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沈妆儿并不想见他,至少此时此刻是不想的。
前世他登基为帝,整整一年只来坤宁宫看过她数眼,那时她双眼模糊,形容枯槁,已入不得他的眼,再后来他整顿朝纲,忙着与首辅王钦料理四境叛兵,再就是心心念念将王笙迎入后宫
她只能在坤宁宫东面的高阁里,隔着御花园枝头簇簇的细雪,偶闻他只言片语
沈妆儿缓慢地坐了起来,垂眸怔在那里,只觉浑身萦绕寒意。
她已无心细究朱谦为何这个时辰回来了,或许,皇帝有公务交待给他,她也想不起前世朱谦有没有离开过行宫,也不愿去想。
宽大的月白中衣裹着,将她衬得越发纤瘦。
一头黝亮的墨发静静垂在肩侧,俏脸遮去了大半,唯露一双乌洞般的眼。
她这样的举动,于寻常而已,便是失礼。
朱谦眉目沉沉,浑身冰冷的气息摄人,语气生硬问,
“怎么伤着了?”
她那双眼乌黑乌黑的,仿佛什么光亮都射不进去,脸色更是煞白如雪,枯如朽木。
沈妆儿艰难地扯动了嗓,喉间发涩回,
“多谢王爷关心,已无大碍”
换做寻常,沈妆儿早早便问他为何骤然回府,又紧锣密鼓安排他的起居饮食,但今夜除此之外,她并无任何反应。
朱谦也不觉意外,沈妆儿这是不服气。
罢了,他总不能跟个小女人计较。
“我已吩咐太医院送来玉肌膏,待会便到,你莫要使性子,及时用药。”
沈妆儿咽了咽嗓,仿佛每与他说一句话,都令她窒息,她艰难地抽动了下手腕,朝他伏低一拜,有气无力道,
“妾身谢王爷恩典”
陌生又冷漠。
落在朱谦眼里,便是使小性子。
惯着她了。
朱谦二话不说转身离开。
唯剩被撩起的珠帘,空空荡荡,撞出清脆的声响。
夜里,留荷自温宁处打听到,今日正阳门前有人敲登闻鼓,死了一个人,百官震动,诸王爷在西山行宫玩得不亦乐乎,谁也不愿意接这吃力不讨好的活,皇帝派朱谦回京料理此事。
看来朱谦不会再回行宫,既是如此,他该要歇在王府,难免会撞见。
沈妆儿现在还未整理好心情面对他,最好能避开他一段时日。
这是圣旨赐婚,她冒冒失失提和离,只会牵连沈家。
天子脸面大于天,皇帝捏死沈家如同捏死一只蚂蚁。
下午睡了一遭,夜里便没那么快入眠,她背身躺在拔步床上,望着窗外零星摇晃的灯火,星星点点落在她眼里,漾出冷艳的光芒。
她想起了沈家。
前世嫁给朱谦后,她回家次数屈指可数,为何?沈家虽式微,却极有风骨,怕给她添麻烦,怕被人说是攀权富贵,哪怕遇着了难处也绝不来王府求她,甚至不许她无缘无故回去。
每每有事,或是朱谦碍着面子主动帮忙,或者是被她听闻,替沈家周旋。
祖母临死都派人递话,让她以大局为重,勿念沈家,爹爹一清瘦的文人,在朱谦攻城那一日,愣是组织义士家丁,与他里应外合,帮着朱谦破了城门,死前甚至来不及撂下一句话。
她想家了
绞痛蔓延全身,窜至四肢五骸,她缩入被褥里,轻轻发颤。
翌日晨起,沈妆儿遮掩好心绪,央求留荷替她收拾行装,
“我想祖母了,咱们回去小住几日。”
留荷闻言登时愣了愣,沈妆儿自出嫁守着皇家媳妇的规矩,从不无故回娘家,哪怕去,也是清晨去,晚间回,断无留宿的道理,更何况王爷不是禁了她的足么?
