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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热带综合症


齐妙是在娘家呆了两天后,被齐爱华劝回涅槃康城的。

这期间,曹智来找过她一次,替李满月向她承认了错误,她没搭理。齐爱华知道曹智平常很忙,便让他先回家去,自己来劝齐妙。齐爱华虽然嘴上向曹智保证要劝二女儿回家,可是,那两天却一直很少说话,只埋头干着家务活,有时候还会长吁短叹地抽烟发呆,连烟屁股烧到了手指都浑然不觉。

齐妙知道,爸爸虽然表面上很平静,心里却还是担心齐想的。那两天,她分不同的时段,给齐想拨打了几次电话,却都提示接不通。齐妙只得安慰齐爱华说,坦桑尼亚的很多基础设施,公路啊、医院啊,都是中国援建的,坦桑尼亚人应该对中国人没有敌意,让他放心。

“唔,好。”

齐爱华漫不经心地答应着,手中长长的烟灰掉落在了地上。在听曹一鸣奶声奶气地喊了句“姥爷”后,才把烟头丢到地上踩灭了,把孩子接到怀里,抬头对齐妙道:“妙啊,回去吧,曹智那孩子不错的,你就别让爸再操心了!”

看到爸爸一脸憔悴的样子,有心要跟李满月打一场持久战的齐妙,突然于心不忍起来,又想起曹智的确也没什么错,便点了点头,答应当天吃过晚饭就开车回家。

然而,齐妙没想到的是,那天,她再一次看到了那个曾让周家万劫不复的女人。

彼时,她在涅槃康城门口支起了一个车摊,以7块钱一个的价格,向路人兜售自己现做的营养套餐。

她的头发剪短了,围着一个浅蓝色的方格围裙,却还是画着精致的妆容,手上的动作也干净利落。

她和周长生的私生女,此时,已经有七八岁。

在妈妈为别人做营养套餐的时候,头上扎满好看的麻花辫,还画着淡淡的粉红色眼影的她,就坐在一旁的小桌子上,乖乖写着作业。

齐妙认出了女人。

女人却没有认出齐妙。

如今,周长生垮台了,她只能凭借自己的努力,承担起一位平凡的母亲该承担的责任。看着娘俩相依为命的样子,齐妙微微一笑,多年前,将红色高跟鞋还到她手上的情形再次浮现在她的眼前。值得庆幸的是,这个命途坎坷的女人,依旧没忘记作为女人,要美丽,要自信的诺言。

已经在娘家吃过了晚饭的齐妙,点了一个营养套餐。

女人做好了餐,递到齐妙手中,齐妙扫码付款的时候,一直看着她的女人微微一愣,问了句:“美女好面熟哦,咱们以前见过?”

齐妙微笑着摇了摇头,抱着孩子,转身钻进了停在路口的车里。

她没有再提及任何往事,她知道,对于那个女人,最好的结局,便是往事统统烟消云散。

车子刚刚在车位停稳,听到了动静的曹智已经从楼道里冲了出来,一下子把曹一鸣接了过去,又亲又吻。

看着曹智和孩子幸福的样子,本来还拉着一张脸的齐妙,也不禁微笑起来。她回看了一眼门口卖营养套餐的母女俩,心里又难免对比起自己来,自己与那个苦命的女人相比,是幸福的,是该知足的。

“咳咳……”

她按下了锁车键,轻轻咳嗽了两声提示着曹智,然后,又高高地扬起了下巴。

于是,曹智便极有默契地俯下身来,在她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我跟大哥商量好了,齐想如果还是想不通的话,过些日子,等店里不忙了,咱们俩亲自去坦桑尼亚一趟,就当是补上结婚旅行了。费用智选公司出,算公费哦!”

“嗯!”

