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长梦(四)
清晨,高原上起了劲风。
大风呜呜刮过牧民们在雪原上的帐子,云伊儿在帐外打着哈欠啃完了馕饼和热奶茶,扭头去看正在马厩旁同牧民们交涉的贺宥容。
牧民们的脸上被大风刮得通红生了冻疮,正操着她听不懂的方言同身披黑袍的男子竭力争执着什么。
贺宥容早年西征时学过一些西夷部落的方言,此刻听他们说话倒也没什么不方便之处,眼下听完了对方的话,紧了紧被风刮开的黑袍衣领说。
“我们想要去神山。”
对方的争执声又大了些,他冷着脸听了片刻,掀开黑袍低头从怀中拿出几两银子塞进领头的牧民手中,谁知当即被对方举止激烈地边大声斥责,边扔了回来。
“侬切让措…密归罢!”
他面前穿着长袍的牧民急愤道,贺宥容见对方怒斥摇头着将银两丢回来后,抬手稳稳接住,冷眸转身。
他今日束了发拿长簪盘在头顶,整个人显得清爽利落。男子看到牵马朝这边走来的云伊儿,神情缓了下去,收好银两后朝她颔首。
“阿伊,高原上起了大风,他们不愿领我们去神山附近。”
他接过马缰解释起来,“牧民说,我们要去的那座神山是祭魂之所,我们两个异族人在倒春的大风里贸然觐见,他们觉得非常冒犯。”
“怎么这样…”
云伊儿闻言顿时失落地低下头去,她嘟囔着嘴拿鞋尖踢着荒草地上的石块。
“好容易来一次雪原,不仅没看到下雪,现在连神山也去不得了。此次不行,再要抽空前来,还不知要等多久呢。”
她说完,忽的一握拳掖了掖绕在红裙肩头的雪狐披风,朝那群牧民快步走去,“我再去同他们商量一下试试看。”
“阿伊!”
贺宥容方才险些要和那群认死理的牧民们争执起来,见她腰间配了刀又朝那边走去,连忙唤她。
谁知见马厩旁原本聚集的牧民中,一名原本站在人群外围,揣着袖子准备上马的年长老牧民听见他的声音后,眯眸回头朝这边望去。
贺宥容顿时敏锐地看过去,视线相交,老牧民拨开人群走了过来,站在两人面前定定地看着。
他的目光扫过红裙雪肤的云伊儿,径直落在了她身后沉默寡言的黑袍男子脸上,黝黑发红的脸上眼神深邃,似是在描摹他的五官。
他的嗓音在寒风中被磨得发砺,揣手朝贺宥容开口问,“异族人?”
老牧民用的是蹩脚的汉话,对面听着的两人听了都是一愣,云伊儿顿时扭头看向贺宥容,拿南疆语低声问。
“你们认识?”
“不认识。”
贺宥容用南疆语回道,他看了片刻面前皱纹深邃的老牧民,朝他颔首,“我们从南边来。”
这次他用的是汉话。
老牧民脸上的皱纹又深了几许,他认真地看着贺宥容的脸,用夹杂着方言并不熟练的汉话回应,“你的口音,很像我之前碰到的那群人。”
风声很大,贺宥容和云伊儿对视一眼,云伊儿大约猜到什么,努力用蹩脚的汉话问,“老阿公之前见到的人,可是从南华国来?”
她口音同样拿捏得奇怪,这下老牧民同贺宥容一起看向她。
老人的眸子终于从贺宥容的身上移开,发问,“你是南疆人?”
云伊儿当场露馅,只得挠了挠发带点头,听得他又对自己说,“对,是几个年轻的兵崽子。他们二十年多前在山沟里迷了路,碰巧碰上暴雪,在我帐里借宿了半月。”
他又看向面前星目长眉,神情冷峻的年轻男子道,“后来他们接来了一个男人,他的脸,和你有些相似。”
贺宥容听到这里心下微震,大约已经有了猜测,于是颔首朝老牧民讲道,“二十余年前,家父曾率领大军,在雪原征讨屠戮各族牧民的西海叛贼。阿公当年所遇之人,许是他们其中一员。”
“那个男人,他后来带走了我们附近族里最出名的姑娘。”老牧民并未放过有意搪塞此事的对方,眸子直勾勾盯着他问,“年轻人,你姓什么?”
