肯定知道明清交替时,留发不留头的事吧?”
陈宝祥明白,郑鸣蝉提到这件事,阐述的是“真理与苟且”的区别。
一旦他被郑鸣蝉说服,就会成为日本人的忠实走狗,再也没有回头机会。
“郑先生,不要为难我了。小门小户小生意,经不起大鱼折腾。”
两人过了普利门,走在普利街上。
郑鸣蝉向两边的商户指了指:“中国人不明白,济南城现在属于日本人,所有买卖商户、餐馆学堂,都归日本人管辖。过去,韩长官吩咐他们做事,谁敢不从?不明白这些的老济南人,唯一的结局,就是人头落地。”
陈宝祥一下子明白了郑鸣蝉的意思,要不要加入维持会,自己说了不算,郑鸣蝉才说了算。
他长叹一声,默默地点头。
到了草包包子铺门口,郑鸣蝉伸手相邀,两人进店坐下,要了四笼包子。
郑鸣蝉穿着便装,伙计以为他也是济南人,对两人笑脸相迎。
热气腾腾的灌汤包子端上来,郑鸣蝉拿起醋壶,亲自为陈宝祥倒醋。
“陈老板,草包包子是济南名吃,连青岛、烟台那边的客商都知道。我青岛的朋友来济南,都让我到这里来请客,吃一笼包子,喝一大碗紫菜蛋花汤。这么大的名气,这么好吃的美食,一夜之间,我就能让他全部消失,你懂吗?”
陈宝祥后背一凉,郑鸣蝉的话说得很明白,日本人对济南有绝对控制权,生杀劫掠,任意而为。
草包包子铺之所以还能存在,就是因为日本人容许它经营。
郑鸣蝉一声令下,任何一家买卖,都将在一夕之间,夷为平地。
连草包包子铺这种济南名吃,都能沦为蝼蚁,更不要说陈家米饭铺了。
“谢谢郑先生提醒。”
“陈老板,我们一见如故,才会推心置腹地提醒你。识时务者为俊杰,顺势而为,如鱼得水,逆水行船,那就是自取灭亡了。”
郑鸣蝉向西一指:“大观园这边,你可以插旗立威,其他人未必有这种机会。铭新池那边,今日是冯爷掌舵,明日就未必了。你感兴趣的话,也可能是你,是我,是白凤凰……过去的华夏,皇帝之下,皆为蝼蚁。今日之亚洲,天皇之下,皆为蝼蚁,呵呵呵呵……”
陈宝祥刚刚夹起一个包子,忽然没了食欲,慢慢放下。
“陈老板,满街暗探,所为何来?就是为了,让所有百姓成为顺民,不服从管辖者,全都是田中杂草,必须拔掉。”
陈宝祥叹了口气,低头喝汤。
“如果你加入维持会,我会帮你铺平道路。在济南,维持会长的地位很高,干万别不在乎。”
陈宝祥只能连连点头:“是是,我明白。”
两人吃完,郑鸣蝉招呼伙计,把剩余的包子包起来,交给陈宝祥带回去。
他们继续向东,到了泺源公馆门口,郑鸣蝉回办公室去,陈宝祥拐上芙蓉街,回米饭铺。
到了县后街西头,陈宝祥拿出包子,丢给路边的两条野狗。
他一个人吃日本人的嗟来之食就够丢人了,如果让柳月娥也吃这些包子,等于是全家丢人,老陈家就再也难以自证清白了。
野狗叼起包子,摇着尾巴,撒欢而去。
陈宝祥无奈地苦笑,看着野狗,竟然有兔死狐悲之感。
同样是仰人鼻息、等待赏赐,野狗没有廉耻之心,为了几个肉包子,可以不顾一切。
陈宝祥却不能这样做,人之所以区别于猫狗驴马,就是因为拉不下这张脸。
他到了米饭铺门口,肩上的压力越来越大,脚下一绊,普通一声,摔了个狗啃泥。
幸好,旁边没人经过。
他赶紧爬起来,掸干净身上的土,继续向东去。
摔了这一跤,他突然变得清醒:“所有济南人都在这样做,即使是川中大人物,到了济南人,不也得偃旗息鼓,夹着尾巴做人?先做好自己,再做好国家的事,次序正确,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不让良心刺痛,就可以了?”
他踏上台阶,进了米饭铺。
传文从柜台后面站起来,柜台一侧,又是大大小小几十个点心匣子。
“爹,有人送礼,说是为了历下亭堂会的事,请多关照,他们都说,过去有眼不识泰山,现在明白,陈老板才是齐鲁翘楚,以后必定常来常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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