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凭何


永安殿内灯火昏昏,贞隆帝并没有严整地坐在御案之后,而是站在长案一侧,正看着一幅画像出神。

  瑞宁公主进门时,许是得了圣人叮嘱,登保并未大声唱报。

  她刻意加重了脚步之声,踏踏脚步在空阔的殿内传开,一声接着一声。

  贞隆帝从思绪中回神,转头向她看来。目光触及爱女,眼角舒展开来,眉目十分慈爱。

  他向瑞宁公主招手:“到爹这来。”

  瑞宁公主依言向他走去,对那幅画像似是未曾看见,并未关注。

  其实也不用投入什么注意,那幅画她已见过太多次。

  画上的女子眉目如画,唇角含笑,目似远山柔婉,那是她素未谋面的阿娘,孝宁皇后,第一任卢皇后。

  其实瑞宁公主的记忆中,并没有多少关于孝宁皇后的印象。她故去太早,而她彼时还未记事。

  她关于卢皇后的印象,几乎都是听圣人讲、听宫人讲。

  瑞宁公主柔柔唤了一声:“阿爹。”

  贞隆帝笑了,又转过身,对着画像说道:“小婉,我先和囡囡说会话,等会再回来陪你。”

  瑞宁公主见怪不怪,跟在贞隆帝身后,向着大殿一角的茶案边走去。

  圣人让她坐下,并未说话,反而是拿起茶具,悠闲地泡起了茶。

  “阿爹,我来吧。”

  贞隆帝摆摆手:“今日阿爹泡茶给你喝。爹还记得,你小时候。”

  他的手在自己膝头比划,整个人似是笼着一层温柔的雾,笑得格外慈和,语气皆是怀念:“你那时才这么点大,才刚开始学着吃饭,还什么都不知道,见我喝茶,却非要吵着喝茶。

  我不给,你便哭。哭得永安殿人仰马翻,你姨母赶来,抱着你在怀里哄,实在是没了法子,让你尝了一口茶,你却被苦得吐了。”

  贞隆帝的脸上皆是笑意,瑞宁公主也跟着笑了起来,娇嗔地唤了一声:“阿爹……”

  这些事她都不记得。却听贞隆帝常常提起,便也记得清楚。她的姨母,也就是如今的卢皇后,当时受了父亲好大一顿排头。

  其实这又与姨母有什么关系呢?到底是自己当时小儿心性。

  宫中的水是取自朔京城外山中的灵泉水,茶叶也是南方新进上来的。贞隆帝用微沸的泉水将茶叶洗过一遍,又注入了适宜的泉水,将茶盏持在手中转了两圈,方才推到了赵瑶的面前。

  瑞宁公主静静瞧着他的动作,恭敬地双手接过。

  贞隆帝抬眼看她:“怎的,今日这般客气?”

  瑞宁公主还待否认,他便“哼”了一声:“还不承认?你何时在我面前这么规矩过?”

  瑞宁公主情知贞隆帝今日唤她前来必定有事,索性放下茶盏,噘着嘴道:“阿爹,今日……你明知道,由户部牵头发行商票,这是我的主意!”

  贞隆帝叹了一声,也将手中的茶盏搁到了案几之上:“爹知道。”

  瑞宁公主提高了声音:“那您为什么还装作不知!让他继续商议此事的章程!”

  她转过头,不看贞隆帝。

  登保是圣人身边的老人了,自是知道什么该听、什么不该听,什么时候应当守在圣人身侧、什么时候应当离得远些,让圣人需要扬声高呼才能听见。

  他早已带着身边的小内侍退到了殿外,小心翼翼地远远守着。

  贞隆帝有些无奈:“他是你弟弟……”

  瑞宁公主眼圈红了红:“正是因为他是弟弟!他怎么能这样呢!”

  怎么能窃取她的成果。

  “那说不定,你弟弟只是凑巧与你想到了一处去呢?”

  瑞宁公主的眼泪簌簌落下,闻言一滞,却依旧觉得委屈。她怎会没想过,或许弟弟就是与自己想到了一处。

  可是到了父亲面前,却又万般委屈,忍不住往最令她伤心的可能上,去进行揣测。

  贞隆帝在袖中掏了掏,掏出一条丝绢,递给瑞宁公主,哄道:“别哭了。”

  心中暗暗庆幸——幸好自己养女儿,养成了随身带着丝帕的好习惯。女儿可真是水做的!

  瑞宁公主接过,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依旧抽噎着,却也不再说委屈的话了。

  贞隆帝看着女儿,狠了狠心,道:“既是泱儿先在朝上提出了此事,日后,此事自也要交给他来落实。你也和卢家那小子、还有顾家那边也通通气,到时候应该也少不得召他们文化。”

  “凭什么!”

  瑞宁公主又忍不住提高了声量,倔强地看着圣人,紧紧抿着唇。

  圣人不由皱眉:“瑞宁!”

  竟是喊了她的封号。通常,只有在他生气之时,他才会这样叫她。

  瑞宁公主不再说话,只是倔强地看着眼前的茶盏。

  “好了!都是自家姐弟,我就你们两个孩子。他提出来的,不交给他却交给你,难道是告诉朝臣,你们骨肉阋墙,我明知道却还是站在你这边吗?”

  瑞宁公主依旧沉默,心中却是有了答案。父皇千好万好,唯独涉及皇家颜面之事,便不会考虑自己的感受了。

  她终究还是只得妥协:“儿臣知道了。”

  只是,她还是忍不住道:“父皇,商票之事关系甚大。若是稍有不妥,怕是银钱恐将如百川归海,尽皆流入权贵之手。到时候,受难的只会是普通百姓。

  便是您不让儿臣经手,儿臣也要说!最初百姓应当是无法接受商票这种形式,初时可以依旧效仿兑票,让百姓知道商票和银钱都是一样的,若是想要换银钱,依旧可以。

  且户部集印商票时,需要量力而行,勿要贪多,否则只怕扰乱市场、物价飞涨,到时,依旧是百姓受苦。”

  贞隆帝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女儿。她与自己真像啊!和她娘也很像,善良、热忱,将百姓放在心中首位。

  瑞宁公主说完,见父亲不言,又道:“儿臣知道,父皇必然也能想到这些关结。只是儿臣实在放心不下,还望父皇务必叮嘱阿弟,莫要疏忽!否则利民之策,变成了伤民之策,得不偿失。”

  室内幽香袅袅,殿宇阔大,这个位于殿中一隅的角落光线明灭,映得瑞宁公主面色莹莹,面庞似是笼着一圈淡淡光晕。

  圣人悠悠应道:“好。”

  他知道女儿这是与自己置气,方才一口一个“儿臣”。有些好笑,却又有着为人父的骄傲——看看!古往今来,多少皇帝与自己的孩子能够这般亲密!也只有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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