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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夜踏风雪


凛冽北风,冲撞着帐篷,发出闷雷般的声音。像是一尊庞然恶兽,在笼中的低吼。

哗哗!

帘幕一卷,风雪便往帐中扑。

坐在帅位上的金昙度,微微抬起眼睛,只往帐外看。

无边风雪中,立着一个仅着单衣、素履踏雪,手提马鞭的女子。

身上的单衣单鞋,说明此来匆匆。唇寒乌青,能见几分惊恨。

手中马鞭紧握,却有半点不相让的凌厉。

她踏雪而来,形势紧急,闯门仓促,却还用马鞭敲了敲门边:“金大帅,不知您介不介意,拨出一点时间,同本宫聊聊?”

名闻天下的铁浮屠之主金昙度,生得煞是威严,身似铁塔,面如金刚。即便独在帐中,也全身披甲。

缨枪森寒的头盔,便摆放在长案上,触手可及。

可他的声音却是柔和的。

站起身来,手抚胸甲,行了一礼:“云云殿下,请入帐避一避风雪。”

赫连云云也就走进来,一直走到金昙度的帅案前。

却没有立即坐下,而是用马鞭拨了拨那盔枪上的红缨,似漫不经心地道:“这红缨,又名‘血避’。”

身后的帐帘垂下,凌厉的风声便呜咽着退去。

金昙度立在那里,恭声道:“有时也不免沾身。”

赫连云云握住马鞭,又用它扫了扫一路披来的肩上雪:“偶尔沾着也不要紧,只要记得清洗。质本洁来,还能洁去。”

她无令无旨,甚至只着一件单衣,提一支马鞭,便只身闯进铁浮屠大营。这本就是一件不简单的事情,是实力的体现。此时这言语,更有几分威压。

金昙度叹了一声:“将军百战死,岂能清白一世?”

赫连云云停下扫雪,用那双苍青色的眸子,看着金昙度:“金大帅当是有万世名的人物。”

这大牧的公主殿下不坐下,金昙度也没法坐,可他站着又实在高大,也不很恭敬,便只能一直低头。

云殿下着实凌人!

今日只身入军帐,分明是求援而来,可处处要抢主动,绝不示弱半分。

相较而言,昭图殿下给人的感觉,就要温煦得多。

金昙度颇有闲心地分析了一下两位皇储,平静地道:“金某只修此生,一世即是万世。生则名,死即空。”

“那这一世,更要慎重了。”赫连云云慢慢地说。

铁浮屠的主帅沉眸定声:“金昙度誓死效忠大牧天子。陛下叫我做的,我一件也不敢懈怠。陛下不叫我做的,我一件也不敢做。”

面对这位油盐不进、也似刀枪不入的披甲真君,赫连云云静了片刻。

在沉静的时候,帐外风雪又烈。牛羊的哀声清晰。

她仿佛听到整个草原的悲啸。

她与赫连昭图的竞争,已经持续了多年,其实一直都在下风,毕竟晚生了几年,时间是无法抹去的劣势。

但她找的丈夫,远胜于赫连昭图找的妻子。

赫连昭图的妻子,是完颜家的嫡女,完颜度的妹妹完颜青霜。

赫连昭图娶完颜家的女子,自是为了得到这个真血家族的支持。她却找了个真血部族之外的人做驸马……这在当时并不被视为一个聪明的选择。

可随着赵汝成的天资逐渐兑现,其在牧廷内部的影响力不断拔高,无论是个人修行还是治政、治军,都是年轻一辈一等一的存在。

就比如说敏合庙这等重要部门,往前是神冕祭司涂扈亲掌,现在却被他接替。礼衙是大衙,涉及到国家的方方面面,对弋阳宫的权势扩张,有太大好处。

这被视为一场重大胜利!

赵汝成正式执掌敏合庙的那天,弋阳宫还好好的庆祝了一番。

相较之下,完颜青霜这个选择,就逊色得多。倒不是说她不优秀。她的问题是过于优秀,也同样非常有野心,并不甘愿只作为完颜家和赫连昭图之间的纽带,而是想要掌控完颜家,做完颜家的家主!

可她的优秀又并不能彻底盖过完颜度,以至于完颜家现在隐隐有分裂之势。

赫连昭图还不方便对完颜青霜支持,因为若是完颜青霜独立竞争,按照草原上约定俗成的默契来说,那还算完颜氏内部的事情。赫连昭图这个丈夫一旦插手太多,这便是赫连王族对完颜氏的侵吞,会引起所有真血部族的激烈反应!

所以赫连昭图所娶的妻子,暂不能带给他太大的帮助。她赫连云云所招的驸马,却令弋阳宫日渐壮大。

只是赫连云云本以为,这均势还会延续很久。因为天子的政数还很长,一旦赢下当前的关键一局,更是有资格眺望六合。

她很愿意同她的兄长公平竞争,她对她自己,对丈夫赵汝成,甚至对她和赵汝成将来的孩子,都非常有信心。甚至在完颜青霜的逼迫下,完颜度都有向她靠拢的趋势。

更不用说宇文铎这般的铁杆,也在家族内部话语权愈重。

对于未来她和赵汝成都满怀希望。

可风雪骤变于一夜间。

她怎么也不曾料到,一直与她做君子之争的兄长,竟然会在皇帝亲赴天国,整个草原处处受灾,牧国正需上下一心,团结度厄的关键时候……暴起发难!