留荷在她跟前蹲了下来,小心翼翼哄着道,“主子,昨夜王爷来看望您,也算是有心了,您就别跟他过不去,王爷不许您外出,您还偏要走,这怎么成?”
沈妆儿趿着鞋往梳妆台前一坐,对着铜镜梳发,淡声道,“我没推人,也没犯错,犯不着守他的清规戒律,我回娘家探望长辈,孝之所在,谁也说不出半句不是来,你尽管去收拾。”
留荷却不敢,总觉得沈妆儿这一去定会出事,这明显在与王爷赌气,换做旁的王府,王妃怄气躲回娘家,王爷必定去哄着她回来,但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在朱谦身上,朱谦最重规矩,说一不二,也容不得府中有人忤逆他。
留荷央求着道,“好祖宗,您这一回去,老太太也忧心不是?”
沈妆儿脸色一木,这话没错,只是与其等那些难听的话传到祖母耳里,一家人生闷气,还不如她回去说个明白,一家子齐全坐在一处话闲,享一享天伦之乐,也能冲淡那些不快。
更重要的是,她已经很多年不曾见过至亲,想念的紧。
她可不管朱谦怎么瞧她,她必须回去。
留荷见劝不动,退而求其次道,“不若,您去同王爷说一说,王爷准许了,咱们再回去?”
沈妆儿凉哼一声,正待说什么,却见听雨抱着一束朝花掀开珠帘,探头探脑道,
“王妃是想回沈府吗?奴婢这就替您收拾”
沈妆儿转而露出笑意,“快些去”
听雨将那束湿漉漉的桃花往窗口高几的花瓶里一插,飞快用布巾净了手,“您放心,奴婢这就收拾。”利落地迈入耳房。
留荷心知二人主意已定,也顾不得再劝,担心听雨毛手毛脚收拾不好,连忙跟了进去,
“得了,你去伺候主子梳妆,我来收拾”
巳时初刻,主仆三人齐齐出了门。
留荷原要留下守宅子,却被沈妆儿强行带走,
“不是还有郝嬷嬷看着吗?”
“奴婢还是不太放心万一西苑来寻麻烦呢?”
沈妆儿拉着她往外走,“让她们寻麻烦,若当真闹出动静,我有法子收拾她们再说了,你娘还在沈府,你不想去瞧一瞧她?”
留荷最终被沈妆儿说服,收拾个香囊塞入了马车。
下人得讯已套好马车,朱谦禁足沈妆儿的事,王府下人并不晓得,温宁也不从耳闻,自然沈妆儿吩咐什么,温宁替她办好,还体贴地开了库房,备了一车子礼。
听雨先上了马车,替沈妆儿整拾马车用具,备好路上喝的热茶点心。
这厢留荷搀着沈妆儿绕出照壁,来到侧门,正要与温宁道别,却见迎面一人骑着高头大马,疾驰而来。
他高峻的身形逆在光影里,瞧不清面容,嗒嗒的马蹄声,重重磕在青石板砖上,如催命的音符,凉气扑面而来。
沈妆儿只觉眼前一暗,那人已下马来,立在她跟前,将晨阳挡了个干干净净。
“看来我的话,你当了耳边风?”语气比那戈壁滩的秋风还要凉。
沈妆儿木讷地从喉间挤出一道涩声,“妾身不知王爷说了何话?”
朱谦不怒反笑,“你伤了人,负气回京,又使性子回娘家,沈氏,你想过这么做是什么后果吗?”
后果?
能有什么后果?
无非是让他不快罢了。
她不在乎。
她忍气吞声,换来好的后果了吗?
还不照样是骨肉分离,天人永隔
前后两世加起的委屈在这一瞬间涌至她心口,她几乎是抖得说不出话来。
留荷见状,忧心忡忡,一头扑在朱谦跟前,磕头如捣蒜,
“王爷息怒,王妃真的不曾推王小姐,您要信王妃呀”
一语未落,却被沈妆儿给揪住,一把掺了起来。
这厢用力,额尖的伤口绷开,血色渗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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