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勿谓言之不预也

　　两侧山上乱木杂生，山间旴江水浅且浊，无论是谁，都不会觉得这是一片风景优美的地方。

　　一条小舟却晃晃悠悠的飘在旴江水面上，也没有操舟的船夫，只有一个须发全白，眼光四射，满脸皱纹的耄耋老人，端坐在船尾。

　　他左手持钓竿，右手提茶壶，不时喝一口茶，便静静的等着鱼儿上钩，船飘到靠岸了，便从船舱里拿出一根竹竿，站起来撑两下，然后再继续坐回去钓鱼，悠然自得。

　　不知不觉间，夕阳已逝，暝色苍茫，两山相接的低处一牙弯月挂起。

　　“唱彻《阳关》泪未干，功名馀事且加餐。浮天水送无穷树，带雨云埋一半山。今古恨，几千般，只应离合是悲欢？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

　　舟上老翁，和风高吟着稼轩的《鹧鸪天.送人》，只不过这次他送的是自己，戎马一生的林俊总算在正旦过后，等来了正德皇帝准许他告老还乡的批文。

　　亲朋好友，各地乡亲们的挽留，又让他在江西流连了三个多月，这才迟迟启程，泛舟而下。

　　到了这个岁数，便不再像年轻的时候，归乡情切，快马加鞭，家就在那里，等着他回去，时间还长的很，不如慢慢欣赏风景，慢慢往回赶路。

　　和他一起的书童，骑着小毛驴慢慢悠悠的跟在岸边。

　　“老爷子，天色不早了，把船靠岸休息一晚再走吧！”

　　“好，生火做饭吧！今天就先先再这里对付一晚，明日到榉洲后我们从那里上岸再好好休息一晚，换车东下。“

　　林俊收起鱼竿，用竹竿撑船靠岸，提着装有五六条小鱼的竹篓跳上岸来，身手矫健，连年轻人都自愧不如。

　　书童在岸边生起火，又去水里清理干净今天的渔获，正架在火上烤着。

　　突然，两人同时抬起头望向下游，黑暗中有马蹄声，火光沿着河岸，飞快的逆流而上。

　　“把火熄了！去边上躲起来。”多年的军旅生涯，林俊本能的抽出腰间的小火铳，严阵以待。

　　他不怕土匪，前些年曾两次单刀赴会仅凭三寸之舌诏安成功，他怕的是流寇，那些人只劫财不听劝呀。

　　他这边的火光刚浇灭，那边的火把已经到了百步之内，见这边突然失去了踪影，靠近的速度更快，边跑边喊：“不要跑，前面的可是林俊林大人？”

　　林俊踩灭火绳收起铳，马已到近前，骑士气喘吁吁的从马上跳下来，顾不上平息呼吸便从背筒里掏出圣旨。

　　“林大人，四百里加急，皇上召你出任刑部尚书，立刻赴京。”

　　林俊接过圣旨，借助火光仔细地看了好几遍，一扫刚才的悠然自得之态，突然变得像是上紧了发条的机器战士，收起圣旨翻身跃上马背。

　　“借你的马一用！阿福，回去告诉老妇人，我不回家了，让她再等我几年！”

　　说完，留下震惊在原地的两人，纵马沿江而上，直奔京城。

　　京城，紫禁城，乾清宫。

　　嘉靖看着满大殿堆积如山的账本，终于找回了熟悉的感觉。

　　由陆松和太监张锐率领一千锦衣卫，从户部直接送到乾清宫的账本，绝对不会发生丢失，失火，水淹等等意外的事件。

　　而由皇帝本人亲自查账，这种事更是历史上绝无仅有。

　　嘉靖亲自坐在大殿中间，四周摆放了一圈桌案，每张桌案上都摆放着一盏明亮的宫灯和一张算盘。

　　六十多个分别从户部、翰林院、内阁和钦天监调集来的筹算人才，严阵以待。

　　等着谷大用和魏彬，将大内十年的账簿也送来以后，嘉靖让陆松关上了殿门。

　　这要是再有点咖啡，就更像那么回事了。可惜没有，嘉靖让鲍忠在殿外架起一口大锅，用上好的茶叶煮了满满一大锅奶茶，随喝随取。

　　“从今天开始，朕和诸位就要在这里查账，在没有出结果之前，朕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们！”

　　“朕吃什么，你们就吃什么，你们不睡觉，朕就陪着你们不睡觉！有什么生活方面的问题，你们尽管提！等查完了帐，朕放你们一个月的假，还有，在这里查账的日子，你们的俸禄全都参照正三品发放。”

　　“还有什么问题没？”

　　“没有！”

　　“没有就开始吧，先把各年的账目笼起来，分出四十人查户部，看这些年岁入是多少，应入库多少，实际入库多少，再分二十个人查大内的账目，先给我查出来这些年內帑总共进了多少，都花到哪里去了。“

　　话音刚落，大殿中立刻响起了唰唰的翻动账页的声音和波动算盘的霹雳扒拉声。

　　朱厚熜捧着一杯奶茶，往里挖了一勺糖霜，慢慢的搅动着围着周围的桌子转了一圈，然后才回到大殿北端的椅子上坐下。

　　这种全力以赴，热火朝天的查账场面，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了，记得刚加入事务所的时候，他就像这些人一样，没日没夜的这样查账。

　　内卷这种事，自古以来就没有改变过。

　　只要待遇好，好到比一般的人多上那么一些，便可以调动任何一个嘴上说着要躺平的人，更何况，还有皇帝亲自在这里陪伴着他们。

　　对这些不入流的小吏，最高也不过七八品的小京官而言，这辈子没有意外的话，要见到皇上都得从百米之外遥望一眼。

　　这十天，和皇上在同一个屋檐下，同吃同住，足够他们内心开始幻想，开始憧憬一个平步青云的未来。

　　就算么有这个未来，也够他们自豪的在退休之后和孙子们吹吹牛皮：“你爷爷当年，可是在皇上身边干过事的，还不是当太监！”

　　嘉靖等着无聊，看向候在旁边的谷大用和魏彬，低声说道：“你们猜猜，大内的钱都去哪了？”

　　“回主子，大内花出去的每一文钱，都是先帝爷批的，奴才们不敢猜测！”

　　“反正我们现在哪里也去不了，他们算出来结果还得需要些日子，闲着无聊不妨猜猜，你们俩谁猜对了有奖！”

　　谷大用和魏彬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个字来。

　　嘉靖也觉得无趣，招手让鲍忠上前，展开一张大纸，用毛笔蘸了蘸墨水，又想到自己的毛笔字实在是一眼难进，便又把毛笔递给陆松。

　　“陆同知，你替朕写份皇榜，户部账页十日内必出结果，告知天下所有王公官员，商人乡贤，凡是借了户部的钱没有还的，应该上交的税赋没有交的，拿了空饷的，贪污受贿没有上交的，朕给他们十天时间，这十天把钱交到户部，朕既往不咎，不要等十天以后账目出来了，悔之晚矣！”

　　“再加一句：勿谓言之不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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