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诗词
朱慈烺有些尴尬,他身边的朱媺娖也很尴尬,这是大顺的宴会,他们大明亡国之人来这里干什么?
朱慈烺现在是大顺宋王,定永二王是大顺的公爵,大顺的爵位还不像后来的南明和现在的满清,含水量十足,现在京城大顺爵位最高的是汝侯刘宗敏,李过也不过是亳侯。
所以现在无论是朱慈烺还是定永二王,理论上位置都在大顺众将之上,而且安排宴会的牛金星怎么也没想到朱媺娖也跟着朱慈烺来了,都没安排朱媺娖的位置。
李过让自己来干嘛?朱媺娖很无奈,她只能蹭朱慈烺的桌子,在朱慈烺下首挤挤坐下。
环顾四周,朱媺娖发现自己是这里唯一的女眷。正好这个时候李过也瞅着她,朱媺娖瞪了他一眼,扭过头去。
刘宗敏在那里低笑,他一直感觉朱媺娖和李过有一腿,就是现在没有以后也要有,刘宗敏觉得便宜李过了,可惜他不能向李自成讨要朱媺娖。
朱慈烺忧心忡忡,作为家中长子又是明朝太子的他自觉要在国破家亡之际承担起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但最近他所见过几个顺臣对朱媺娖的态度,让他为朱媺娖的未来心忧。
靖康故事言犹在耳,可朱慈烺无可奈何、无计可施,他做不到像父皇那样害怕妹妹失节就提前杀死妹妹,他也没有办法接受顺将对妹妹暧昧的态度。
李自成走了进来,大顺群臣皆行礼,定永二王不知所措的看向朱慈烺,朱慈烺紧紧握住朱媺娖的臂膀,不让她行礼。
朱媺娖无奈的看着自己的哥哥,朱慈烺想多了,朱媺娖真的懒得跪拜李自成,一年不到丢中国北方,比一枪不发丢东三省还恶劣。虽然京城难守,也确实守不住,但荥阳刘邦之危、官渡曹操之难、李世民洛阳之围、朱元璋洪都之守,有时候即便局势再艰难,都是不能退的,退一步,可能就是步步退,最后总崩。
刘备为什么在夷陵之战后一步不退,哪怕死都死在白帝城呢,不就是因为如此,他不能退,哪怕死都不能退,因为不退哪怕是死了都还有翻盘的可能,但退了就是活着也早晚一死。
昔人失却榆关险,腥秽中华千古羞。
定永二王见自己哥哥姐姐都未站起,自己虽然胆怯但也不敢乱动。
李自成看宋王兄妹都没动,倒也没说什么:“都坐下,都坐下,不用多礼。”李自成在某些方面确实干的很不错,至少上朝群臣都有座位。
朱媺娖和朱慈烺都没有动自己面前的酒菜,本来没有朱媺娖的,仓促之下才安排了座椅碗筷,也多给宋王上了几道菜。
年纪尚小的定永二王还是要吃的,朱慈烺看了他们俩一眼,没有说什么。
酒酣胸胆尚开张,作为前朝余孽的朱慈烺兄妹自然不值得这份热闹。但刘宗敏迫不及待要展示,他大声表示最近心有所得,偶得一诗,要说与众人听。
殿内叫好声一片,李自成饶有兴趣的说:“捷轩,你有什么大作,说出来让额听听,额绝对不笑话你。”嗯,大顺这些武将的文学素质,李自成很清楚什么样。
刘宗敏高声吟诵,尤其是那句“一万年来谁着史?八千里外觅封侯。”殿内叫好声一片,牛金星连连夸赞:“看不出来汝侯还有如此文采,我们都只能自惭形秽了。”
李自成都大惊失色:“哈,老刘你怎么这么有文采了?”
“主上,额最近读《史记》,也有些心得体会,还专门赋诗两首,说与主上听听。”李过也举杯说。
“好啊补之,之前让你看书你还看不进去,怎么现在有兴趣了?”李自成很高兴:“说来听听。”
李过站起来:“额最近读了陈胜传,写了一首。”他念诵《读陈胜传》。
“好。”李自成一拍桌子:“这首也不错,想不到我老李家还能出一位诗人。”
“还有一首更好,陛下。”李过继续念诵《鲁连台》,那句“从来天下士,只在布衣中”一瞬间朝堂都静默了。
“好诗啊。”李自成喟叹道:“没想到补之你进步这么大,都能做出如此佳作。”
所有人都意想不到一副大老粗模样的李过能做出如此佳作,当然是佳作了,屈大均可是明末清初岭南三大家。
看下面气氛热烈,李自成也有了兴趣:“之前额在盘龙脚下行宫的时候,也写了一曲临江仙,念给你们听听。”
李自成吟诵他的《临江仙·过米脂行宫》:“横空米脂谁能忆?盘龙脚下行宫。梅花二度榭台红。顶炉献美酒,王道古时风。
一朝坐上真龙椅,江山难料峥嵘。红颜总会去英雄。角逐山海后,敢闯岂能赢?”
