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各怀鬼胎
一九三八年三月二十九号,农事春忙已经开始了。今天是三郎新婚第三天,在这个燕尔之际,他连蹲茅坑都是神采飞扬的。
三郎心血来潮,弄了根渔竿,坐到小花园的假山前,似模似样的钓起鱼来。
这是三郎的花头,是忽悠亲亲出来玩的。奈何亲亲初为人妇,正害着羞,死活不肯出门。
三郎见自己的图谋落空,只好歪着脑筋为自己开脱:
想当年人家姜太公,在渭水河边钓鱼,也没弄个美女陪着。本少爷资格不如他老人家,弄个小池塘钓钓鱼,就已经越级优待自己了,如果再添个美女陪着,把前辈祖宗比下去,这是要他们的好看,是忤逆不孝,不象话。嘿嘿,好亏亲亲识大体没来陪着,阴差阳错让本少爷免了不敬祖宗的罪过。
三郎钓鱼,可不知有另一个人着了急,那就是真一。
原来,宫野一郎答应三郎结婚时,奉上一份大礼。还有一份买一送一的大礼,就是钱有财和钱家驹二人,宫野勒令二人每人拿出一千大洋的贺礼,并向郭振山和三郎赔罪。
宫野打的算盘是: 自己为钱有财和钱家驹化解了大山一样的仇怨,这二人还不感恩戴德?从此甘为自己效犬马之劳!至于三郎和郭振山,自己帮他们化干戈为玉帛,商人逐利,玩政治也一样,郭振山就更是明白人,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他只有顺应我大日本皇军的意愿,才符合他的最大的利益,他应该会感受到自己这种含蓄的善意威压。自己这真是一石三鸟的妙棋!
宫野很得意自己的手段,感觉美妙。郭振山不动声色,三郎更是新婚之际无暇发作,只能憋着。
婚礼过后,真二必须立即赶回宜兴,那边的溃兵没人管不行。三郎把真一真二找到自己房里耳提面命,真二听得咧开大嘴直乐,真一摇头摇手直喊“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呆着也是呆着,干脆去杀几个鬼子,给我当结婚贺礼’。”
“少爷,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叫我哥俩过家家做游戏吗?”
真一说完,想想又说道: “少爷,要是被郭先生知道了,大喜的日子里杀人,我就没脸了。”
三郎笑道: “真一叔,做你最拿手的事,天底下谁还能知道?我的爹娘,我姐姐她一家老幼六口人,大喜的日子,不能为我开心祝福,他们都是被鬼子害的,你不去拿鬼子开刀,你好意思吗?”
真一道: “正因为大喜的日子,杀生见血腥,总是不好的。”
三郎道: “上山砍柴卖,山下买柴烧。这叫就行论市,我结婚杀鬼子,正合是我的行市,百无禁忌。”
真二帮腔: “对对对,少爷说得对!咱们的行市就是杀鬼子。宫野老鬼子把钱有财和钱家驹弄来贺喜,不是恶心人嘛!咱们就要以牙还牙,让他也不痛快,跑去常州城杀他个痛快。”
三郎笑道: “我想好了,常州城不能去,去金坛城,真二叔你也正好顺路回宜兴。”
真一真二得了三郎的旨意,说干就动手。二人怀揣双枪,另又多拿了二颗手雷,奔金坛县去了。
丹阳县这边因为海会寺的事,鬼子兵正红着眼,满世界搜捕可疑分子。金坛那边的鬼子无备,正好下手。真一真二在二十八号午饭时到达金坛城里,白天看好脚路,当夜动手,不费吹灰之力。悄悄干掉五个鬼子。真一想,差不多就行了,这个数,该够少爷贺礼了。
真二杀完鬼子直接去了宜兴,临分手,真二冷不丁冒出一句: “哥,少爷身上杀气太重,你可要千万小心守紧了,别又让他玩失踪。”
“你把宜兴那摊子溃兵守紧了,才是你该操心的,路上别惹事。”
真一扔下一句话,连夜回返郭家村,真二的话,让他心里发毛,这大少爷不会真的又作怪了吧?现在还真没有这少爷不敢干的,连郭先生都把不住他的脉。
真一连夜回郭家村复命,又不能去敲三郎的房门,只能傻等天亮。所以,当他终于看见三郎出来钓鱼时,就像是寒冬腊月里,见到了夏日炎炎的太阳。犹豫一阵之后,便急步跨到三郎面前,伸出一只大手,说: “五个,少爷。”
三郎见他兴奋得满脸麻坑奋发亮光,故意反问: “五个少爷?”
