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第七十章
窗扉之下,婉转山歌悠悠地唱着,回荡在重峦叠嶂的大山中。
贺宥容站在窗旁,竹林外的火光落在他脸上,他肩头正披着那件黑衣,缠着绷带的小臂搭在窗沿垂眸望向窗下,周身似是裹了层薄薄的寒意。
云伊儿扭头看着,只见他明明人是站在星点火光中,却没有笼上半分暖色,眨巴了下眸子起身走过去。
“这是她们在互相对山歌,打闹着玩呢。”
贺宥容正靠在窗沿旁,侧身低头去看吊脚楼下那群围着篝火,互相对唱的女子,耳旁就听得这么一句。
他扭头,见一袭红裙的云伊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身侧,双臂撑在窗沿上探身向下望去,透亮的眸子里闪着明动的光。
她望向同一处地方笑了起来,嘴角轻扬解释。
“在我们夜云国,大家忙完了一天的活,总会这样生起一堆火,围坐在一起打开坛美酒畅谈。若是喝得兴起,便会手拉着手在篝火旁跳舞,与对面楼上心仪男子互对山歌。
那时呢,大家喝了酒都很开心,也不管与身旁的人认不认识,只要拉起手,哪怕是曾经互相争吵过的人,在此刻也需放下仇怨,待篝火熄灭,人群散去后再继续相争。”
云伊儿抬手,指向窗外,映着潼潼寨火朝贺宥容扭头,眸子明亮,“你听,她们还在唱着呢。”
风声中曲调悠扬轻快,贺宥容安静地听着,眸中隐隐有波动闪过。
他望向楼下一名正围着篝火笑盈盈提起裙摆,一身赤色裙裳,赤足踏在草地上旋转起舞的年轻女子。
她似是啼州部寨里的奴隶,线条流畅的紧致大臂上箍着臂钏,张扬笑着露出一口白牙,戴着银铃脚镯的双足随着山歌踏踩节拍,愈发转得飞快。
周围的人都在打着拍子叫好,他想起什么后心下微动,颔首开口。
“陛下说的这些,奴曾也有所耳闻。”
他见云伊儿颇为惊奇地扭头看他,便沉吟片刻后又道,“您当年驻扎重江时,我听报信所言,您也常与手下将士们如此作为。”
“你原来还记得这些。”
云伊儿听了倒是怔然,又有些尴尬地笑,“你不提,朕就要忘记那些事了。”
她说至此处忽的一顿,像是记起什么后脸色顿时染上缕绯红,试探地斟酌开口,“贺宥容,你当年应当是仅仅听报信传使说说就罢了,不会…不会亲自过去勘察敌况吧?”
她那时喝酒喝得兴起,完全没有印象自己有没有乘兴对着河对岸的南华驻军骂过些什么了。
——以他行军布阵的风格,应当是会亲自勘察的吧。
某位酒后极其容易断片的少女在心底痛苦地闭眼,想要扶额。
一想到自己曾经酒后胡说的那些话,在不知情时落到对方耳朵里,云伊儿就顿时想不顾仪态,原地找条地缝钻进去把自己埋起来。
贺宥容不咸不淡地看她一眼,“譬如,何事?”
坏了,这反应,怕是当真听自己说过什么糟心话。
云伊儿顿时发窘,缩缩身子强笑,“譬如…你应当是,不记得朕那时喝了酒的模样?”
她未等面前眸色微顿的男子开口,又匆匆摆手慌张道。
“等等贺宥容,你若是记得朕曾经对你说过什么糟心话,那都是朕酒后胡说的,眼下千万别多想!