齐妙答应着,加快脚步,追上了已经走进楼道里的曹智。

……

不过,曹智的“公费旅游”计划最终还是泡汤了。

因为2018年5月底,曹信捷足先登了。

他用几年来积攒下来的奖学金,找到了上海的一家国际旅行社,报了去坦桑尼亚的旅游团,苦苦等了将近一个月,旅行护照才办下来。

飞机在达累斯萨拉姆一落地,他便偷偷脱了团。

好在,曹信的英语很棒,跟当地人交流不成问题。

他先是找到了中国大使馆,在向大使馆的人打听到齐想所在的公益团队,前几天去了塞伦盖蒂大草原上的某偏远部落后,等不及大使馆帮他联系车子,便又自己联系了一名当地导游,租了一辆看似随时都会散架的越野车,冲进了漫无边际的东非大草原。

塞伦盖蒂大草原,是坦桑尼亚最辽阔、最美丽,也是最原始、最危险的地方,零星散布着许多野蛮的原始部落。草原上,手机是没有信号的,导航自然也失去了用武之地。好在曹信找的那名司机兼导游还算靠谱,在车子在草原里抛锚了两次,被落单的角马撞烂了后保险杠之后,用了64个小时,终于成功地把灰头土脸的曹信,送到了齐想面前。

彼时,旅行团里找不到曹信的导游,早已拨通了曹信留下的紧急联系号码,联系到了曹智。

电话打来时,曹智正在老家,帮忙调试为太爷爷网购的电动轮椅。老太爷虽然还能走路,但是毕竟年龄太大了,膝关节已经承受不了重负,曹义和曹智心疼老人家,便网购了一部可以用锂电池充电的轮椅,以后,老人家想出门走走,便可以坐在轮椅上了。

接完导游电话的曹智,将这件事情告诉李满月和曹东方后,李满月直接捂着脑袋向后倒了下去,好在被曹义及时扶住了。

“哎哟我那三爹哟,他这是要一条道走到黑,摆明了跟他妈对着干了,这是连命都不要了啊!那可是非洲啊,动物世界上天天演,到处是狮子老虎,哪一个也不够人家塞牙缝的呀!”

被曹义扶坐到了老太爷轮椅上的李满月哭咧着。

旋即又想起了什么似的,一下子拉住了曹智的胳膊:“老二,赶紧给你弟弟打电话,要他快回来!”

“妈,导游正是因为联系不上曹信,才把电话打给我的。导游已经联系了大使馆,大使馆里的人说曹信找了一个当地导游,一个人去草原了,那里没信号,联系不上的。大使馆的人倒是用卫星电话联系上了齐想所在的红十字会,可是,那边也没看见曹信啊!”

“哎哟,那可怎么办啊?都怪齐想,要不是她非去那鬼地方,我家老三也不会这么想不开!”

“哎呀妈,齐想为什么去非洲,您还不清楚吗?不就是为了躲开曹信吗,这不正是你和我齐叔想看到的结果吗?”

见关心则乱的李满月失去了理智,曹智忍不住埋怨了一句。

“谁曾想到曹信会追过去啊,这是不想让我活了呀!”

李满月已经大哭起来:“要……要早知道这样,我才不管他们的闲事!”

“晚了!”

此时,一直看不惯妈妈做法,平日里却又不敢多说什么的曹义,终于冷冷地接了一句。此时,听到了李满月的哭喊声,以为曹家发生了什么事的齐爱华,也推门走了进来,看见坐在门槛上的老太爷还好好的,心才重新落回了肚子里。

可是,看见齐爱华后,原本瘫坐在躺椅上的李满月,却又刷的一下站了起来,蹭蹭蹭向齐爱华跑了几步后,居然噗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

“齐爱华,我求求你了齐爱华,你能联系到齐想对不对,你告诉齐想,我再也不管她和曹信的事了。只要她能让我儿子安全回来,跟我儿子一起回家,我什么都答应……”

李满月哭唧唧断断续续的陈述中,齐爱华基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在和曹义一起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李满月扶起来之后,看着愁眉不展的曹智道:“怎么?曹信也去那什么尼亚了?”

曹智点了点头,齐爱华一下子愣在了那里。

“你拨齐想的电话,接通了给我!”