当她察觉到不对,一切已经晚了。

即便再怎么愤怒,她也必须要承认——这是大义上的糟糕时机,却是实利上的最佳机会。

当今大牧皇帝,只得一子一女。

现在的牧国,没有人能够阻止他们兄妹之间的斗争。

都不必论全盘政略如何,双方势力怎样……她死了,皇帝就没有选择。

她的母亲是皇帝,不止是母亲。

难道还能杀了赫连昭图,再生几个,再看看有没有中用的?

赫连昭图本就足够优秀,只是因为她赫连云云在,这东宫大位才有了选择。

一步慢,步步慢。至高王庭里已经没有翻盘的机会,所以她当机立断,遁出弋阳宫,留了所有亲信在宫中拖延。而只身夜踏风雪,闯进铁浮屠大营。

她知道,这里是唯一的机会所在。

但天子不可失仪,储君不能无威。她虽有求于金昙度,是君王有用于臣子,不是卑者有奉于上尊!不可叫金昙度任意开条件。

金昙度这个老狐狸,远不是其子金戈那么好拿捏。

绕来避去,没有一句正面。

赫连云云稍静片刻,而后往前。她往前,双手撑在了金昙度的军案上,马鞭在军案上扣下来,只是轻轻一响。

她说道:“大帅,请坐。”

金昙度便坐在了帅位。

也坐在赫连云云俯瞰的视野里。

赫连云云发上的雪,坠在铁浮屠统帅的军案上,久久没有化去。

“这白毛风里的神性,是越来越重了。”赫连云云说。

“大帅,孤今直言。”

她注视着金昙度:“陛下的天国之行,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本该一气呵成的终局,演变成拉锯。孤的弋阳宫日夜不休,救抚草原黎庶,以至不备自身——这些您都看在眼里,草原人有目共睹。”

“吾兄赫连昭图,却在这时候骤然发难。虽有逞凶见机,完全不顾草原大局!这难道是大帅心中能够执掌草原下一个百年的天子吗?”

“您身登绝巅,手握铁浮屠,虽世代享荣,想必也不会只满足驰骋草原。”

她声量渐起:“是追随一个心怀黎庶、志在寰宇的天子,还是追随一个只看得眼前,鼠目贼心之辈……谁更能带领牧国往前走,谁更能推动大帅更前一步,您应当看得清楚!”

金昙度坐在那里,仍然以谦卑的表情表示尊敬,口中只道:“金家世代效忠赫连氏。老臣对陛下忠心耿耿,对两位殿下都敬重有加。以老臣看,昭图殿下倒也没有云云殿下说的那么不堪……”

“吾兄赫连昭图,才智高绝,武略过人,礼贤下士,敬长敬神。他自然不是不堪之辈,放诸六合天下,仅以才能论,他也不输哪家太子。”

赫连云云微微抬头:“可他心里装的是自己的权力,还是牧国的未来。看他此刻的选择便知!”

金昙度却微垂眼睑:“这么说,您一时失手,棋局困龙,反倒是您胜出的地方?”

“然也!”赫连云云抬声道:“在吾皇远赴天国时发难,在举国渡劫时偷手,无非是破罐子破摔,关起门来家中斗狠。难道孤没有掀桌子的实力吗?难道孤把这些天救助天下的人力物力全砸在他赫连昭图身上,尽起胭脂骑,不能搏他一个血溅五步吗?!”

“是孤不为也!”

“骨肉相残,乃天家常事。孤虽不忍,也非不能忍。然天下相残,自伤国本,虽于孤有益,却于国有失,孤所不取。”

她异常骄傲地说道:“因为孤之所求,不止是对他赫连昭图的胜利。而是对这天下列国无数英杰的胜利!”

“前者或许只需要一剑横颈,一颗我兄长的头颅在地上滚。后者却需要一个完整的、上下一心的大牧帝国。”

她将马鞭搁在金昙度的军案上,这时才坐在他对面。虽单衣单鞋,而贵势无极,便如天子坐朝:“孤要走更远的路,所以不看眼前这捷径。”

她问:“金帅是意在万里,还是已经满足眼前?”

“殿下之壮情,令老臣动容。”金昙度坐在那里,毕竟是被赫连山海这般强主锤炼过的臣子,虽心中动容,也不至纳头便拜,他慢慢地说道:“然而祸起弋阳宫,殿下已不得不争。您视此为捷径,有人已自此径杀来,短兵相接,不可不见血。这条路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

赫连云云道:“所以孤雪夜来此。欲成金帅不世之功!挽天倾于此,则谁与阁下较功?!”

