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从夫
泞州。
云朵犹如绵密的白絮,铺陈在蔚蓝色的天幕。
“既不识路,为何不问我?”程墨指背轻轻叩击它的龙角,“走错了,这是西边。”
“哦,抱歉。”金龙赧赧的扭转身躯,再次飞往霖安的方向。
李荷捂嘴想笑。鲮鲤眼前愈黑,利落地晕了过去。
县衙后头的一座宅院,一身青底菖蒲纹襕袍的范莨呆呆仰望着东边的天空。接着,他扯住棋盘旁侧某人的杭绸衣袖,语气激动道:“岳丈,您快看,那边有一条金龙飞过去了,龙首上还坐着仙人和仙女!”
这人莫不是以前读书太费劲,脑子给读傻了吧。纪禹良闭眼,抬手捏了捏眉角,不太想与他搭腔。
几年前的采花贼一案中,纪萱险遭不测,还得了一种惧怕男子的怪病,特别是相貌阴柔的那类,尤其令她心慌。无论哪个男子,别提与她交谈了,就是半点也靠近不得。
每每出门在外,纪萱又总觉得有人在背后对她品头论足,索性日日把自己关在深闺之中,避开世事。
郭氏愁白了发,在得知蔡臻儿做了太子妃之后,愈发觉得相形见绌。
孰料焦氏比她更愁:“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臻儿那般大大咧咧的性子,还不知能在里头活到什么时候呢!”
两个手帕交时常聚在一起愁云惨雾,蔡夫子能躲则躲,不是去银月客栈与纪禹良小酌,就是同住在绂云山里的邢夫子品茶。
某日,邢夫子得了一罐子上品的碧涧茶,用成套的松竹梅纹瓷盏泡了,邀他来饮。
聊着老生常谈的话题,邢夫子猛地灵光一现,往大腿一拍,道:“哎哟,都说灯下黑,古人诚不欺我矣。这儿不就有一个现成的贤婿吗,还是做官的!”
蔡夫子忙问:“是谁?”
“咱们书院的学生,又是阿昊的妻弟,知根知底的人儿!二十出头的岁数了,还没成家呢,他爹娘也是急得慌……”
也不能怪蔡夫子记忆欠佳,诚然百川书院学子纷纭,他青睐的唯独一个韩绍清。可惜呀,可惜,本来是要撮合他与臻儿的,奈何造化弄人……
“我这便作画一幅,先让纪家姑娘看看。”邢夫子打断了他的神游。
蔡夫子回府后,对焦氏说了这件事情,又把范莨的画像交给了她。
焦氏一霎来了精神,立刻乘轿子去了纪府。
闺阁里,三弯腿月牙桌上,静静摆放着一小盆瑰色的秋海棠。
纪萱捧着这幅画像,拧眉思索着什么。画上的脸孔莫名有点眼熟,似是在哪儿见过。
陪在一旁的郭氏神色忐忑。
“姑娘家最忌遇人不淑。范家虽不如纪府殷实,却也是正经人家。”另一旁的焦氏语气和婉,“范大人品行端正,读起书来废寝忘食的,如今做了七品的县令,难保来日不会往上再擢一擢……”
读书,书生……噢,对了,妙缘斋。
纪萱微微转过目光,落在郭氏瘦弱憔悴的面庞上,两边鬓发不知何时夹杂了几丝银白。
她神情静默着,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焦氏瞧着有戏,又用试探的语气道:“范大人的长姐就住在城南,不如邀她来喝个茶,叙叙话?”
阳光耀着胡同口的绿树,和风轻拂而过。
范兰扶着邢昊在院子里慢慢走着。
他腿脚经脉尚在恢复,稍显无力,将近一半的重量压在她身上,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辛。渐渐的,她额头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不走了,回屋。”邢昊神色微沉,“明儿买个丫头来,不用你做这些。”
她表情里掺了一丝甜,抬手把发丝拢到耳后,说:“可我愿意……”
咚咚的叩门声响起,打断两人的缕缕情愫。
隔日,范兰身着新制的浅碧色冰梅纹暗花褙子,头上绾一支金丝八宝攒珠钗,有些拘谨的进了纪府。
焦氏和郭氏拉了她絮叨着家常,纪萱看了半日,觉得他们姊弟俩一个样,老实巴交的呆笨性子,难怪连吵个架都不会。
这般想着,她不妨笑了一下。
纪禹良暗自忖度,泞州虽远,可也有它的好处。没人认识她,便能有个新的开始。
事情就这么成了。
曜安有个不成文的习俗,男子病卧不起,或是边关从军、赴任在外,允以公鸡替代新郎拜堂。
数月后,远在泞州的范莨还在处理公务,一个皂隶来禀:“大人,您的家眷刚到衙门外头,范夫人请您移步出去见她。”
范莨的脸色一时堪称五彩纷呈。
回到宅子,一身盘金彩绣棉衣裙,绾着妇人发髻的纪萱拈起一纸婚书,放在他的面前。
范莨久久盯着这张纸,仿佛要把它盯出个洞来。
“你不乐意?”她忽而问。
范莨余光睃了睃她身后,那里立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似是一言不合,就要冲上来把他拆成几块……
“没,没有,娘子。”
纪萱俏丽的脸上浮起一丝淡笑。
天色有些泛黑,一个丫头进来把青铜双鱼灯点燃,退了出去。
正房从新布置了,多出一套黑檀木妆奁和月牙凳,以及床榻上泾渭分明的两床大红并蒂莲锦被。
范莨一看,倒也欣欣然,原来成亲不过如此嘛。他钻入其中一个被窝,须臾响起了轻鼾声。
纪萱事先编好的一套说辞直接作了废。
一年后,郭氏整日儿忧思难解,茶饭无心。春末钱庄的事情也不多,纪禹良仔细交待一番,携了她去探望纪萱。
清风吹过花枝,几朵酪黄色的花瓣从窗棂外飘扬而过。
郭氏觑了觑榻上叠起来的两床薄被子,又看向女儿比往昔略微丰腴的面颊,问:“他待你好吧?”
“还行。”纪萱斜瞟一下窗棂,“他头脑不甚灵活,衙门的公事就够他喝一壶了,也没甚闲功夫与同僚出去饮酒作诗,寻花问柳。”
郭氏:“……”
然而有句俗话道,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
用饭时,有一道瓦罐盛着的嫩豆腐,像是以鸡汁小火清炖的,配了点野菜碎末,口感鲜香柔滑,回味绵甜。郭氏不禁多舀了两勺。
次日,范莨买了两罐这种豆腐回来。
郭氏讶异之余,悄然冒出几分怡悦。趁着翁婿俩在厅堂说话,她叮嘱着:“出嫁从夫,可不能再奚弄他了。”
纪萱发愣,又见她弯腰在榻前拾掇着什么。“范家只他一个男丁,你公婆还苦苦盼着添个孙儿呢!多余的这条被子,娘便替你收起来罢。”
纪萱:“……”
夜间,院里格外静,依稀有落花的声音。
范莨直到上了榻,脑子依然在回溯白日里的一桩案件,没留心其他。
外头隐约敲响三更天的梆子,他终于捋顺了,朝里翻了翻身,欲要睡去。忽然间,碰到一个温热柔软的身子。
他愣瞌了一瞬,而后缓缓慢慢的,脸上现出醇醇的笑容,手臂轻轻的伸去,半环住她的腰身,不多一会儿便睡着了。
纪萱迷糊中,眼睫微动,触到他的素布衣襟,半晌,依偎在他怀里再度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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