齐爱华冷冷的命令道。

“这不是打不通吗,两个人都联系不上。大使馆那边也只能联系到齐想所在的红十字会!不过,大使馆让咱们放心,曹信一旦出现,红十字会那边就会用卫星电话通知他们的,他们也会第一时间告诉咱们。”

曹智无奈地解释着,直到那时,齐爱华才觉得事情真的有些大了,跟李满月一样,开始后悔起前些日子插手他们两个的事来。

“我早就说了吧,这俩孩子都是有主意的,人家可都是九零后欸,你们两个非得要管,这下好了,两个都管到天边去了。回不回得来,能不能回来个全活人,还都不一定呢。据说非洲大草原上,可是有食人部落的。前两天,我刷视频,还刷到了呢,那些人都跟还未进化好似的……”

此时,原本在旁边修着手机支架的曹东方也终于忍不住搭话了。

一听他那么说,李满月哭得更响了,彼时,她的脑海里已经出现了曹信在漫无边际的大草原上,被野兽追得四处乱跑的情形。

“行了,少说两句吧你,咳咳……”

老太爷咳嗽了两声,扶着门框站了起来,缓缓地向齐爱华走来。

“华子,你听爷爷的,回家安心等信。咱们国家在那边有大使馆,不会不管他们的,咱们现在再担心也没用,只能相信国家了。”

说到此,他顿了一下,又狠狠地瞪了李满月一眼:“这下知道瞎操心的后果了吧,你们也都60多岁的人了,孩子们以后想走什么样的路,用不着你们帮忙选。你们比他们更有文化,还是更有见识了?他们都长大了,早已不是被你们抱在怀里的时候了!”

“哼,就是!”

此时,曹东方又忍不住补枪。这一次,他终究没再犯糊涂。

李满月被爷爷教训得不敢应声,齐爱华脸上也白一块青一块的。曹信和齐想远在万里之外,这边的人就算是再担心,也于事无补。眼下,众人也只能听了老太爷的建议,暂且先把心放回肚子里,默默等信,祈求两个孩子能逢凶化吉罢了。

……

盖伦蒂亚大草原上。

“齐想,齐想……”

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嘶哑的喊声的齐想,快速从画着红十字的白色大帐篷里跑了出来。彼时,她们正跟国际红十字会的人员一起,帮周围七八个部落的土著建立病例档案。那里的人,得白化病的虽然不多,最近因为雨水充沛,污染了饮用水,又加上蚊虫盛行,患上了登革热和其他传染病的倒不少。于是,齐妙所在的公益队,便被红十字会临时抽调过来帮忙。本来,齐想所在的公益队已经在达市医院完成了救助当地十几名白化病患者的任务,修整几天后就要赶往下一家医院,而且鉴于齐想的身体状况特殊,队里领导的意思是,把她留在卫生状况较好的达市医院。结果,齐想坚决要跟队友们一起到草原来,众人苦劝无果,只能把她也带上了。

早在一天前,齐妙便从大使馆打来的卫星电话里,得知了曹信来找自己的消息。

她守在闷热无比的帐篷里,一边工作,一边苦等,终于,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喊声。

帐篷外,已经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曹信,看着带着口罩,头发剪短了的齐妙,泪水一瞬间夺眶而出,此刻,他又变成了二哥曹智口中的那个爱哭鬼。

两个年轻人再次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

“回家,跟我回家!”

这一次,曹信的语气是那样的笃定,那样的不容反驳。

彼时的齐想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将脑袋埋在曹信的胸口不住地点头。可是,等两人都平静下来后,齐想却又改变主意了。她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一只口罩,亲手给曹信戴好后,拉着他的手,走到了不远处的帐篷处。帐篷只拉开了一角,闷热难闻的气息便扑面而来,曹信定睛看时,才见帐篷里的简易病床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十名正在接受救助的病人。那些人有的呻吟着,有的咒骂着,由于当地的医疗条件落后,救助队成为了他们唯一的希望。

“曹信,你回去吧,我不能走,来坦桑尼亚之前我们一起宣过誓的,我们不会放弃这里的任何一个病人!”

放下了帐篷后,齐想转身朝着曹信微微一笑。那一刻,她清晰地感觉到,曹信握着自己的右手攥得比方才更紧了些。

“我也不走,我也申请要当一名自愿者,大不了跟你一样,你办休学,我办离职。反正我当初在上海找工作就是为了等你,是过渡性的……”

“曹信,很多专业知识你都不懂的,留在这里帮不上忙!”