朱媺娖听李自成这么一首诗词,着实瞪大眼睛,就跟李白的“明断自天启”一样,那句“红颜总会去英雄”让她莫名想起了吴三桂、陈圆圆的冲冠一怒为红颜,虽然吴三桂那个玩意绝对不是一个美女就能左右的,但从那些无聊却出名的野史来看,陈圆圆这个红颜去了李自成这个英雄,同样角逐山海关之战以后,李自成就不是闯闯能赢了,而是一败涂地。
虽然这诗堆砌的意味挺浓,根本比不上朱媺娖给刘宗敏李过的诗,但却赢得了满堂喝彩,朱媺娖无聊的看着右手发呆,心想吴三桂什么时候被解决。
“宋王?宋王?宋王有何佳作。”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朱媺娖没得罪别人但有人想来找朱慈烺的麻烦。
朱媺娖扭头看去,是牛金星,可能是因为朱慈烺把朱媺娖带来打乱了他安排的宴会,也或者是其他原因,总之他很闲的向朱慈烺发难了。
朱慈烺本身素质挺不错,彬彬有礼的推脱道:“吾岁齿尚幼,不擅诗词,未有佳作。”
“我主此作如何,那不知道崇祯可有佳作,能否和我主比较。”牛金星不依不饶,但这话一出,李过心知不好,他下意识看向朱媺娖,朱媺娖面色冷肃,李过刚想开口打圆场,但朱媺娖脆弱疲惫的神经已经忍不了。
如果李自成是李世民朱元璋朱媺娖能忍,就是赵匡胤也能忍,但李自成……昔人失却榆关险,腥秽中华千古羞。她承认李自成没进北京之前算是英雄,但进了北京跟被降智了一样,跟某位逼满清退位的人物有一比,这位也是英明神武一时,还汉家山河,但是后来懂得都懂。
朱媺娖骤然站起来,在朱慈烺惊讶的目光里对牛金星说:“不用为难我兄长,此作尚可,但也不算什么佳作,要我说——”朱媺娖冷笑一声:“不如黄巢!”
“大胆。”
“大胆。”
……
李过跟早有预料一样以手遮面,有时候他也不得不承认崇祯一家这骨头未免太硬,太有骨气。
李自成倒没怎么生气,如果是朱慈烺他可能会觉得此子不能留,但朱媺娖嘛……留不留好像都一样,毕竟是亡国公主。“黄巢虽为贼子,其诗确实颇有豪气,不知公主有何见教?”他很感兴趣的看着朱媺娖。
见李自成这么说,怒发冲冠的大顺臣子才安静下来,朱媺娖微微一笑:“见教没有什么,只是前些日子读遗山先生的文集,颇有所感罢。”
这里面的遗山先生,就是金朝诗人元好问,元好问字裕之,号遗山,世称遗山先生。
李自成一瞬间有些茫然,毕竟他对诗词不感兴趣,也不知道遗山先生是谁。
朱媺娖略一思索,缓声念道:“身阅兴亡浩劫空,两朝文献一衰翁。无官未害餐周粟,有史深愁失楚弓。行殿幽兰悲夜火,故都乔木泣春风。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
抄诗这种事可不是光看典故情景,也不管风格一致不一致,只要稍微有一点儿对上就一股脑抄出来。
真正名满天下的文人对诗词可是非常认真的,一个人的想法,一个人的动机,这个典故什么意思,为什么会用在此处,又为什么这样写,其实是能猜的八九不离十。
朱媺娖之所以抄这首诗,本身就有一种借古喻今的意思。第一句“身阅兴亡浩劫空,两朝文献一衰翁”就是明写遗山先生的经历点题,暗写自己身阅兴亡,同遗山先生一样历经两朝。她不能光明正大怀念自己的父皇,尤其当着这么多顺臣和李自成的面。
第二句“无官未害餐周粟,有史深愁失楚弓”都是说的遗山先生。金朝灭亡后,元好问四十多岁,余生三十年,都隐居不仕,把所有精力放在搜集整理金代文献上面,所以诗里才用伯夷叔齐“不食周粟”的典故,说元好问虽然没有为金朝而死,吃了周粟,但不肯出来为元朝做官,这样也算大节无亏。其中隐隐约约有种为自己兄妹自辩的意思。
“楚弓”也是一个典故,出自《孔子家语》:楚共王出游,丢了一把好弓,侍从们要寻找,楚王说:“楚人失弓,楚人得之,又何求焉!”而非孔子认为楚共王的心胸还不够开阔,仁爱之心还只局限于楚国,于是说:“人遗之,人得之,何楚也。”
“有史深愁失楚弓”,说的就是元好问搜集整理金代文献,就是担心故国的传统文化随时间消亡。
第三句“行殿幽兰悲夜火,故都乔木泣春风”,原诗是“行殿幽兰悲夜火,故都乔木泣秋风”,幽兰指的是金朝行宫的幽兰轩,在金元战火中被焚毁。“乔木”出自颜延之《还至梁城作》:“故国多乔木。”这两句诗,都是站在元好问的立场,替他表达失国之悲。
但放在现在,从朱媺娖口里说出,幽兰殿便有了另外一重意思。金哀宗也是一位同样殉国而死的皇帝,他在国破之际自语:“古无不亡之国。亡国之君,往往为人囚絷,或为俘献,或辱于阶庭,闭之空谷。朕必不至于此!卿等观之,朕志决矣!”