你平时也喝酒对吧,应当是晓得那些话都当不得真。”
“……”
贺宥容沉默地打量她一眼,见云伊儿惴惴不安地瞧着他,于是将眸色缓缓垂至窗外。
这么心虚,她这是当年背后偷偷骂了自己多少次。
他倒是无谓地想着,下一刻脑海中穆地浮现出的,却是那晚云伊儿领军朝着自己阵营调谐对唱的场景。
贺宥容顿时有些黑脸,抿了抿唇,觉得这种回忆眼下还是不提也罢。
片刻后,他颔首沉声道,“奴确是曾亲自去勘察过,也自然明白,陛下所说的那些话都是戏言,并不能当真。”
云伊儿见他神色恢复如常,这才松下心来吐出一口气,趴着看着窗外。
——
早先起舞的那名女子此刻已是跳罢一曲,撑腰站在人群旁轻喘。
她周围围着一圈人,有平民有奴隶,此刻正同身旁清了清嗓子摩拳擦掌,准备同篝火对面,墨发齐眉的阿妹互对山歌的平民女子互相打趣闲聊。
“啼州部家主对待奴仆的态度,似是与其余权贵不太一样。”
云伊儿听得贺宥容忽然开口,扭头去看他,点点头,“没错,乌啼霞此人虽是生在权贵世家,但并不同其他女子一般看重出身,更乐于提拔有志之士。”
她说完默了默低头,去看自己染了豆蔻的指甲,喃喃自语。
“朕也是站在她这边的。只可惜朝中诸位大臣皆是秉持着那老一套礼度,牢牢占据着官员名录不肯放手,唯恐朕夺取他们利益似的。
他们这些靠奉荫禄便攀得高位的人哪,若是上过一次战场便知晓了。战场上可不管你什么贵族奴隶,刀枪可没有长眼的时候。”
贺宥容不动声色拿余光看她一眼,收回目光后缓缓道,“陛下并未做错。若是放任世族垄断专权,朝中终有一日会发展成为党派纷争,空享俸禄的局面。”
“你也是这么觉得的?”云伊儿欣喜地问他,鹿眸在夜色下闪闪发亮,颇有些得意欣慰,“朕就知道,你会理解我在想什么。”
贺宥容被她这热烈的目光盯得侧眸,脸上神色紧了紧,低头遮掩住自己微动的神色,“…陛下不必如此盛誉,奴只是为您分忧罢了。”
云伊儿轻哼一声不再理会他。她瞧着窗外依旧热闹的篝火处,随着未歇的曲调轻哼着歌。
她嗓音极清亮,悠扬的山歌从她喉中发出,仿佛玉珠落盘般动人。
“山外雀儿归哎,谁家阿郎瞧…”
“……山路长又远,阿姊不见回…”
那是她曾经在重江岸旁唱过的那首。贺宥容听得恍神,正出神时只觉得自己垂在身侧的左手被云伊儿拉住,随着曲调微微晃动。
“在我们夜云,唱歌是要手拉着手围在一起,绕着篝火跳舞的。”
云伊儿被窗外喧闹轻扬的曲调感染,抓住身侧男子的手兴奋解释着。
“你看,像这样。”
她高高地伸出另一只手,似是要去窗外抓握月亮,一边弯眸看他,又和着曲调清唱,一边在高高的吊脚楼上探身。
她扬起声调轻喊起来。
“阿郎莫心忧啊,阿郎莫心慌…
待到来年春,风从边疆来,山雨敲檐外。
你便抬头看,姊是归了呦…”
贺宥容静静地扭头看她,云伊儿依旧在望着窗外,她的脸庞在星火下映出层氤氲光亮,眉间一点坠云纹红得浓艳,恍若谪世神女般纯洁又张扬动人。
谪世的神女忽的朝他扭头,她牵着他的手五指相扣,顺势将男子缠着绷带的肩头抵在敞开的窗扉上,小臂环在对方脖颈,眉眼灿烂地笑。
“阿郎,该你唱了。”
“…您说什么?”他一怔,似乎对这个称呼还没能反应过来。
“阿郎啊。”云伊儿认真地说。
“这是对山歌,自然需要双方配合互对。
朕方才唱了阿姊的词,你自然该是我的阿郎了。”
贺宥容在唱曲儿上没什么天赋,被这么一说后顿时微愣。
少女带着冷香的浅浅呼吸打在他脸上,他在萧瑟秋风中被她环着压在窗上,半披的黑衣搭在肩头半落不落,身子僵硬任由她扑过来。
他胸前一阵暖意灼烧,垂眸看得怀中的人儿还在不安分地乱动,一双鹿眸灼灼瞧着他。
“陛下。”
窗外人声鼎沸,贺宥容听得吊脚楼下人群还未散去,难得垂眸低声,语气里带了点告饶讨好,“窗下还有旁人…奴身份卑贱,不宜同陛下如此露面。奴陪着陛下去旁处可好?”
“怕什么。”
云伊儿难得见他这般发窘,玩心大起丝毫不依他,又逗弄似的将对方抵在窗沿上环得更紧了,语气颇为愤懑不平。
“灵戈部一事让朕明白了,朕才是国君,我想搂谁便要搂谁,容不得旁人来说。
如今世家贵族权重,朕需格外顾忌着也就罢了,但若是朕在私下里连这点权力都拿不出手,又怎配得上这帝王之名。
怎的,你不喜欢朕这般对你?”
贺宥容听了,眸色压抑不明地回望她,片刻后双手撑在窗沿上任由她这般抵着,垂眸低低摇了摇头,“这样便很好。”
云伊儿眉眼弯弯地笑出声。贺宥容没抬头看她,他听出这山歌里的阿姊最后是死在战场上,一时不知该对些什么,认真想了片刻方才定定开口。
“若奴是阿郎,决不会任由心爱的阿姊死在边疆战场。
就算是爬,奴也要爬到战场,拼上这条命将她带回来。”
“谁,谁让你这么说了。”
云伊儿被这番言真意切的话语震得眸子大睁,见贺宥容一双沉沉墨眸直直看着自己,一直晦暗压抑的眼底似是闪着锐光,张口结舌到连舌头都打了结。
她结结巴巴向后退了一步,匆匆扭头望着窗外。
“…也算是勉强对上了吧。”
她瞧着窗外即将熄灭的篝火,嘀咕一句掩唇,又控制不住地偷偷弯了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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