齐想又将曹信拉远了些,听说他也要留下来,连忙劝道。

“我不管,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去哪我就去哪!”

齐想张了张嘴,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巨大的轰鸣声却在头顶响了起来。两人抬头看时,一架红十字涂装的医疗直升机已经从头顶呼啸而过,缓缓在不远处的空旷草地上悬停降落下来。

飞机尚未停稳,一群黑人,已经在一名医生的带领下,向着飞机跑去,打开的机舱里,装满了医疗用具、消毒用具还有很多国际社会援助的药品。见一群人开始忙着将物品搬出机舱,搬进了不远处的另一顶帐篷里,曹信微微一笑,说了句“谁说我帮不上忙”后,便放开了齐想的手,快速向着直升机跑去。

于是,曹信真就成为了一名自愿者。

……

虽然,如愿接到了儿子曹信从非洲打回来报平安的卫星电话。

可是那几日,李满月的心里还是有些七上八下的。

有天晚上,她做梦梦到儿子和齐想被一群野人抓住了,手持弓箭的野人们在草原上支起了一口大锅,要把他们两人煮来吃。李满月跑去救儿子,好不容易把儿子从热气腾腾的锅里拉出来,曹信却又甩开她的手,重新跳进了锅里。说是李满月不救齐想,他就跟齐想一起死。

“我救,我救,我救还不行吗?”

李满月哭喊着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时,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

身旁的曹东方还在不停地打着呼噜,李满月见他居然还能睡得如此安稳,气不过,伸腿在他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结果,曹东方不但没醒,呼噜的音调反而更高了起来。

“曹东方你就是头猪,你们曹家人都没心没肺!”

李满月又骂了一句,再也睡不着,便起身出了屋门,在院子里坐了一夜,直守到天亮,约摸着曹智已经起床来,才给二儿子打了一个电话,让曹智今天务必通过大使馆,联系上曹信。

电话里,她哭着对曹智说:“老二啊,你别不信你妈,都说母子连心,我做了那样的梦,老三肯定是出事了!”

虽然觉得李满月是杞人忧天,但是见老妈电话里一直哭哭唧唧,曹智没办法,只能开车回了青梧村。中午12点32分,好不容易把电话打到了红十字会,接电话的却是齐想。

齐想一听见曹智的声音,哇的一声便哭了出来。

“怎么了齐想,你别哭啊,到底怎么了?”

一听见齐想悲伤的哭声,曹智的心咯噔一下,李满月和曹东方也伸长了脖子。

“二哥,曹信,曹信他感染登革热了,而且,他刚来这边,水土不服,患上了严重的热带综合症,昨晚昏迷到现在,都还没醒……”

听到小儿子果然遭遇不测,这一次,李满月没有哭,也没有晕。

她只是定定地站在那里,一个字也未说。她脸色煞白,斗大的汗珠从额头上不停地滚落。在她的印象中,非洲全都是险恶的病毒,每一种,都能要了儿子的小命。

“都怪我,都怪我,是我瞎操心,是我把老三和齐想给害了!”许久,她才嘟囔着,使足全身的力气,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曹智连忙抓住了她的手,给曹东方使了一个眼色,让他先带李满月回屋。

“那怎么办啊齐想,你们那边的医疗条件怎么样?曹信可千万不能出事啊!”

直到再次听到曹智的声音,齐想才强忍住了抽噎,顿了一下,对曹智道:“二哥,我会一直守着曹信的,这边天才刚亮,我们刚刚联系了直升机,一会儿直升机会把曹信接到大医院去……”

“好好,太好了,那就好……”

曹智明显也已经有些谎了,此时,电话也滋滋啦啦响了起来,似乎还隐约听到了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

“好了二哥,我们要帮曹信转院了,这边有什么情况,我会及时跟你们联系的!”

电话挂掉了,曹智却还傻傻地站在原地,那一刻,他恨自己不能长出一对翅膀,飞到那个遥远的国度,去帮帮曹信和齐想,此时此刻,哪怕只是站在他们身旁,也能给他们增加一丝战胜病魔的勇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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