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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疯魔


  夜色如墨,风雨如晦。

雨淅淅沥沥地飘落下来。

紫菱轩外,连绵的秋雨,逐渐凝聚为浓密的雨帘,全数笼罩在了宁寂的宫苑上空,将这方如同黑色幕布的庭院覆盖得密不透风;四下静悄悄的,唯听得水声不绝,不,是雨声不绝,裹挟凉风如玉,雨水便沿着晶莹的琉璃瓦当急速飞溅而下,拍打在光滑无尘的青石地面之上。

这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夜雨。

塞外秋夜恼人的霖雨,带着缠绵黏着的水汽,弥漫四溢,直将满庭凋零的残花冲得气味寡淡……

雨中,落英纷飞,一身白衣的靖北之王,曳着颓然的背影,高峻,挺秀,落寞,寂寥,孤独地站在雨里,任由雨点侵袭他的身体,雨水虽然微细,但依然渐渐打湿了他傲雪欺霜的衣衫。萧长陵一言不发,默默地沐浴着夜雨幽风,错落的电光映亮了他冰冷的容颜,但见其上尽是水痕,分不清哪些是雨,哪些是泪。可他却依旧无动于衷,依旧近乎癫狂似地在雨中舞剑。

雨打梨花,白衣仗剑。

这是一种难得的凄凉的美。

萧长陵的剑术,承袭天泉剑宗,原本灵秀飘逸,暖意极盛,长剑所过之处,可令冰雪消融。然则今日……许是雨夜的缘故,又或是其自身的缘故,他的剑法,失去了往昔的秀逸,反倒暴涨起了一抹杀气——但见,直刺、斜撩、竖劈、回掠等若干剑术招式,在萧长陵腕力的带动下,挥舞出了凌厉的剑风,又借助雨幕的加持,更显其剑法的奇诡;短促的一瞬,明亮的长剑,宛如白蛇吐信,嘶嘶破风,又如游龙穿梭,行走四身,时而轻盈如燕,点剑而起,时而骤如惊电,落叶纷崩,激起了冲天雷鸣。

剑影划破雨夜,一时剑意大盛,恰如昼夜交错的刹那,无声合拢,直至归于浩瀚的宇宙……

舞剑舞到疏狂时,萧长陵眼中的血色,亦是越来越浓烈,雨水猝不及防地扑上身来,秋日的雨水已甫有寒气,舞得久了,雨幕如鞭挥落,抽得靖北之王的脸上、身上一阵阵发痛;忽而,剑光闪烁,白衣藩王将手中之剑往地上一掷,剑首微微插入湿地之中,剑柄犹自颤动,而剑身仍如龙蛇一般笔直。

一剑舞罢。

萧长陵凄然地半跪于雨中,这雨来得太过及时了,一阵紧似一阵的雨声,无情地敲打着世间万物,声音仿佛盖过了这位枭雄心底的愤恨,寒意如一层冰冷的羽衣披覆于身;萧长陵的视线渐渐模糊了,是雨丝浸入,还是眼泪已然莹润,令他无从分辨,唯有无尽的孤独而已。

“为了她,值得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吗?”

模糊中,萧长陵黯然回眸,一个娇俏的身影印入眼帘,或者说,是一位清丽的美人,正缓缓向他走来。

那是怎样一个俏丽的女子?一袭天蓝如洗的素莹襦裙,裙袂翩跹,愈发衬托出她的玲珑娇俏,婀娜万千,流云飘飖的燕尾发髻之上,别了一支点翠嵌珍珠头花,垂下长长的镶着细密东珠的流苏,随着她曼妙的步子,盈然地摇晃着,煞是迷人;若是仔细望去,此女果真生得标致,模样极是妍好,正是如花美眷的年华,眉目间迤逦光耀,肌映晨霞,云鬓翠翘,一颦一笑均是清秀明媚,娇丽的容色,便在绵绵细雨的遮掩下也唔半分瑕疵。世间美人无数,然而,似此女一般澄澈中带着清甜的,却真是少有,即便是曹清熙、谢婉心、李妍、明雨柔,亦是不曾拥有的。

凌芷兰以手为伞挡在他的额前,雨水打乱了她的发丝,打湿了她的衣裳。雨中的佳人,如同落花一般,娇弱的身影在水中沉浮,任风吹雨打,雨点污了衣裳的颜色,斑驳的印子,就像是经雨海棠丢了胭脂,让人看了生起无限怜惜。

“你来干什么?!”萧长陵冷冷地睨着这个为他遮风挡雨的女子,不,准确地说,是他未来的王妃,口吻仍是一如既往的凌厉,他半跪在湿漉漉的断树之畔,雨点飘在他宽阔的额头上,如同淡淡的水墨痕迹,似乎为靖北之王那张寒冷的面庞覆上一层浅浅的阴翳,愈发显出凉薄绝情。

或许,是听出了萧长陵的口气虽然平静,但底下的森冷意味,如汹涌在河流底下的尖冰,随时可以把人扎得头破血流;凌芷兰的眼神,仿如烛火一点点暗下去,累累垂落如红珊瑚色的烛泪,她端然静立,声音如船檐下悬着的小小金铃,——是凌冽的清脆。

“那你以为是谁?!她吗?你的婉儿吗?”

