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8章 千古难题
第698章 千古难题
日子一天天过去,很快便到了春节时候。
蓟城之中,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迎接新年,街上的喧闹夹杂着声声爆竹,传入到了袁熙府邸中。
沮授抬起头,看在还在满屋的竹简中提笔苦思冥想的袁熙,以及一旁发呆的郭嘉,不由苦笑着着摇了摇头。
今天就要过年了,掾属们早就都各回各家,和家人团圆去了,偏偏袁熙拉着两人,商讨年后在幽州村镇安插官吏的事情,袁熙说出这些官吏负责的具体事项后,沮授便瞬间头大了几分。
管的好像也有些太多了!
从播种到救灾,从义学到互助,从征兵到劳役,这些下派的吏员都要掌握。
沮授也能了解袁熙的想法,在这之前,这些工作除了部分汉廷委派的吏员外,皆是由村里乡镇的地主豪族干预的。
而且沮授认为,这种做法流传了几百年,也有着其合理性。
汉朝实行的是郡县制,郡以下设县,大县(万户以上)设县令,小县(万户以下)设县长,都是一县的最高长官,与县同一个级别的地方行政机构还有道,国,邑。
县以下的是乡,里,亭,汉制十里一亭,十亭一乡,乡下有里,什,伍,里设里长,什设什长,伍设伍长,亭设亭长。
所以按汉制来说,其实有大量的村乡吏员,也确实发挥了不少作用。
但实际上,汉廷对的行政权力能有效到达的最底层那一级,是县令。
再到下面,就很难顾得上了,很多政令的下达和行使,虽然也要经过乡长亭长,但真正落实执行出效果,就离不开另外一个势力。
当地大族。
作为的地头蛇,汉廷各级下来的政令,都需要其配合,不然完全无法推行。
而产生这种因素的根本原因,在于土地。
自西汉建立,从刘邦开始,推行了减免土地租赋的休养生息政策,十税一改成三十税一,用来增加百姓收入,扩大人口增长。
据史书记载,这种放任自流的无为而治政策,是汉廷的国库日渐充盈的原因,乃至三代后的汉武帝能够发动对匈奴的大战。
这乍听上去很美好,但仔细一想,却完全不符合逻辑的。
国库的钱,到底从哪里来的?
有人说这是汉文帝向郡国开放了铸币权,以及卖爵位官位赚的,但只是一部分原因。
一般来说,若国库充盈,百姓必然生活富足,但真实情况却是汉文帝时期百姓生活困苦,甚至比刘邦立朝时还严重。
晁错在《论贵粟疏》中描述,百姓依然处于饥饿和半饥饿的状态,大部百姓依然在生命线上挣扎。
《汉书·卷二十四上·食货志上》记载,许多百姓因为没有地耕种,走上了落草为寇的道路,董仲舒数次上书朝廷的内容也是如此,所以当时有人私下将文景之治称作是虚假的繁华。
封建王朝开国之后经济变好,有时候和政策关系并不大,纯粹是太平时代,人口大规模增长的红利而已。
在汉朝初年到汉景帝时期,释放了大量的耕地,也推行了减少赋税的政策,但归根结底还是分配出现了问题。
在这种鼓励兼并土地的政策下,绝大部分土地被当地的士族乡绅拥有,他们不但拿到了汉廷的免租政策,同时还利用这个政策去剥削百姓,他们把土地以高价租赁给农民,有本钱的农民租赁土地,租赁费用超过了五成。
如果风调雨顺,百姓在耕种过程中勉强能够留下供应一家人的粮食,但在汉朝灾害频发,风调雨顺的年份十不存一二,常态是连着数年歉收,百姓不仅交给土豪乡绅的赋税没有着落,一家人的吃喝都保证不了。
于是百姓为了活下去,要么卖身为奴,要么成为流民,要了落草为寇,干脆造反。
当一个朝代盗贼蜂起的时候,必然是朝廷的政策出了问题,这个从文景之治之前便开始的土地难题,困扰了华夏上千年。
之后历朝历代,从唐朝再到宋朝,最后到明朝,许多有志向的人,也都在想方设法改革土地政策,想要找出一条更好的路来,但每次改革,无一例外都是遇到了极大地阻力,最终都以失败告终。
这便是几千年来存在于村乡之中的最大阻碍。
地主乡绅。
乡绅的正式名称,直到宋朝才出现,但从秦汉的士和绅的概念诞生起,就一直存在了,被称作“四民之首”,在交通信息不发达,政令不下乡村的古代,是联系百姓和朝廷之间的一座重要桥梁。
于是也诞生了北宋时一句有名的话。
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这里面的士大夫,便包括了庙堂之上的重臣大员,以及各层各级的官僚,最后乃至乡间的地主士绅。
皇帝并不直接面对百姓,而是面对士大夫,再通过士大夫治理百姓,从而治理天下。
这种方式充斥着无奈,是封建社会的局限性造成的,也有不少皇帝尝试改变,最后发现即使是皇帝的的力量,也无法彻底解决。
这套东西形成定式后,最基层的乡里村间,变成了最上面无法触及的地方,虽有亭长伍长,但这种数年轮替的官员,怎么比得上百年家族势力深厚?
所以另外一种角度来说,在华夏大一统的外表下,很多地方可谓是地主豪族控制的大大小小的独立王国,虽然明面尊奉的是朝廷律例,但也仅此而已了。
这种积重难返的陈苛,在皇朝兴盛时倒还能维持作用,但在皇朝积弱的时候,变成了极为不安定的因素,尤其是朝代末期,皇权衰败的时候,对于下层的平民百姓来说,决定他们生死的不是皇帝,而是同一个村里的乡绅豪族。
<div class="contentadv"> 问题回到了当初,文景之治为什么国库会那么充盈?
