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受伤(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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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黄不知从哪里找到一张地图,要我给他们找风镇,他们都想知道风镇到底在什么地方。
我们找了半天没找到。
“这个地图太简略了呀!”我抱怨道。
雅克说:“你得接着说后来的事情啊。”
我就接着给他们说我和爸爸,说风镇的那些事情。
我和爸爸离开爷爷的风谷中学的时候,大概没有什么人知道。我们是在黎明前离开的。我还记得从学校走去镇上的车站,我的两腿木木的,像两根木头。那是因为冷。
爸爸和我一样,也只穿着单裤。
路边的草丛里,覆盖着薄薄的白霜。如果太阳出来了,它们会变成小小的气体,去天空里合力做成漂亮的云船。但是天空已经盖满了乌云,看来是不会有太阳的了,那么这些一片片的白霜,就会默默地继续凝结,一直到更冷的冷空气到来,绵绵细雨之后,它们也会更加厚实和坚固,成为透明的冰凌,在整个冬天里亮晃晃地刺孩子们的眼睛。
我们走了,我们要去的地方,有没有冰凌?
汽车转过一座又一座山坡,爷爷的学校就不见了。再见了,风谷,我不知道,还会不会再来,听夕阳里的钟声,看那些草丛上的冰凌。
爸爸的眼睛,像这冬天的天空一样忧郁。
我坐在爸爸的腿上,这样他可以省下一张车票钱。汽车在乡间公路上颠来颠去,他格外小心地将我抱紧。
爸爸一直沉默,偶尔看看窗外。他的脸的两边,往里陷得很厉害,几乎可以容纳我的拳头。他一定是很久很久吃不下东西了。
他的脸像冬天的天空一样苍白,眉头皱着。我猜,他大概胸口疼。
但是,我帮不了他。况且,我们都一样,习惯了默默地忍受,忍受饿和冻,忍受孤独和寂寞,习惯了默默不语。
长途汽车的旅行,对我和爸爸来说,都是难以忍受的煎熬。因为健康的原因,我们总是感到头疼和恶心,不断地干呕。
只是,想到有另外一个地方可以接纳我们,我们将有一个新的家,我将和亲爱的爸爸永远在一起,我的心,我的手和脚,我的全部身体,就慢慢暖和了。
到达风镇那天,天气很好,风一吹,天空里的树叶就哗哗地响。肮脏的汽车终于离开数不清的盘山公路,摆脱大山和沟壑,开进两边有成排房子的街道。那些房子歪歪斜斜的,窗台伸出来,成为柜台,上面摆着出售的杂粮,或者塑料制品。一些屋檐下挂着菜干、辣椒,还有蓝底白花的蜡染布匹。
即将出现的新的城镇,令我欣喜,又有些不安。
“爸爸,就是这里吗?”
“嗯,我们到了。”
“风镇,有很多人吧?” 想着以后看见的都是陌生人,我很不自在,很胆怯。
“有两三万吧,全城。”
“那是多少啊?他们都在什么地方?”
爸爸没有回答。但是,我想,那是我数也数不清的数目啊。我喜欢。我喜欢很多很多的、我数也数不清的人,我将和他们在一起,我将和很多很多面孔漂亮、声音好听的孩子们在一起。
但汽车一路进来,我看见的不过就那么几个人。我想,肯定有很多人关在家里睡大觉呢,他们一定是些幸福地生活着的人们。
有些小孩在马路上抽陀螺,司机拚命冲他们按喇叭。他们跑起来那么快,仿佛喇叭声是风铲,将他们“呼”地全送到街边屋檐下。
爸爸看我东张西望,好像知道我的心思,他说:“如果是赶集天,风镇的人们就都出来,在街上,你会看见的,很多很多人!”
我想,我以后会天天盼望赶集的日子。
下车后,我因为晕车,站都站不稳,全身发抖。我恍恍惚惚地,在街边,守着两包东西,一包是我们的衣服和爷爷留下的书,一包是爸爸的收音机和CD机、许多音乐磁带和碟。还有一只像蛋糕那样黄澄澄的小提琴,弦和弓都坏了,但琴身很干净,亮闪闪的。
太阳将我全身晒得暖洋洋的,我渐渐镇定下来,站稳了。春风像刷子,软软的,呼呼地,刷过我的面颊,舒服极了。地上的玻璃渣子,在太阳底下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我看得入了迷。
偶尔,一个扛扁担的农民从我面前经过,投过来善意又好奇的目光。
爸爸先带我去看小学。学校还没有开始上课,空无一人,阳光灿烂,那宽阔洁净的大操场、成行成排的白杨树,让我非常非常地喜欢。
之后,我们镇上最宽阔的一条街道的末尾,来到一栋红色的小砖房前。它安安静静地,被杂草围绕,好像一直在等待我们的到来。这就是我们新的家了。它的顶上是水泥板,长了一些杂草,还有一株没有枯萎的小小的向日葵。那一定是鸟儿飞过的时候,有意播下的种吧?挨近些,可以闻到花草的芳香和木材发霉混合起来的气味。墙面上突出的砖都粉了,用手指就可以抠下渣来。
窗户小小的,好像它一直在很小心地呼吸。它拖着一条铰链,像小手,开窗的时候可以替它撑住。窗玻璃十分模糊,还有裂纹。
“儿子,喜欢吗?”