“孤的事情……何时轮到你来指手画脚,你算个什么东西。”萧长陵瞟了凌芷兰一眼,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也没有一丝怒意,目光如剑,泛动着幽沉而冷酷的寒光,愈显得厉杀逼人,竟隐隐生出了凌霜的傲意,令人望而生畏。

很明显,萧长陵最后那句,“你算个什么东西”,配上他那透着杀人诛心的眼神,无疑深深刺痛了凌芷兰,作为宣国公的掌上明珠,章献皇后的义女,她与谢婉心一样,有自己的骄傲,她宁愿让萧长陵用剑抵着自己的身体,也绝不能让他这样肆无忌惮地羞辱自己;只见,凌芷兰缓缓举起长袖,娴静地拭去颊边残留的泪水,声音异常平静,如涓涓溪流。

“殿下,妾的外祖父是大周开国的功臣,妾的祖父为景皇帝攻破了号称坚不可摧的西燕镐城,妾的父亲曾为灭燕建下赫赫功勋……们都是忠臣、功臣、重臣,对大周江山忠心耿耿,矢志无二。至于说到臣妾的姿态,臣妾是先皇后的义女,殿下的王妃,宁可死,也绝不能自甘下流。”

她的神色和语音都是那么沉着,即使是面对天下第一枭雄森冷如剑的目光逼视时,依然不卑不亢。凌芷兰缓缓抬起眼睛,与萧长陵那双充满血色,闪烁杀气的的眼睛对视着,声音柔曼得像是在抚慰一个受伤的孩子。

凌芷兰温柔的话语,并未触动萧长陵郎心似铁的防线;只见,这位鲸吞八极九野,狼顾万方四裔的年青枭雄,冷冷睨着的眼神,有轻鄙之意从心底蔓延,坚毅的唇角,微露几分不屑。

“那干嘛不去悬梁啊。”

声音虽然极低沉,但却如一柄带血的利刃,狠狠地扎进了凌芷兰充满温情的视线之中;这一刻,凌芷兰矍然色变,心底的宁静转瞬破灭,顿觉齿冷,然而亦深深叹息,略带嘲讽地轻轻说道。

“殿下这么羞辱臣妾,不就是因为她吗?!她已经是陛下的贵妃了,已经怀上了陛下的龙嗣了,你们之间已经不可能了,为什么你还是忘不掉她!”

啪!

可是,令凌芷兰没有想到的是,当她刚刚说完片刻不到,娇美的脸颊,便已经重重挨了一掌,直接被掀在地上。这记掌掴实在是来得突然,她被掌风劈开,重重地撞在身后的小石几上。那石几质地坚实,一撞之下肋下痛得要裂开—样,脑海里嗡嗡地响着,像下着嘈嘈切切的瓢泼大雨,眼前白点子乱飞。

半晌,凌芷兰的脸上,一阵烫,一阵寒,到了末了,除了痛,便再也没有旁的感觉。她不可置信地凝望着眼前这个容貌英俊,风姿秀彻的白衣男子,她不相信……刚刚的那一记掌掴,竟是他赏给自己的,从小到大,就算是爹爹也不曾弹过她一个手指头,可是今日,这个被她一向视为眉目多情、温和从容的如意郎君,竟然动手打她,没错,他打自己,却原来,也有今日!也有今日!

萧长陵下手颇重,凌芷兰的发髻散了大半,凌乱地垂落耳边,泪眼婆娑里,望出一片雪色清寒。

这一刻,凌芷兰全身都在发抖,止不住似的,凭她几乎要咬碎了银牙,捏断了手指,用力得四肢百骸都发酸僵住了,都止不住。战栗得久了,她终于按捺不住积压已久的耻辱与苦楚,满眼通红地怒视着一身白衣的萧长陵,厉声喊道。

“你发什么疯啊!”

看见凌芷兰委屈地捂着脸颊,萧长陵神色冰寒地站起身来,双手负于身后,半张面庞附在她的耳边,冷漠说道。

“如果你不想看到孤杀人,就不要在这里大吼大叫。”

话语虽沉厚,却挟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冷峻,一代枭雄眼中爆发的杀意,又岂是一介弱女子所能抵挡的?