真一道: “少爷,杀了五个鬼子兵!”真一神采飞扬,骄傲的凭功卖好。
三郎凑趣,笑道: “真一叔,你弄了一个五子登科,本少爷就是五福齐全,好兆头!我正闲的慌,学姜太公钓鱼,你来的正好,就做姜太公手下的黄飞虎或者杨戬,为我护法。”
真一: “少爷,还是回去陪……”
三郎: “咱俩还是先把鬼子弄妥当了……”
三郎在假山前钓鱼,亲亲抹不开面子出去,只能在楼上窗户后,悄悄的看着三郎。见真一先在月亮门那边探头探脑,进出几回后,飞快的奔到三郎面前。俩人说着话,似乎很激动的样子。
没一会,三郎又很悠闲了,坐荷花池边直晃二郎腿,真一则在他身边来回走动,还不时的指手画脚。
亲亲对身边的龙梅说道: “龙梅,少爷又在作怪了,你去看看,”
亲亲担心三郎,知道他的心思,肯定又是要搞事。
龙梅笑了,说: “亲亲,他们两个大男人,我去掺和,合适吗?要不我陪你一起去。”
亲亲的直觉,是准确的,但也仅知道三郎准备要搞事。如果她真的知道三郎和真一在拿鬼子的老命搞事,不吓傻才怪。
亲亲见两人在假山前没完没了,终于忍耐不住,下楼去找三郎。真一见亲亲扭捏着施施然而来,轻轻喊了声: “小姐好!”,便知趣的避开了。
三郎故作大惊小怪。笑问: “咦!喔哟!咱们尊荣娇贵的郭大小姐亲亲,怎会就仙驾出巡了呢?”
亲亲本就浑身不自在,见三郎又在油腔滑调,只好避开话头,问道: “你胸口还痛的,就忍心让我担心吗?和真一叔叔怪里怪气的,又做什么妖怪了?”
三郎故作糊涂: “真一叔来过吗?我怎么没见着?真神奇哎,难道我刚才在做梦?梦游?”
亲亲嫣然一笑,知道三郎在讨自己欢心,嗔怪道: “是不是梦到妖怪了?”
三郎喜道: “对极,乖乖不得了,亲亲你和我一结婚,立马就神仙附体,都能掐会算了,我刚才正是梦到妖怪,一条八爪鱼妖怪缠着我。”
三郎夜里就这么取笑自己的,这会儿光天化日之下也说,亲亲大惊失色。这家伙怎么能把闺房私密当笑谈呢?吓得魂飞天外,四下里迅速瞄一眼,骂声“坏人”,便飞快的扭身而去。
三郎见亲亲真羞了,很后悔,想着回去后,怎么哄他开心。可想着想着,他又歪想了: 亲亲这么庄重优雅,怎就像条八爪鱼一样缠得痴狂呢?三郎想得轻薄,嘴里还“咦.呀.嗨.哟”的乱哼一通……
欢愉的时光,过得总是飞快而短暂,在乱世中更是这样。此时的江南,日军为了迅速强化治安,又使上了老手段,举起屠刀,杀向占领区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角落。
从郭家村去茶山途中的那片乱坟地,新堆的坟包越来越多,恰似蒸笼里的馒头,一个个排着挨着。最悲惨的,是一天之内,竟有七家丧户同去乱坟山落葬,(注: 江南习惯是上午落葬)。碰头相互探究之后,方知均是遭了鬼子祸害,一时间乱坟山上,哭声恸地,哀号冤天。
鬼子作恶的凶讯,天天传进郭府,不光是杀戮平常百姓的,还有杀抗日分子的。在某某地方,鬼子把抗日分子的头割下,挂起示威儆戒。又或是某某地方,几个抗日分子被吊在路口树上示众震慑。
三郎坐不住了,动起了心思,假山边,是三郎最喜欢呆坐沉默的地方,他要找借口回宜兴。
“在想什么呢?”龙梅端着参汤,不知何时,已站在三郎三尺开外。三郎伸手接过,一大口喝完,没好气的质问: “龙梅,你这走路,鬼一样的悄无声息,哪学来的?说了多少次了!”
