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梦境


朱媺娖和朱慈烺兄弟三人还是照常侍奉袁妃汤药,这是一天里他们唯一能聚在一起的时候。费珍娥急匆匆脸色难看的走进来,低声在朱媺娖耳边说些什么,离朱媺娖最近的朱慈炯,隐约能听见亳侯、去之类的词。

  朱媺娖原本的笑容淡了下去,她平静的点点头,放下汤碗:“我知道了。”她转身就走,朱慈炯拽住朱媺娖的袖子,“姐姐你要去哪?”

  “没事。”朱媺娖眉头紧锁,“我很快回来。都这个处境了就不要计较这么多。”

  “大哥、大哥。”朱慈炯落泪,他连连呼唤朱慈烺,想让朱慈烺阻止朱媺娖,朱慈炯和朱媺娖只差了一年,关系比政务繁忙身份尊贵的朱慈烺还要好。

  朱慈烺总感觉朱媺娖和顺将的关系掺杂着一些他不能理解的事情,他也拉住朱媺娖:“如果有事让我去吧。”

  朱媺娖摇摇头:“你不懂,大哥。不是什么你想的事情,等……以后有机会我再和你说吧。”说完朱媺娖就扯回袖子,快步离开。这个时候的朱媺娖并不知道,她不会再有机会和朱慈烺解释了。

  朱媺娖看见李过已经负手在那里等着,他和朱媺娖一样眉头紧锁,看见朱媺娖过来,他勉强点点头:“吴三桂叛了,他回山海关,唐通告急。”

  朱媺娖若有所思:“唐通……先走吧,我去和李自成说。”

  一路上朱媺娖都没有说话,思索最近的形势,她不认为李自成这么久不出兵是一个错误,顺军先入皇城,不让他们休养就立刻要求他们去攻打吴三桂,这难免会军心不稳,而且李自成家也没有余粮,不好好在北京城内拷一拷,他怎么出兵?但文武百官俱拷就不太对了,换朱媺娖来,哪怕不知道满清,也绝对不会在南明没有消灭的时候太表达对明朝文武的恶意。如果是朱媺娖,至少明白拷饷要先折腾勋贵,别折腾百官。

  皇极殿内只有寥寥几人,都是朱媺娖认识的人,也是知道会发生什么的人。

  李自成在殿上同样眉头紧锁的看着地图,看见朱媺娖和李过来,他缓缓开口道:“吴三桂偷袭山海关。”

  朱媺娖一副早有预料的表情:“我都说过,接下来他依然会向你请降,别信别耽误时间,也别分兵,你未必能在清军到来之前打赢吴三桂。”

  山海关天下雄关,有很多人说闯王就差一天就能拿下吴三桂,但闯王的兵尚且不如清军,清军数年都没能拿下山海关,也可以证明这确实是天下雄关,吴三桂极有可能是野战失败,退而守城。

  “我记得这个时候清军并不打算从山海关入寇,而是从居庸关入寇,只是后来他们去了辽西走廊。”

  朱媺娖叹了一口气:“你是打算去密云,还是打算去山海关我都不知道说什么,我不会打仗,也不知道在这段诡异的历史里面到底真正发生了什么。但是别派人去找吴三桂了。山海关之战双方鏖战,刘宗敏负伤,顺军将领周凤梧、官抚民战死,兵政府尚书喻上猷被俘,清军镶红旗满洲副都统萨素喀被击毙,顺军败退。接着王则尧、喻上猷等被俘官员被吴三桂献给清军,不屈遇害。”

  “我忘了是一片石还是山海关,你伤的很厉害,后来有人记录说——先以射伤入城。是日眠长桌上,用被迭覆手足,出其面。各兵俱束驮金帛于骡马,纷然而去。”朱媺娖看向刘宗敏,他当时的伤势连骑马或坐轿以稳定军心都办不到,不得不用桌子抬着走。

  刘宗敏默默听着,他攥紧拳头,不说话。

  突然朱媺娖好像想起什么可能性,嘴唇发白,唯一的手掌紧紧攥住桌子角,情绪激动到连李自成都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公主,你怎么了?”

  “我……我在想是不是因为你追赃拷饷导致了他对你的不信任,三月二十九日时吴三桂还是决心投顺的,他都让唐通接管山海关。”朱媺娖低声喃喃说。

  李自成三月二十日下令三品以下朝廷官员投降即录用,但三月二十七日就追赃拷饷,这个造成了原统治阶层的不信任。之后的反复恐怕是京城的消息传来了让吴三桂产生不信任感。相反同时期的满清,对待明的降将的待遇可是说到做到,祖大寿这种降而复叛还被俘的也被满清供起来。