答案是,当时因为土地加速兼并,地主乡绅和贵族成了惠民政策的受益者,自然在上缴利税方面肯定非常的积极,不仅不会拖欠,甚至会想法设法多交,让朝廷延续这种政策,为此他们会变本加厉剥削农民百姓,收取更高的租税,来支持朝廷。
这便是文景之治,也是很多朝代国库充盈,下面却民不聊生,百姓流离失所,被迫造反的的真相。
而之后被饱受诟病的汉武帝刘彻,反而是趁着对外用兵的机会,大改之前的国策,逐步分化贵族和豪绅的权利和土地,用中央集权将土地重新流转到了百姓的手中。
也因为如此,刘彻被出身地主阶级的史官抹黑了不少。
在袁熙心中,汉朝只有两个皇帝让他佩服。
一是刘邦,二是刘彻,这两人起码知道百姓要什么,其他人都差太远了。
他将这些观点写下来,拿给沮授郭嘉等人看时,众人无不目瞪口呆。
虽然他们都是博学之事,对于汉代的历史和记载都很熟悉,但还从来没有人这么赤裸裸地将这层温情脉脉的外皮撕得如此干净,露出里面血淋淋的骨肉来。
相较于浑不在乎的郭嘉,沮授涩声道:“使君.明公要做什么?”
这是沮授第一次从心里佩服袁熙的见识,也是重新开始认识袁熙这个人,他自然知道,袁熙不会无缘无故写这种东西,自然是准备做些什么事情!
袁熙微笑道:“还是先生明白。”
“幽州不像中原,没有那么多地主豪族,而且随着外族南下,很多大族也会逃去中原。”
“这对我来说,其实是一个很好的时机,我想尝试着做些东西,看看能不能稍微改变这个天下,走出一条新的道路来。”
相比于受限于时代的郭嘉沮授等人,站在前人肩膀上的袁熙,明白这样的土地政策走下去,最后都会进入一条死胡同。
不仅是汉代,唐宋元明的衰落,都和土地政策出现问题有关,而且这几千年来,无数比袁熙更加出类拔萃的聪明人的徒劳努力,宣告了这条路是走不通的。
对此现象,后世有评论,“单干势必引起两极分化,两年都不要,一年多就处出现阶级分化,其中有些人还是贪污多占,讨小老婆,放高利贷买地,另一方面是贫困农民破产,这恰恰是我们的社会基础,我们的依靠。”
“包产到户,短期内可能会增加一些粮食,时间长了,便会两极分化,资产阶级就会重新起来,剥削劳动人民。”
历史的循环,便是如此,这是无可压抑的人性,本来想要所有人都吃上饭,就是一个压抑人性本能之恶的艰苦卓绝的伟大事业。
袁熙知道自己不能脱离于时代的生产力局限,去做出一些高高在上,飘在云端的不切实际的行为,他想要做的,便是给天下看到,起码还有另外一条路可以走。
沮授固然惊叹于袁熙的想法,但他还是很快提出了反对意见。
“明公的想法,便是直接控制乡亭,但没有当地大族的支持,怕是寸步难行啊。”
“毕竟大部分土地都在他们手上,相比十有七八的冀州,幽州也占到了十之五六啊。”
“既要他们的土地,又要他们为幽州出力,老夫实在想不出什么方法,防止他们吃里扒外。”
袁熙叹道:“先生说到点子上了。”
他也不由叹服沮授的敏锐,这个问题,宋朝表面的最为明显,受到的反噬也最为激烈。
宋朝尝试将士大夫从土地上剥离开来,于是以相当强硬的态度和政策限制了士大夫的土地数量,同时用俸禄来弥补。
想法是好的,但在士大夫看来,我既然土地都没了,何必还要为你大宋卖命啊?
女真辽国给的好处岂不是更多?
于是宋朝诞生了大量的投降派,士大夫通敌成了宋朝的主旋律。
朱元璋建立明朝后,看到了这个隐患,知道地主迟早会成为依附于皇权的寄生虫,于是一边大力打击地主管员,一边用诸王分封来控制土地。
但皇帝只有一个,地主却有千千万,甚至分封出的诸王最后也变成了最大的地主,所以朱元璋也失败了。
到了明末,反水的人不仅包括很多官员,还包括了晋商等势力,便是因为他们和政体的联系变弱,封建社会政体的根本是土地,剥夺了土地,便剥夺了认同感.
尤其是商人,商业越发达,和国家政体的联系便越脆弱,于是对政体的认同感也越薄弱,最终的道路,便是改换门庭。
历朝历代,商人有了钱便想取得地位,有门路的想方设法进入上层,没门路的直接用家底造反,很多时候造反作乱的,都是私盐贩子起家的。
士农工商的排名,便是由此而来,不得不说,古人的智慧,有时候并不是那么简单的。
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不仅仅是在现实中掀桌子那么简单,人心中的那张桌子,也必须彻底砸烂。
所以袁熙对沮授道:“所以我想请奉孝先生在义学中,把我的这篇东西作为必修讨论的科目。”
“另外幽州的村吏安排,由公与先生主持。”
郭嘉和沮授听了,都是面露苦涩,袁熙这人,每次让他们做的事情,都是极为难办的,这次更是坑中之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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