此言虽叫人热血沸腾,但说来说去,还是一句调兵!调人!甚至还需要金昙度亲自披甲上阵,为弋阳宫前驱。

金昙度轻声叹道:“不世之功,史书难载。前番景牧大战,草原之耻,却天下咸知。”

赫连云云直接道:“孤今言于金帅——他日登临大宝,必有南下之时,叫金帅一雪前耻!”

金昙度道:“大战不可轻动,臣亦知此事甚远。”

赫连云云看着他:“有哪些比较近的事情,金帅不妨直言。”

“敢问殿下,陛下亲赴天国,尚有神冕布道大祭司镇于穹庐山。在您和昭图殿下之间,大祭司是何态度?”金昙度问。

赫连云云相当笃定:“大祭司和苍图神教,都会保持中立。”

“但涂扈杀了孛儿只斤·鄂克烈,昭图殿下救了呼延敬玄。联席长老团几乎尽入囊中,苍羽为其所展……”金昙度摇了摇头:“大祭司现在才中立,恐怕不太中立。”

赫连云云有条不紊:“这联席长老团代表的是草原诸多真血部族的利益,当然也包括金氏。是否首席长老一死,联席长老团就尽入其囊,金大帅当比本宫清楚,不必涨他威风。”

“在中央逃禅之际,皇帝悄然离宫,亲赴苍图天国,是为乱中取机。首席长老在关键时刻,窥见隐秘而不思为国藏,选择串联诸方,为己谋权,以至于天国之事在高层间已算不得秘密,诸方蠢蠢欲动。孤敬重他过往的功勋,但在这件事上犯的糊涂,令他不可能得到赦免。大祭司杀他是不得已,也是为国家行事,并不偏向谁人。”

“呼延敬玄乃大牧良臣,无论谁在位置,都会救他。是赫连云云出手,还是赫连昭图出手,只看谁更方便。孤奉国事,以救天下为念,所有牧国子民,都在必救名单上,并不会挑拣身份。苍羽巡狩衙乃国家重衙,受联席长老团钳制,为天下公心!且不论呼延敬玄是否已经彻底倒向吾兄,他这个衙主,又真能使苍羽尽为吾兄展么?金帅亦心知!”

所谓谈判,不过就是压价抬价的过程。

压价自要指其瑕疵,抬价必要彰其贵重。

赫连云云条理清楚地拨开赫连昭图之声势,可以看到虽然事起突然,叫赫连昭图占了先手,她也并没有落到完全不能与之对抗的地步。

“今不妨与大帅明言,进一步压制联席长老团,强化帝权,是必然之举。在削落神权之后,陛下势必要将整个草原握于一拳。唯一不同的是,若能等到陛下自苍图天国归来,动作不必如此激烈。可惜大长老等不得——”

她慢慢地道:“孤以为,联席长老团乃草原治衙,首席长老之位,非深明大义、心怀国事者,不能担之。至高王庭里有声音说,涂氏族长涂允孚堪当此位。在孤看来,不如大帅远甚!”

先画饼,再分析局势,最后才宰割利益,抛出重磅条件。

这位公主殿下踏雪夜来,显示急切,但入帐之后,姿态实在优雅,已是成熟的政治家姿态。

金昙度沉吟片刻:“我儿金戈,素慕殿下,殿下亦是心知。小儿虽是痴心妄想,卑土难接天福,可见他茶饭不思,忧心瘦骨,我这个做父亲的,不免煎熬。”

赫连云云微微仰头,像一只骄傲的天鹅,抬起了下巴,苍青色的眸子仿佛隐在云翳之后,不见情绪地说道:“孤已经有了丈夫。”

金昙度道:“世间有休书,应不只为妻子设。妻不贤,夫休之。驸马不贤,公主何如?”

赫连云云看着他:“可本宫的丈夫,既贤且俊。”

金昙度沉默片刻,笑道:“当然。本朝驸马自是一等风流人物。您二位感情甚好,朝野都来歌颂。老臣也是为殿下高兴。”

赫连云云定声道:“其实联姻并不重要,不出意外的话,孤和你,都比金戈活得久。靠他无法维系咱们之间的关系。”

金昙度第一次在真正意义上与这位公主殿下对视,以铁浮屠之主的身份:“殿下所言,诚然为至理。但陛下未有明旨,老臣岂敢妄动兵马?一个不好,便是谋反重罪,殃及全族!也只有金戈这等被情爱冲昏了头脑的年轻人,还有可能冒险窃兵符,一死为红颜。老臣戎马半生,心中除了对陛下的忠诚,对帝国的忠诚,便只剩对族人的责任,已经不会再为自己冒险。首席长老虽好,说死也就死了。军营虽苦,这军帐多少能避风雪!”

“您也是与孤交了心。”赫连云云缓声道:“今夜踏风雪,只身闯营。虽未得一卒,却见了大帅这份真!孤无怨也,只有敬重。”

她拿起那只马鞭,起得身来,一把掀开帘子,又踏风雪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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