凌芷兰望着他,像是望着一个全然陌生的人,一颗心反而定了下来,有了落处。她忽而冷然笑了起来,在如今这个时刻,空旷的庭院之中,不合时宜地响起了这么一阵如银铃般的笑声,笑声在风雨中回荡着,飘拂着,虽然清脆,却是怎么也遮掩不住,四处传递,显得异常诡异。

“我知道了……你是疯你自己在这儿情深不悔,痴心永恒,而她却长夜难耐,跟她真正的夫君被翻红浪,孕育子嗣!”

“闭嘴!”

萧长陵的面色,遽然骤变,一双明亮的眼眸,仿佛正在喷吐着灼灼的烈焰,竟似是要将眼前这个倔强的女子烧成灰烬。

“我偏要说!”凌芷兰终于抑制不住泪如泉涌,压抑了许久的委屈与愤恨,此刻全部爆发出来。

她狠狠地盯着萧长陵。

“她身为人妇还勾引男人,你明知道她身为人妇……还对她念念不忘,萧长陵,你这样不光是在侮辱我凌芷兰,更是在侮辱你的家族,你的身份。”

萧长陵彻底怒了!

恰在此时,天际电光一闪,转瞬间已有闷雷滚过,沉沉地开始洒落一层冷雨,雨水浇落白衣,极尽癫狂之态。

就在这电闪雷鸣的照耀下,萧长陵的眼中,闪过幽然的凉意,他缓缓拔出插在地上的剑,洒然地以手拭去剑上的水渍,旋即微微侧身,手中长剑轻抬,剑刃反射一抹寒芒。只见他手腕轻轻一抖,剑如闪电般迅速划过。凌芷兰虽不会武功,但在那一瞬间……她还是下意识地往后退去,剑风一闪即逝,她只觉云鬓微凉,颊边一缕发丝已然飘落。

“怎么?秦王殿下……这是要当众杀妻吗?!”凌芷兰惨然问道。

“滚!你给我滚。从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萧长陵理智的神经,顿时崩断,整个人的面容变得扭曲疯癫。

雨声未歇。

森凉的夜雨簌簌而下,倾泻在萧长陵的面上,眼上,发上,靖北之王的脸色,阴沉得如同这灰暗的夜幕,眸中无喜无悲,唯有无休止的恨。

……

谢婉心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紫菱轩内了。床前床后围了一圈人,一个个笑脸盈盈,有皇帝、皇后、阿妍、燕王、雨柔、明玉,却唯独不见那位英俊的白衣男子,此刻,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喜悦的神色,不光是人,就连天青色暗织芍药春睡纱帐不知何时也换成了了海棠红和合童子牡丹长春的图案。那样喜庆的红色,绣着金银丝穿嫩黄蜜蜡珠子的图案,牡丹是金边锦红的,长春花也是热热闹闹簇拥着的淡粉色,密密得竟让她有些生厌。

刚刚从昏厥中苏醒过来的谢婉心,只觉得身体轻飘飘地没个落处,头是晕乏的,眼是酸涩的,身上怎么也使不上力气。她心下极是不耐烦,半闭着眼睛转过身去,轻轻地揉着乏困的眉心。

“我……这是怎么了?”

正当谢婉心疑惑之际,却是李妍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喜气盈盈地说道:“婉儿,你有身孕了。”

身孕!

这句话不啻一个惊雷响在耳畔,谢婉心急忙侧过身来,一转身才发觉自己起的急了,只怕是伤着了哪里,于是半僵着身体,眼神颇为惘然,不知是因为喜悦而一时凝滞,还是因为始料未及而心神凄迷;她轻轻抚摸向尚有些平坦的小腹,半晌沉默不语,于她而言,这个孩子的到来,自己到底是该高兴,还是伤心,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甚清楚,只能略带迷茫地呢喃了一句。

“我怀孕了……”

听着谢婉心迷惘的语气,萧长耀却是那样欢喜,方才在临湖台上与萧长陵对峙时的凛然君威,此刻全然化作了春风晴日。他轻轻地握着谢婉心的手,眼里满是柔情,平日凝结而成的冷厉及漠然……尽数消散,温沉说道。

“杳杳,方才……你在夜宴上晕了过去。朕赶紧抱你回来宣御医为你诊脉,御医说,你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是啊娘娘,陛下一看娘娘发晕,急得跟什么似的,丢下所有人就抱着娘娘冲回了紫菱轩。”明玉微笑地说道。

萧长耀回身,向众人挥了挥衣袖。

“好了,贵妃有孕,需要静养,今儿个你们也累了,都回去歇息去吧。”

皇帝的意思很明确,他是不想让这么多人打搅到自己喜得龙裔的喜悦,他想一个人与谢婉心分享这份喜悦。

众人纷纷心领神会。

“臣妾告退。”

“臣弟告退。”

“儿臣告退。”

“奴婢告退。”

待众人退出去之后,萧长耀的眼里,流露出些许的内疚,像浮于春水之上逐渐融化的碎冰。

“杳杳,你不高兴吗?”