不做青衣行酒的晋怀帝,不做饿死台城的梁武帝,不做孝服拜庙的昏德公(宋徽宗)、重昏侯(宋钦宗)。
金哀宗给自己准备的最后的归宿,是蔡州同知衙门后园的一所小竹屋,环境清幽,名字也很别致,叫作“幽兰轩”。金哀宗将随身用品和信玺放人小屋中,命人在竹屋周围堆积干草、柴火、木炭,下令:“死便火我!”
正月十日拂晓,金哀宗传位给承麟后,在近侍护送下,平静地走入小屋,合上木门,悬梁自缢。
朱媺娖借幽兰说金哀宗,实际上是说自己的父皇崇祯同样自缢殉国,而改“秋风”为“春风”更加重悲呛之情,故国已失,春风亦泣,崇祯自缢在春天。
最后一句“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意思是说:国家的不幸却成了诗人的大幸,因为这种失国之悲为他的诗歌增加了深沉的底蕴,悲怆的情感,从而成就了诗人的伟大,比如李煜。可放在现在的环境却不是这个意思,反而成了朱媺娖讽刺面前两位“诗人”“文采横溢”,却成了造成国家不幸的原因。
历史上坤兴公主就擅长诗文,又有李煜这位亡国之后,变伶工词为士大夫之词,境界始大,感慨遂深的前辈。
所以大顺的文臣听完朱媺娖的诗句,都在心底点头,没人怀疑,只觉得这位公主确实有诗才,杀了着实可惜。
李自成也不能不承认这是好诗,但是刘宗敏和李过才吟诵了几首好诗,朱媺娖给来了一句国家不幸诗家幸。这不是明晃晃跳脸刘宗敏和李过,意思是他们的诗虽然好,但确是因为国家不幸导致,而国家不幸是怎么来的,问李自成呀。
很多人都偷偷打量李过和刘宗敏的脸色,但奇怪的发现一向脾气不好的李过刘宗敏都没怎么生气。
李自成也颇奇的看了一眼刘宗敏和李过,然后转头问朱媺娖:“公主确有诗才,不知还有何佳句。”
朱媺娖低头一思,假做边思边想样:“悲落叶,叶落绝归期。纵使归来花满树,新枝不是旧时枝。且逐水流迟。”屈大均快被她给薅秃了。
“颇有南唐后主之韵。”李自成评价道。
“我哪里比得上李后主。”朱媺娖摇摇头,但她正一路向着李后主的结局努力。
“不过是亡国之词罢了,不知公主还有其余无亡国之味的佳句?”宋献策也过来凑热闹。
朱媺娖终于烦了,她假笑道:“有啊,我有纪念潼关孙督师和宁南关周总兵的诗词,都很不错,也要听吗?”
宋献策无话可说,纪念孙传庭和周遇吉,他不想听。朱慈烺为自己的妹妹捏了一把汗,眼见气氛被她搅和的一点儿都不热闹,李自成终于发话了:“孙、督师和周、总兵确实皆为忠臣,只是你父亲皆不能用。”
“时穷节乃现,国难见忠臣。”朱媺娖想起孙传庭就心下叹气,传庭死,明亡,确实如此。她感觉到泄气,百无聊赖的说:“怎么,你想听我写的悼亡词?”
这个时候李过终于反应过来,感觉他们之间的对话越来越危险,连忙起来打圆场:“主上,不能只让公主作诗吧,宋军师还未作呢。”
宋献策感觉李过的主意非常糟,他哪里比得过这一群突然在诗词上开窍了的人,今晚佳句频多,无论是“一万年来谁着史?八千里外觅封侯”,还是“从来天下士,只在布衣中”,亦或者是朱媺娖那注定留名青史的一句“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他再做出什么诗词来都是自取其辱。
看宋献策那为难的模样,李自成哈哈一笑:“诗词从来都是小道,李后主诗词绝佳,不也照样亡国。能够定国安邦才是真正的俊杰!”
“好!”
“主上说的好!”
“对,诗词是小道。”
……
气氛终于重新被炒热,也没人作诗了,更没人来找朱慈烺的麻烦,朱慈烺看事态终于平息,才小心握住朱媺娖的衣袖,低声说:“下次不要这样了,媺娖,还是让我来吧。”
“……我不怕死。”
“我怕你死。”
宴会结束以后,朱媺娖还真没想到巩焴会来找自己要诗词,朱媺娖把两首诗词誊抄了一遍赠给他,至于流传出去后的其他事情,她不想管,也管不了。因为吴三桂很快就要偷袭山海关了。
有些人就是这样,他可能会相信你,但一切还会按照自己的经验来,哪怕一切表明都是错的,也无法改弦易辙,因为,他没有别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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