龙梅接过空杯子,歪头一笑,说: “怨你自己想事情入神,储医生送来了几十斤新鲜带鱼,周姆妈问你想吃什么,不对,是问你想吃什么口味的。”
三郎知道,龙梅口中所谓的新鲜带鱼,就是用轻盐腌制的,时间在三二天之内,咸度不大的带鱼,江南地方称这样的保鲜方法,叫“爆腌”,基本上能保住原汁原味。爆腌的带鱼清蒸最好,洁白的鱼肉,云片百合似的,一片一片入口鲜香。
旧中国落后,几乎没有冰箱冷冻保鲜,百姓们吃的海货,全是重盐保质的。郭府中有一台西门子冰箱,上海那边能经常捎带些海货过来保鲜,也算是极有口福了。
三郎道: “我随便什么口味,你去问一下亲亲,看她喜欢什么口味。”
龙梅笑道: “亲亲也是这么说的,要看你喜欢什么口味。”
三郎道: “那你就去和周姆妈说,做上几种口味。哎,龙梅你往后走路,就别学猫步啦,说好听点,是轻灵。难听的就不说了,妈的!”
龙梅反抗道: “凶什么凶,我还是你救命恩人呢,凶什么凶!”三郎笑道: “行行行,算我忘恩负义,龙梅,我突然想到个问题,你说这东洋鬼子,仗都打赢了,把地方也占了,老百姓碍着他们什么了?还要杀人放火奸女人,在他们东洋老家,也这么没人性吗?”
龙梅: “我不知道。”说着时,她那娃娃脸上,现出一丝悲哀,停了一下,接着又说: “道我猜他们在老家,肯定不是这样的。”
三郎道: “是啊,我猜也是这样的,他妈的就邪了门了,怎就一到中国,鬼子就失了人性呢?”
龙梅道: “少爷你慢慢思考吧,我忙去了。”
三郎看着龙梅的背影离去,长长的叹口气,自言自语道: “妈的,不能待了,得抓紧回宜兴去。”
真一从小花园的月亮门进来,直通通走到三郎身边,脚步重得象擂鼓,以前三郎每次叫过他癞痢叔叔后,就会听到这样的脚步声。
真一说道: “少爷,郭先生在客厅等你,老鬼子横光直满来了。”
三郎看着真一,突然哈哈笑着欢呼。真一一愣,问: “少爷,野猫子进宅,干嘛还高兴?”
真一的意思很明白,既然坏人上门你能大笑,那就是另有很妙的打算。
三郎笑道: “真一叔,这横光老鬼子来,自然没好事,我笑,是估计他有求于咱,咱郭府有份量啊,不值得开心吗?”
其实三郎真正开心的,是横光直满笨得直率,这样的货色上门来,是傻猫子进宅,自己正好设计他们,干嘛不开心?
真一听三郎这么说,很表同情,一摸自己的癞痢头,咧嘴一乐,说: “少爷,总是有你说的,啥事到你嘴里,都有道理。快去吧,那个横光老鬼子说中国话不灵光,正着急呢!”
“急死他个丑八怪。”
三郎笑着说着,起身领头而去。那神气,和刚才的沉默冥思状,判若云泥。
见到横光直满,三郎很夸张的喊道: “横光队长你好,见到你,我太开心了,感谢你的光临寒舍,有什么事吗?”