此时此刻,谢婉心脑中有一瞬的空白,什么也反应不过来,仿佛是在空茫的大海上飘荡着。怎么会有孩子呢?怎么会有孩子呢?她多么希望,这个孩子,是她与二郎的孩子,可如今……但孩子终归是无辜的,他毕竟是自己的骨血,而皇帝盼这个孩子也是盼了许多年,况且,皇帝这些年对自己如何,万千宠爱,百依百顺,谢婉心全都看在眼里,即使她再怎么厌恶皇帝,再怎么冷若冰霜,铁石心肠,时间一久,也总该捂热了不是么?

谢婉心轻轻地抚着肚子发怔,无声地感触着自己腹中这个小生命的跳动,肚子是平坦的,怎么就会有孩子在里头了呢?然而,她的神色还是有些疲乏,并不愿十分搭理皇帝,连那绝美的容颜都仿佛带起了一抹淡淡山岚。

“杳杳……”萧长耀轻声唤着谢婉心的闺名。

许是听见了皇帝温醇的声音,谢婉心因幻想变得柔软的眼神,再次冰冷如霜,她仰头凝视着天子和煦的神情,美人的秀容,有如万载玄冰般寒冷。

“陛下不必如此。陛下这么关心臣妾,无非是怕我一时想不开,一气之下,杀了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吧。”

“杳杳,朕不喜欢你这样。”萧长耀略略有几分尴尬,但还是尽量维持着身为帝王应有的沉静与镇定。

谢婉心喟叹一声。

“臣妾让陛下不喜欢的地方太多了。臣妾不过是个贵妃,人微言轻,行事莽撞,难免让陛下不喜欢。”

四下宁静,萧长耀的神色,添上了几分伤感,仿佛凝于秋日红叶之上的清霜,落寞地垂下眼帘。

“杳杳,其实……朕有时真的很羡慕阿瞒,羡慕他能够过得那样无拘无束,潇洒随意,即便是像今日这般胡闹,他也毫不在乎。朕,多么希望也能像他那样,快意恩仇地度此一生。可是……朕不能,因为朕是皇帝,是天子,是承载亿兆生灵与万千黎庶安危荣辱的大周圣上,朕没有放肆任性的权力,更没有中途退出的可能。我还记得小时候,父皇对我寄予了厚望,他老人家总把朕抱在怀里,共乘一骑,天南地北地说着,说着大周的未来……朕有时常常在想,你说,父皇当初为什么要立朕为太子?朕没有平阳的宽厚仁爱,也没有阿瞒的文韬武略,只因朕是长子,占了长幼名分,才当上了皇帝。尽管如此,可自朕登基以来,虽不敢说是宵衣旰食,也称得上是勤勤恳恳吧,无时无刻不把江山社稷放在首位;既然父皇当年选择了朕,把大周交到朕的手中,朕就要履行身为大周天子应尽的责任,守住这片大好江山。杳杳,你告诉朕,朕到底需要怎么做你才能满意?”

这是身为九五之尊的他第一次向她吐露心声。

然而,谢婉心依旧面若冰霜,独有隽秀的眉目间衔着温默与疲倦,语气却明显缓和了许多。

“陛下的心意……妾都明白了,放心,我谢婉心没有你想的那么决绝,也没有你想的那么软弱。至少,我不会主动毁掉这个孩子,不过,如果老天有意带走他,我也不希望有人拦着。”

一听这话,大周天子的脸迅速白了下去,那种白,是冬日的残雪,带着积久的尘埃的浊气,隐隐发黑。他的嘴唇都在哆嗦,不知是愤怒还是伤心,但很快便归于沉寂,神色柔和了几许。

“今日你也倦了,先好生休息吧。朕……明日再来瞧你。”

当皇帝离去之后,谢婉心复又侧过身去,望着帐上浮动的幽影,目光渺然,眼角竟泛起些许微酸楚的涟漪,凄悯地喃喃自语道。

“孩子……”

……

这注定是极不平凡的一夜。

而这一夜,终究会如那连绵的秋雨一样,永湮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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