风声悠劲,贺宥容低着头沉默了片刻,朝他一拜,“晚辈姓贺。生母,闺名伦珠。”
老牧民的眼神一下锐利起来,眸中似有怒意欲要再言。云伊儿见状,忽的拦在沉眸静立的贺宥容身前,嘴角绽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阿公,我们只是来雪原上游玩的。这等陈年往事,我家郎君既是不想谈,还是不便多问了吧。”
“一个南疆女子,和一个汉人。”
老牧民深深地打量了他们几眼,随后转身,朝着仍在马厩旁还未散去的一群牧民走去。
“你们想去神山?我带你们去。”
贺宥容听到他这句话又换了本土的方言,剩下的牧民听了这话,皆是纷纷惊愕地望向他,围在老者身边焦急低语着。
“他是伦珠的孩子。”
他朝一众人说完,拉起马缰朝身后扭头,换了汉话朝身后黑袍加身的冷峻男子和雪裘红裙的少女问,“不是吗,两位贵客?”
——
一路上三人无话。
风声愈发紧了,一路上还未化的积雪多了起来。云伊儿骑在马上行在左后,她好奇地盯着地上的积雪看了片刻,又拿目光偷偷看着身侧冷峻不言的贺宥容和策马行在最前的老牧民。
大风从年轻男子束在头顶的盘发中吹出几缕碎发,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
贺宥容今日披了御寒的黑袍,笔挺的衣领抵在下颌,衬上眼底昨日未休息好的黑青,隐约显出几分雍容暗奢,阴冷脆弱之感。
看起来心情有些不佳。
他们在雪原上走了几个时辰,马蹄无声地踏进雪里,云伊儿有些担忧地默默腹诽着,又扭头去看行在最前的老牧民,却见对方碰巧侧过眸去,朝贺宥容开口。
“你的姆妈在南华国,现在过得怎么样?”
他这句话用了雪原上的方言,云伊儿并没有听懂。贺宥容抬眸看了他一眼,没有什么表情地收回眸色,望着前方被积雪覆盖的的草原用西夷语开口。
“她已经死了。”
一时间长久无话,大风呜呜地刮过雪原上的荒草,他在风中听得老者又沙哑问,“什么时候死的。”
云伊儿尚趴在马头,鹿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地上亮晶晶的雪晶,贺宥容驱马绕过一滩积雪,低眸,“她被娶过去的第六个冬天。”
他似乎听见风中传来长长的一声叹息,老者不再多谈,换了汉话朝身后两位道。
“穿过这片草地便能看见神山下的大湖了。倒春风大不能进山,贵客在湖边看看就好。”
“好。”
云伊儿很开心地回应,她正心满意足地专注于观察马蹄旁草叶上凝结的冰珠,好奇地弯腰探手取下一颗放在手心上,看向细小的冰珠在手心化作一滩水小声惊呼一声。
“哇,好凉!”
“贵客没有见过雪?”老牧民朝她问。
“是呀,我是专程来看雪的。”
云伊儿灿烂地笑,弯着眸子朝老者道,“我听说雪原上到处都是雪,而且这附近还是我家郎君阿娘的家乡,便想着同他一起看看。”
“伦珠呆过的部族的确就在神山脚下。”老牧民道,“她是附近部族里最厉害漂亮的姑娘,驯马放牧,打猎驯鹰都是好手,当时方圆十里的年轻人都曾想过追求她。”
他看了一眼贺宥容不再说话,风又紧了些,老牧民裹紧了长袍猛抽马背,吆喝一声后朝身后开口,“就快到了。”
——
苍冷雪原深处,五彩的长幡飘荡在直入云雾的巍峨雪山上,挂着长幡的绳索被大风吹得微微颤抖。
一旁偶有牧民驻扎的帐子零落分布在覆盖着皑皑白雪的神山下,云伊儿几人下了马,她眸子明亮地率先快步奔向面前倒映着雪山彩幡,静谧无波的大湖,顾不得湖水冰冷俯身掬起一捧水,双臂高抬洒向天空。
水滴纷纷而落,云伊儿红裙飞旋在雪地里扬臂连连转着圈,清脆笑着去盯向水珠看。
她肩头雪狐的裘子映衬得少女愈发娇妍,鹿眸清澈见底眼角微弯,朝下了马站在原地的贺宥容道。
“阿容。”
她抬手指向天空一片在风中飘飘荡荡的白色细雪,手撑在膝上脸颊微红地朝他激动地唤,“是雪,下雪了!”