  “是我的错,我应该早一点儿……”早一点儿什么,朱媺娖不知道,但难言的痛苦席卷了她全身。

  “不是公主你的错。”李自成看过朱媺娖写的《菜人哀》,这让一直怀疑她的李自成有些愧疚。

  “对啊,公主,那时候额们也没有钱,你不让额干也不成啊。”刘宗敏都开始安慰朱媺娖了。但朱媺娖身体越来越抖,本身就虚弱多思的身体经不起这么剧烈的情绪变化,她剧烈咳嗽起来,瘦弱的身体弯了下去。

  巩焴顿时感觉不好,他连忙走上前去厉声喝道:“别让她想了,打昏她。”

  瞬间朱媺娖就感觉后颈一痛,整个人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看着软倒在地上的朱媺娖,李过收回手,抱起她,紧张的探了探她的鼻息,瞬间松了一口气:“还好,还有气。”他对自己的手劲大小很有数,看朱媺娖这么虚弱生怕自己一时用力把她打死了。

  太医急匆匆赶过来,看李自成李过刘宗敏巩焴齐齐这么紧张朱媺娖这个前朝公主,太医都手一顿,不知道是佩服朱媺娖还是同情朱媺娖。

  太医撩开朱媺娖后脖上的头发,看着深深的红色以及已经泛上来的青紫,探了探她的鼻息,又给她把脉,才对李自成拱手行礼:“陛下,公主是本身思虑过多,又突遭重击才昏迷过去。”

  “额知道。”李自成有些烦躁:“你能让她醒过来吧。”

  “能,施针即可,只是……”太医战战兢兢的说。

  “只是什么?”李自成一皱眉,太医都快吓死了。

  “只是……公、公主身体一直不好,如果强行让其苏醒,恐怕会损伤身体,支撑不了多久。”太医吓得都结巴了。

  李自成不说话,在那里沉思,李过抱着朱媺娖也不敢动,过了一阵,李过看李自成还是犹豫不决,就开口提议道:“叔,这仗又不是没公主就没法打,咱们还是等公主醒来吧,如果赶不及就先书信联系,实在不行再用这个法子。”

  李自成看了李过几眼,“行吧,就按你说的干吧,你先把她带回去,一会儿回来咱们要商量商量这仗怎么打。”

  李过抱起朱媺娖走了,李自成看着李过的背影,表情若有所思:“捷轩……你说补之是不是喜欢这公主。”

  刘宗敏一拍大腿:“您也觉得?额一直觉得亳侯他喜欢这公主。”刘宗敏哈哈大笑,但李自成从他脸上看出来强颜欢笑的意味,随着山海关情形的越来越恶化,刘宗敏也担心朱媺娖所说的一切可能即将发生,他现在连追赃拷饷都没什么兴趣。

  朱媺娖当然不知道所发生的一切,如果李自成真坐了天下自己的下半生归属差不多也已经定了。只可惜,朱媺娖醒的太晚,说的也太晚,又面对了历史上难度最高的副本之一,满清虎视眈眈,吴三桂蛇鼠一窝,如何让进了北京城的李自成守住?尤其自己的身份还是亡国公主的时候,朱媺娖躺了好几天才下定决心。

  她觉得南明还有几次划江而治的机会,但李自成……朱媺娖都不知道他是怎么走到这神奇的一步,一年不到丢光北方,然后连根据地都不要,失之于北取之于南,不说李自成没遇上九宫山会不会成功,就他一直不出意外,败亡也是早晚的事情,别说李来亨能坚持到康熙年间,李自成未必能多过几个年。

  说实在,如果不是不希望北方沦陷,屠杀继续,再加上自己可能会被留在北京,延续历史的命运,还有对李来亨和李过的敬仰,朱媺娖说不定都不太想说。

  现在的朱媺娖并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她还软软的躺在李过怀里,李过掂量了一下她瘦弱的身体,能够摸到骨头,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太瘦了,要吃点儿好的补补。”

  李过当然不想去看朱慈烺愤怒的眼神,他不在意这个宋王,可朱媺娖的举动表明她还是很在意这个兄长,李过也不知道自己怕朱媺娖什么,但他还是本能避开会让朱媺娖不开心的事情。

  他亲自把朱媺娖送了回去,但也尽量避开别人,活着去昏迷着回来,怎么看对朱媺娖的名声不好。

  费珍娥接到了这个快递,看着一起回来的大夫,稍微检查了一下朱媺娖的身体除了后颈没有其他伤口以后,费珍娥才勉强接受。

  李过没有待多久,大顺局势不容乐观,他也没有多少空闲,他把李来亨留下,对李来亨说一旦公主醒来就及时联系,还要求太医想办法给朱媺娖灌点鸡汤补药养养身体。

  “她太瘦了。”李过眼神诚挚语气关怀的说。太医身体一抖,看朱媺娖的眼神同情里面也有了敬佩。

  李过急匆匆走了,李来亨坐在朱媺娖床边看着朱媺娖发呆,费珍娥宛若惊弓之鸟,但太医越来越佩服朱媺娖了。

  朱媺娖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她看见自己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紫禁城里,她的双手不说强健有力,但也是完完整整。