横光直满听到三郎纯正的日语,如同失散多年的流浪儿,找着了爹娘。一跳而起,对着三郎便鞠躬,嚷嚷着: “三郎君,您总算来了,我说半天,舌头都说得打结了,郭先生硬是听不懂,宫野司令请你们喝酒,贺喜!”说完,又是鞠躬。
郭振山当然是听懂了也装不懂的,说道: “三郎,我刚才还说宫野司令用不着这么客气,贺喜更是无喜可贺,我年龄大了,吃饭饭不香,喝酒没酒量,做事没精力,可横光队长硬是听不懂。”
横光直满所说的贺喜,是郭振山任职常州之喜,那是当然没喜可贺了。他这次来,另带了一个半吊子翻译,特意没带翻译官钱家驹,免得让郭府人见了来气,况且有三郎在,用不着翻译。而钱家驹天灵盖上还没结痂,也正好借口死活不来郭家村
三郎把郭振山的说话翻译给横光直满,这丑八怪终于乐了,扶住三郎的双肩,让三郎坐下,这才搓搓手说: “我愁死了,没有翻译真是不行啊,钱桑是你们的亲戚,本来是他来传递通知,不敢来,只能我来了。”
旁边的半吊子翻译装聋作哑。
三郎听他说得闪烁其辞,联想着自家有电话,一个通知,打个电话不就万事大吉了?肯定是另有猫腻,这看破不说破,看穿不揭穿,本少爷就急你。
三郎又问: “横光队长,你太重视了,打个电话就行了,用不着你这么辛苦的,我家的那个亲戚,钱家驹,谢谢你教训了他,他的天灵盖封顶了吗?”
横光直满见三郎说得滑稽,直乐。很骄傲的说: “正在封顶,三郎君,请您和郭先生二人,明天务必要去常州吃酒。”
三郎问道: “横光队长,那你总该透露一点,宫野司令为什么请喝酒吧?我们也好准备准备。”
横光直满还是一本正经的说: “宫野司令说了,是好事,喜事,请郭先生和三郎君务必光临。”
三郎知道这笨蛋在憋着,逼他也没意思,哈哈笑道: “我和宫野司令都已经称兄道弟了,放心吧,明天中午,一定准到。”
三郎的一句和宫野司令称兄道弟,这让横光直满心里酸水直冒,妒火中烧。宫野司令也太抬举中国人了,这家伙心里有情绪,脸上藏不住,勉强又说了一会客套话,悻悻的告辞走了。
横光直满走后,郭振山端坐着冷笑,说道: “黄鼠狼拜年,这个宫野一郎,终于按捺不住了,我郭某人的一世英名,毁于东洋蟊贼之手,此恨终身之痛!”
郭振山站起身,用文明杖戳一戳横光直满带来的礼物,哼哼的冷笑: “蹩脚货,也不怕丢了天皇的脸皮。你去和宫野一郎说,我年龄大了,身体不行,那劳什子维持会长,商会会长,我干不了,丢了他的脸,我赔不起。”
三郎道: “爸,我知道了,我会有分寸的。宫野想利用您的声望,大家都看着您呢。我没您德高望重,稍微偷懒些,也没人计较。”
郭振山训斥道: “三郎你这说话,没担当。做人要有骨气,明白吗?”
郭振山嘴上这么说,心里也知道,三郎的话没错,自己终究要上这只贼船。
三郎心中大不以为然,听老丈人今天的话,已经是准备舍身成仁了。在自己面前,不过是死要面子,显示一下骨气。但丈人的脸皮,是打不得的。
说道: “爸,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不能给日本人脸面,和他们打交道,还要扯他们的里子,吃亏买卖,咱不能干,已经吃的亏,也要连本带利找补回来。”
郭振山一辈子的遗憾,是没有儿子。三郎是他看着长大的,虽然顽皮,偶尔还胡闹,但情和义,还是看得重的。随着时间的流逝,郭振山是越来越喜欢这个女婿,有时候,真恨不得是自己亲生的。说一千道一万,般般心事,只遗憾自己没有嫡亲骨血。最后只能面对现实,承认一个女婿半个儿。
郭振山语重心长说道: “宫野一郎这么着急让咱俩去,阴谋肯定是不小,让咱中国人为他们服务,在满州国和华北蒙古那边,他们早就那么干了,前几天咱们这儿,不也是弄了个维新政府吗?梁鸿志,这人挑大梁,东洋人也真是小人家气数,找了这么个瘪三人物,笑话。以华治华,宫野这人肚子里有文章,是个狠人。他这么抬举咱们,哼哼,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三郎,咱要明白自己的处境,人贵自知之明。”
三郎道: “爸,再怎么说,咱和宫野之间,也算是有些交情了,只要他还是个人,总会念情的,正好这次去问问他,钱有财的事情,他到底怎么处置,也给他难受。”
郭振山道: “这样也好,记住了,凡事多用心,多一点稳当。东洋人的场面,我是不去捧的,我还真不敢相信他们是个人。”
三郎体会到了丈人老头的老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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