贺宥容闻言抬眸,看看鹅毛大的一片雪花从神山之上飘悠掠来,在大风中眷恋地绕过他的肩头几圈,倏忽之间从他眼前坠落。
“下雪了。”他眉眼冷峻地说,抬手似是要接住那片雪花。
他回头,看到带领他们前来的老牧民正独自立于风雪中,神情肃穆双手长揖面朝神山跪拜。
“下雪了啊…”
他听见他苍老的声音在风中响起,用掺杂着汉话的西夷方言喃喃低语,沙哑的声线颤抖几乎被风吹乱。
“倒春复寒,神山降雪…看来是有人的英魂终于回家了啊。”
贺宥容扭过头重新顺着大湖望向尽头的神山,五彩的长幡在风雪中抖动,阵阵自湖上而来的飞雪温柔地拂过他的侧脸,毫不犹豫地掠向众人身后的茫茫雪原。
“…娘亲。”他喃喃低语,抬眸重新看向大湖方向。
雪一来便下得很急,不过多时,神山大湖旁便纷纷落下了片片大雪。
贺宥容走到大湖旁,云伊儿正雀跃地在湖边奔跑着,她拿双手蹦蹦跳跳地试图接住落下的大雪,见雪在手心化开犹嫌不够,又弯腰掬起一捧新雪,在手心捏紧伸舌想要去尝。
“阿伊。”
贺宥容见状颇为无奈,站在湖旁朝满脸好奇的云伊儿劝阻道,“地上的雪是脏的,不能吃。”
“…啊,我太兴奋了。”
云伊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她后知后觉地搓着快要冻僵的手走过来,靴子踩进雪里。
“你的脸都冻白了,都让你出帐前多添几件衣物的。”
她把手指蜷在唇边小口哈着热气,有些心疼地看着垂眸看着自己的男子,然后贴身凑在他的身上踮起脚,又搓了搓通红的指尖抬手,将双手覆在了他的耳朵上。
“耳朵都冻红了。真是的,原以为你当了君后性子比先前听话了许多,怎么还是这么不在意自己。
算啦,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帮你暖暖吧,看在你今日心情不好的份上,就不用答谢了。”
贺宥容一时没有动作,他深深地看着她,眸中神色变幻几瞬,借着这个姿势将头抵在云伊儿肩上。
“哇,怎么了?”
云伊儿的腰肢被他用力抱了个猝不及防,顿时有些失措地掩着他的耳朵问,“阿容这是怎么了,你不高兴这样做?”
“没什么。”贺宥容环着她的腰,深吸一口气压稳声线,附在她耳边低声道。
“我…没事,就是有些冷。你再捂一会儿,我很快就不冷了。”
“嗯,好。”
云伊儿信以为真地点点头,“那我就帮阿容捂着,我听说,耳朵冻坏了可是很难受的,这里风雪这么大,可不能把我家阿容的耳朵冻坏。”
“陛下。”
贺宥容低声道,他紧紧地抱住女子的腰,听见对方疑惑地“嗯?”了一声后小声在她耳边道。
“微臣喜欢陛下。”
他的低喃顺着风悠悠捎过大湖,掺着飞雪坠进千万年沉默伫立的雪山当中,再听不见了。
风雪纷飞,云伊儿放下手抱住他的腰,十分认真地用行动回应了他的话。
大湖静默,两人在彩幡神山下相拥,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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