  梦中奇异的视野里,朱媺娖能看见红墙琉璃瓦,宽大的宫殿但里面的装饰却颇为简单,朱媺娖透过梦境,能够看到许多龙凤装饰,她的步伐开始踉踉跄跄,朱媺娖通过她的视线,可以猜测出梦境中人在叩首呼喊着什么。

  很快梦境一转,朱媺娖发现“自己”似乎在爬山。山看起来不高,但“自己”却爬的很艰辛,而且踉踉跄跄,手臂衣衫上沾满尘土,眼泪还一直往下面落。

  朱媺娖感觉“自己”在抹眼泪,爬了许久,她才看见到了山顶,山顶之上是一棵老歪脖子树,树旁边站着一位宫装丽人,正遥遥望着天边。

  “你来了。”突然,宫装丽人向朱媺娖看去。朱媺娖一愣,却听见“自己”口中吐出这么一句话:“是,我来了。”

  朱媺娖注意到,这位美丽动人的宫装丽人竟然没有左手。这是谁的特征来着,朱媺娖犯了糊涂,她觉得自己仿佛知道这位宫装丽人的身份,却死活想不起来。

  宫装丽人抚摸着老歪脖子树,轻轻叹道:“无限山河泪,谁言天地宽。”

  她现在语气还很平静,但随着话越来越多,她的语气也越来越怨毒:“母后投寰,父皇殉国,大哥身死,慈炯慈焕不知所踪,扬州嘉定江阴广州四川……”

  朱媺娖听得都发起抖来,她从来没有听过如此怨毒的声音,如同一根银针狠狠插入她的天灵盖,逼着她记住。

  宫装丽人突然看向她,朱媺娖瞪大眼睛看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你似乎忘记了很多事情。”她的语气平静下来:“不过也好,忘了就忘了吧。回去吧。”她缓缓转身,声音越来越缥缈:“……我已经不恨李自成了。”

  朱媺娖隐隐听见天边仿佛传来什么声音,她猛的睁开眼睛,然后又因为光芒太刺眼而闭上。过了好一会儿朱媺娖才缓缓睁开眼睛,她感觉自己非常的饥饿干渴,浑身骨头跟被谁拆了一遍一样,特别是后颈,根本不敢动弹,她忍不住僵在那里对一直服侍她的费珍娥说:“水……”

  朱媺娖狠狠给自己灌了一大杯水,又喝了一些米粥,接着把药给喝了,没说什么话就又一次眼一闭睡了过去。

  听到朱媺娖苏醒的消息赶来的李来亨遗憾的看着睡着的朱媺娖没有打扰她。

  朱媺娖一觉睡到晚上,除了感觉自己身体还是没办法乱动之外一切都好。

  看见来探望她的李来亨,朱媺娖勉强笑笑:“你来了,现在山海关什么情况?”

  “额爹和陛下已经出征了。”李来亨老老实实的说。

  朱媺娖面色大变,起身连声问:“什么?今天是几日?”

  “四月八日。”李来亨说,朱媺娖松了一口气,躺回去:“还好,还好,或许来得及。”

  历史上四月八日追赃中的明朝官员被释放,山海关告急文书传来,李自成派张鼐、田虎、白广恩增援,白鸠鹤驻防天津,刘宗敏、李过组织主力备战。

  这一次李自成虽然半信半疑,但并没有放松作战准备,比起历史,应该会提前进攻山海关,而有了朱媺娖所说的事情,不会再走一趟密云,更能省下时间。

  “尽人事,听天命。”朱媺娖说,她身体还很虚弱,“你会写字吗?”朱媺娖问李来亨,她对这些农民起义军将领的文化水平不抱期待。

  “啊?额会……一点儿。”听着李来亨的回答,朱媺娖不说话了。

  “珍娥,你先下去守门。”费珍娥有些迟疑,但还是走出去。

  “我说,你写。”朱媺娖气喘吁吁。

  “奥、奥。”李来亨点头。

  “唐通、张若麒会叛变。”朱媺娖思考,她的脑仁一直在疼。

  “嗯嗯,那个、那个、麒怎么写?”李来亨问朱媺娖。朱媺娖沉默了,“我还是自己来吧。”朱媺娖咬牙切齿的说。

  她勉强支撑身体,哆哆嗦嗦的在纸笔上比划一阵还是放弃了,“算了,你就帮我递一句话吧。”

  “就说……我记不住这么些人,这次带来的明降将能弄死在战场上就弄死在战场上,除了官抚民,他名字好记我记住了,特别是唐通姜镶。”朱媺娖说了这么一句话就摆摆手,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

  李来亨知道事情的重要性,他飞快的写下来,让人给李自成送去。

  朱媺娖躺在床上,她总感觉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事情,但是什么她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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