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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无为有处二【九张机】


若容正襟危坐在书桌前,凝神看书。书是举业必须的四书,并一些八股文选。

  子钰默默守在他身边,同着媚儿和一群丫头一起静静地绣花。

  窗外冬日暖阳照射,花木扶摇,一派温馨,屋内夫妇唱和,和睦融融。可是子钰愁眉紧锁,她困惑地望着桌前这个人,越来越看不懂,越来越迷惑。

  这还是那个一处长大、纵情任性的若容吗?这还是那个痴心傻意、姐妹们中间屈意承欢的若容吗?这还是那个与姐妹们联诗填词、文思敏捷、才华横溢的若容吗?这还是那个杂学旁收、搜奇猎异、无所不知的若容吗?从小看着长了这么大,看惯了他纵情任性,如今这痴呆沉默、少言寡语的样子,让她困惑不已。

  更甚者,自拜堂成亲以来,他就像一个木头人,不解风情、不谙世事,每日只是吃喝读书,再不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对待她,谦谦有礼有余而款款深情不足,虽然外间人看着举案齐眉,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每日熄灯歇息,他独自拥被而眠,仿佛她不存在一般。

  子钰心底苦笑,谁见过她这样婚后半载仍是清白女儿的新娘?她一肚子委屈和苦楚,无人可讲,即不敢对母亲讲,更怕这万一自己那鲁莽哥哥听说,还不得闹得里外不得安宁!

  恍惚间听丫头背后私语,说若容婚前逃婚出家,被劝了回来。她只是付诸一笑,即便他心底仍对颦如无法忘情,逃婚出走,但既然已经回来了,也应该立地成佛、回头是岸了。

  她还知道他曾写了本书,可是她留心查找过多次,依旧没找到。

  她想不通,看不懂,理不顺,不明白眼前这痴公子究竟在做何打算。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悄悄走了过去,若容手捧书卷,凝神遐思,神智早游离到离恨天外,一点没听到子钰的声音。

  “若容……”子钰轻声唤他,“看了这么久书,歇歇吧!”子钰默默叹息,这样神不守舍地读书,又怎么可能有所进益呢。

  “哦……”若容如梦方醒,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子钰。她叫什么?她不是叫宝钗吗?那金玉良缘的女主角?他沉浸在自己的迷梦里,分不清庄生与蝴蝶。

  自从铁槛寺回来,他的心从来没有这么清醒明白过,他终于找到属于自己的天地,既然无缘隐居山林、远离功名利禄、做个逍遥神仙,那何不在这富贵场中、温柔乡里,用心描摹身前身后这是是非非。他对于前日那篇《风月宝鉴》轻轻一笑,曹颀说得对,那种陈词滥调、世俗故事、淫人妻女、谤人名声、千篇一律的东西,确实不是他所该下笔的,他心中郁结着的那段化不开、剪不断的情结,无论如何需要细致描摹的。

  他最爱独坐窗前,打开一本四书做幌子,任凭自己沉浸在心中的故事梦境中,不为人知却快乐逍遥。故事里,有一块娲皇补天时剩下的锻炼通灵的顽石,有一段凄美绝伦的还泪故事,有一个性情真挚命运孤苦的女孩,他叫她黛玉,有一个容貌丰美、德容兼备却被命运捉弄的女孩,他叫她宝钗,他将自身虚话,变作那个对万物多情深情的宝玉。这浓情凄绝的故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全部精力神情,他在心中一遍遍勾画着这故事中的人、这故事中的事、这故事中的诗词曲赋、这故事中的言谈笑语,一丝一缕,一点一滴,慢慢在他头脑中清晰起来、凸出出来,变得栩栩如生,历历在目,他静静地构想、细致的感悟,等到成熟后,再让他们一气呵成、跃然纸上。

  唯有在故事中,颦妹妹仿佛又出现在眼前一样,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仍是当日模样。

  他不再对月叹息,逝者逝矣,颦妹妹如泉下有知,当明白他的一番心意,他执着固守着当日的情怀,为她,只为她,为她的才情容颜在笔下复生。

  他面对着这肌骨莹润、举止娴雅的子钰表姐,心中无限愧疚,却更多了无可奈何。这婚姻、这世道,不是你我可以把握和逃避的,即便你有停机之德、如花之貌,奈何我曾经沧海,除却巫山!

  子钰温和地看着若容俊美的脸上,一片茫然的神色,轻轻摇摇头,不赞同地说:“如果你不爱这些书,可以读些养情悦性的文字,待心情开阔了再读这正经书不迟,反正咱们也不急着这一二年去参加科举。”说着,轻轻帮他合上了书页。子钰伸手拿起桌上的纸笔,稍加思索,写下两首诗:

  其一

  怅望西风抱闷思,蓼红苇白断肠时。

  空篱旧圃秋无迹,瘦月清霜梦有知。

  念念心随归雁远,寥寥坐听晚砧痴。

  谁怜我为黄花病,慰语重阳会有期。

  其二

  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叩东篱:

  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

  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

  休言举世无谈者,解语何妨话片时。

  子钰的字端庄秀丽,诗句益发变得情景交融。

  若容惊愕地抬头看看子钰,喃喃地说:“钰姐姐,这是我们当时的菊花诗啊!那时节,姐妹们都在一处,联社起社,何等逍遥快活啊!颦妹妹的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写得真是绝伦!”说着,眼睛没来由湿润起来,急忙掩饰地低下头来。

  子钰看着他,看着他将自己越来越深地封闭起来,隔绝在尘世之外,忧心忡忡,用何种办法将他从他的自我封闭状态解救出来呢?难道此生此世,只能与他相伴,活在旧日的回忆和幻梦当中吗?

  子钰看她神情变换,知是已动心曲,心下想,不如趁此时机再下针砭,或可警他愚顽,因而又提笔写下:

  唐多令

  粉堕百花州,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逑,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

  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见若容看着这词句愣愣发呆,暗叹一声:“这词句太过伤怀,终不长久,你可还记得我当日的词句?”不待若容反应,自顾自提笔续写道

  临江仙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蜂团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

  写罢,又话中有话劝道:“柳絮本是随风飘逝的无根无本之物,但既然生于天地间,何须消极认命,自当乘风直上,有一番作为,方不负这一遭为人……”

  正劝着,门外丫头喊着:二爷二奶奶,老太太和太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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