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这般压抑平静的氛围一直持续到了当晚休憩。
日旦将近，云伊儿是被殿外的喧哗吵醒的。
深夜残月高悬，宫奴匆匆的奔走声自行宫长廊上咚咚响起，她从梦中惊醒，眸子大睁看向头顶塌上的红幔悬梁，朱唇微张胸口起伏不定。
“……！！”
歇下之前她才从绾玉口中得知了贺家府邸的覆灭，她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梦里全是日幕府院中遍地尸体，和女子哀哀绝望的怄哭声。
醒来时她还有些茫然，耳边似乎还能听到山岭间兵戈相错的杀伐嘶吼声，云伊儿把眸子缓缓从悬梁上瞥去一旁摇晃的绯红垂幔，瞳眸骤缩。
那隐隐约约传来的，不是梦里的声音！
战场上常年保持的惊醒一下子让她清醒了过来。云伊儿从床上猛然弹坐起身，反手一抽便从塌旁暗格中抽出一柄匕首，寒光乍过，她拨柄出鞘摁在自己五指下，抬声厉喝。
“来人！”
门扉轰然被推开，远处宫奴焦急的奔走更加清晰地传到她耳中，与此同时传来的，还有遥远山岭间此起彼伏的野兽嘶吼声。
红幔烈烈，云伊儿握着匕首眸光乍寒，坐在榻上抬头去看门口一身绯红戎装的绾玉。
“宫外出了何事？”她纤眉蹙紧发问。
“回陛下，日落时蛇山一脉的大人尚还在乱夜猎场北处狩猎。”
宫灯摇晃，绾玉握着佩刀单膝砰地跪地，低头沉声，“各位大人来时兴致不错，阿笛部的几名贵女见屡次巡猎皆遍寻不得，便生了颓意想要另寻些法子。
她们，用了白小公子山中留下的阵。”
殿阁内千百烛火颤颤，寝殿内有一瞬的静默，云伊儿握着匕柄寒声发问，“她们做了什么？”
“白小公子闻言允了，只是让她们把四成的猎物收缴归于自己名下，其余行动皆可自便。”
绾玉低头肃然开口，说至此处时气息略微不稳，猛地抬手再拜道。
“可他在山中以香毒布下的是行军坑杀之阵，阵终时猎物万不活一。那几名贵女都是没上过战场的，启阵的时候似是已经出了岔子。
最开始狩猎时原还好好的…谁知彻底入夜时再也控制不住。那片山岭间所有的野兽皆醒了过来，发了狂般朝着山中谷地冲去。
那片谷地中住着不少平民，现在猎场所有的值守巡卫皆在那里抵抗，但值守的大多是不会武艺的奴隶，人手根本不够。方才连墨将军也得到消息，意欲…”
她仍在说着，抬头时见原本坐在塌上的陛下已经披了软甲穿靴，抬手将长发挽在头顶，面无表情地抬步朝着房间陈放配刀的木架走去，脸色顿时一紧。
云伊儿穿戴好了衣物配刀，站在门前半跪在地绾玉面前，手握刀柄发问，“布阵的是哪一处山岭？”
绾玉见她面上生寒，连忙拜下指向一处山岗，“就在猎场西处，最高的那方便是。”
云伊儿眸色冰冷望向西处，其实也不用绾玉多加叙述，宫廊尽头，奴侍们慌张的惊叫和山岭间若隐若现的火光从她耳边掠过，如同鬼哭般的呼啸已经足够她辨认方位。
她借着摇晃的宫灯静静地看着，抚上配刀的五指穆地一紧，抬靴便要从绾玉身侧走过。
“陛下，此地凶险。”
绾玉见云伊儿抬步便走，连忙起身挡在她面前，匆忙拜道，“小臣来时，墨将军已准备调派人手，前去增援，只要陛下一声准许便可。陛下凤体尊贵，不必如此亲自犯险。”
云伊儿直直望着远处的山岗，折身从绾玉身侧掠过，冷声开口，“你退下，让她派的人跟着朕，朕亲自去。”
“陛下！”
绾玉又看了一眼野兽震鸣的山岭，脸上急慌砰一声跪下，急喝道。
“白小公子布下的那是阿笛部的坑杀之阵，擅自入阵者绝不留活口。
您不是也曾在征战时亲眼看着阿笛部将领以人为引，将山岭间的所有敌军斩杀吗？”
“闪开！”
她腰间的寒光乍亮，凄厉划破夜色。云伊儿眉间寒意骤生，以刀指绾玉胸口怒喝道，“你再敢拦着朕，朕就连你一起斩杀！”
“轰隆——！”
空中有闷雷炸响，绾玉被陛下这声动了真怒的叱喝震惧，下意识抬头去望。
白衣披甲的少女眉间坠云纹通红如血，脸色在残月映衬下苍白肃寒，瞳眸带着余怒剧烈震颤，寒冽不动的神情竟显出些许忧惧。
她心头一凛穆地记起什么，于是沉默低头，向后退了一步，侧过身去，“是。”
——
云伊儿快马赶到那片山谷时，谷中的寨户已是被熊熊火光吞没。
原先狩猎的几名阿笛部贵女还未撤退，皆带着手下护卫站在山岗高处，指使手下抬弓搭箭射向谷中。
箭簇齐发中兽群震鸣，道路两旁的火柱台折断轰倒。毛发带火的墨狼带着狂暴的戾气扑倒一名还未来得及逃跑的平民女子，转瞬间又被十几发利箭穿透身躯，倒在已经脖颈断裂死去的女子身侧凄厉哀啸。
云伊儿握紧缰绳冲进火光中，抬刀劈去几发流箭后压垂眸子下了马，一步一步踏过铺满血色的青石长街。
沾了血的刀刃划过只剩下残垣断壁的寨落，溅起层层火星。
她分不清这些究竟是谁的血，她的脚下是无数层叠的尸体，身穿灰衣的卑贱奴隶身上插满乱箭，大张着乌青中毒的眼睛绝望死去。
环抱着孩童的平民男子胸口被野兽撕开一个大口，他怀中小腿断裂的女孩紧紧拥着男人，两人身下流淌大片的血迹早已凝固，已是断气多时。
单膝跪地双手柱刀的女奴大臂上带着臂钏，脊背被断裂着火的房梁砸塌，双眼紧闭唇边渗血毫无呼吸，以身隔出一个小小的缝隙护着隔间中紧紧缩成一团的受伤女子。
又一轮箭雨落下，云伊儿赫然提刀将那名女子从隔间中拽出，她顾不得去照顾对方手臂和身上的伤势，急急喝问道。
“今夜巡守值岗的人在哪里？！”
“他们…他们还在东头抵抗。”女子衣衫破损已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破了胆，没有认出面前的女子究竟是谁，瞳孔涣散连哭都哭不出来地说道。
“他们那些奴隶中有几个很厉害的，一路上救了不少人，其中领头的那个打算从东边突围离开。寨里还活着的都跟着他们去了，我是受了伤赶不上才…”
“你骑上马，顺着我来时的路往回跑，只管跑不要回头看。”云伊儿一手提着刀一把将缰绳塞到女子手里，快步朝着寨落东处奔去。
女子呆呆地握着缰绳，她这下终于回过了神。
她牵着缰绳回头看向那抹白色的身影踩着断壁极速掠过火光明灭的长街，忽的记起她额上那抹赤红云纹，若有所觉般惊恐发问。
“那你呢？！”
断壁上，白色披甲的身影微顿一瞬，随即挽着长刀冷喝道，“跑，外面有接应的禁军。那些人识得我的马，知道该如何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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