“爷爷小时候,就住这里?”
“嗯。”
我点点头,激动地说:“我希望屋顶上歇满鸽子,就歇在向日葵的旁边。”
“会的,儿子,鸽子会飞来的。”
我依然踟躇着。我突然明白,一钻进这小房子,我的童年生活就彻底宣告结束了。
小砖房的门框已经变形,大概刚被雨水浇过,发胀,突出来,开门关门,都得使劲,才合得上,还会发出很响的声音。从阳光地里跨进黑屋子,我什么都看不见,适应一会,才发现里面十分干净,有床,还有木头的桌子和椅子。
爸爸推开窗,用铰链固定住。从外面看,就像一扇小门开了一样。
他将耳机塞到我耳朵里,然后去生火煮饭。我在浩浩荡荡的音乐里,感觉到心脏怦怦跳。
很快,米饭的香味飘过来了。爸爸依然像过去那样,把半熟的米饭扒进甑子,将干净毛巾浸水,拧干,然后把锅底金黄的熟米饭捏成饭团,给我。
爸爸给予我的幸福生活,就这样温暖而饱满地,开始了。
偶尔,会有一些老人来看我们。他们是爷爷的朋友,认识爸爸,叫着爸爸的小名,说一些爷爷和爸爸小时候的好笑事情。
爸爸从来都是笑笑,请他们喝茶。他沏的茶很香,他们赞不绝口。
爸爸在客运站里找了一份洗车的工作,我在小学里上学。
我们的早餐有面条,中午我吃烤土豆,晚上爸爸又回来给我做饭。晚饭后,我做功课,爸爸依然听音乐节目,还听收音机里教的“英语九百句”。睡觉前,他又放古典钢琴或神秘的电子音乐。等磁带的一面走完,发出轻微的咔嗒声,我完全沉入梦乡。
有一回,他弄回来一架电子琴。虽然他不止一次说过,这东西没意思,但许多时候,他还是把它拨来拨去。
我倒觉得电子琴很不错。它音质稳定,音量大小可以调节,又有节拍,还有许多混音。它几乎可以成为一个小乐队,比小提琴单调的独唱好多了。
周末爸爸仍然要上班。
我一个人在家,玩电子琴。它一开始奏乐,我就忍不住,合着它的节奏跺起脚来。音乐把李小根他们吸引来了,我们玩“十个印地安小孩”的游戏,玩“小蜘蛛”:有一只小蜘蛛爬进排水管道里。天下大雨,蜘蛛被冲出来,太阳出来,把雨水晒干,小蜘蛛又重新爬进排水管道里。在玫瑰花的周围,水桶已经倾斜,我们全都掉下来……
我们一边大声地唱,当唱到“五六,难受;七八,我们躺下”时,大家都得躺到地上去,直到有人唱“九十,又重新开始”,才可以起来。我们的歌声和哄闹,引得街上的人们纷纷探头张望。
那是多么美好的一段时光!
我的讲述停顿下来,我好像已经回到了过去的快乐生活中。
我停顿太久了,小孩子们都仿佛进入了梦乡。只有雅克,这个豆芽般精瘦的雅克,却好像一直睁着眼。他突然说:“你是不是,得说说你妈妈?”
我像被浇了凉水一般,浑身一颤:“我,我没有妈妈。不对,我只是没见过她。”
“怎么可能?难道你是石头里蹦出来的……”阿黄叫起来。
“我当然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我已经告诉你们了,我有爷爷奶奶,有爸爸。除了奶奶对我的态度有些莫名其妙以为,我的爷爷非常非常爱我,我的爸爸也非常非常爱我。我没有见过妈妈,不等于她不存在。她一定在的,在哪里,我不知道。而且,她一定很年青,很漂亮——我爷爷和爸爸,都是这样说的。我敢说,我妈妈不但年轻漂亮,她一定还是一个特别温柔和善良的人,她的身材一定很苗条,她说话的声音一定很好听……只是,她在哪里,没有人告诉我,他们,我身边的人,从来不提她,就好像她已经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哎呀,你妈妈是不是已经……”
雅克年纪大些,在我们当中,他会表现出成年人的风度。他一把捂住阿黄的嘴:“如果有些故事是不幸的,你就不要去问!”
但是,我不知道,我妈妈的故事,是不是不幸的?
我只能把我所知道的,告诉给我的朋友们。
(西篱其他作品:《废墟之痛》http://www.17k.com/book/5678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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