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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红星他们乘车回到龙东县公安局的时候,公安局小楼里灯火通明。
顾红星和卢俊亮抱着一个装满了石膏模型的大竹筐,看起来就像是刚刚从果园摘完果子回来的果农。他们费劲地把竹筐放到了刑警大队的办公室,整条路上都没有遇见一个人。
“人呢?人都哪儿去了?”顾红星一边走,一边往位于地下室的审讯室走去,他似乎听见有声音从那里传来。
“顾大,我们回来了!”两名技术员骑着一辆摩托车,拎着一大袋鞋子,驶进了公安局大院。
“你们大队长呢?”顾红星问。
“不知道啊。”技术员回答道,“刚才一离开现场,我们就直接去找鞋子了。”
“应该在那里吧。”顾红星指了指地下室,走了过去,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儿,一名侦查员来开门。
“黄大队,在里面吗?”顾红星伸头向里面看去。
侦查员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住了顾红星的视线,说:“在的,在的,在审讯。”
“审讯?”顾红星一惊,说,“你是说,这案子,已经破了?”
“那必须的,尸源查清了,案子就直接破了。”侦查员说。
“那冯凯呢?”
“冯凯和我们一名侦查员,去凶手家里找他孩子谈话去了。”侦查员说。见顾红星有了疑惑的表情,连忙又补充了一句,说,“您放心,冯凯先去接了孩子的老师,一起去问话的。询问未成年人,会有成年人在场的,这个我们都懂。”
“好,破案就好。”顾红星虽然知道这是一件好事,但总觉得有些不踏实,说,“我进去看看,旁听。”
“别。”侦查员居然拒绝了顾红星,说,“审讯刚开始,您要是进去,打断了他的情绪,怕是又要多花一些心思了。”
顾红星本身也不是强人所难的人,见侦查员这样说,自己毕竟只是上级公安机关的人,不是案件的主办主体,所以也不好多说什么。他想着那一大箩筐的石膏足迹,心想要把这些足迹都搞清楚,还是得花不少时间的,于是转身离开了。
回到了龙东县刑警大队办公室,本该休息的顾红星没忍住自己的好奇心,便开始翻动箩筐里面的石膏模型。他小声对自己说:“不管案情是什么样子的,一会儿冯凯回来就能全部搞清楚了。还是得把证据搞扎实,才能帮助破案。”
“哦,对了,小李,小李在吗?”顾红星高声喊起技术员的名字。
年轻的技术员小李已经累了一天,正准备洗漱,听见顾红星又在呼唤,难免有些不耐烦:“在,在。”
“小李,你还得辛苦一趟。”顾红星说,“把那嫌疑人的鞋子给我拿来。”
卢俊亮默默地陪在顾红星的身边,虽然他蹲在地上解剖了一下午尸体,此时也是腰酸背痛,但他仍在坚持,他总不能让顾红星独自在这里清理足迹。
“你不休息吗?”顾红星问。
“没事,不累,这足迹,怎么弄?”卢俊亮问道。
“来,我们首先要分门别类。”顾红星一边忙活,一边念叨着,说,“先搞清楚这些进入现场人员的足迹,把这些花纹牢牢记在心里。然后再把这些石膏模型,根据鞋底花纹来分类,哪些是报案人的,哪些是民警的,哪些是搬运尸体的人的。要注意看啊,有一些鞋子的鞋底花纹非常相似,只有细微差别,一定要仔细辨别。”
“这活儿简单。”卢俊亮说,“我跟你说,上学的时候,我成绩最好的就是几何了,对这种形状类的东西,我最敏感了,保证给你分得好好的。”
“那行,你就负责分类。”顾红星说,“我就负责来看花纹的细致特征。”
“啊?除了分类,还要看特征啊?”
“一会儿再仔细教你。”
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干了起来。不一会儿,整个办公室的地面,都被石膏模型给铺满了。
“报警人的,一号派出所民警的,二号抬尸体的……”卢俊亮一边看着石膏模型的底面花纹,一边默念着把石膏模型归类。
“总算是归完啦。”卢俊亮把最后一个石膏模型放在“二号派出所民警”的鞋子旁边,直起腰说,“欸,不对啊,怎么所有的石膏模型都找到鞋子主人了?”
正蹲在石膏堆边观察花纹形态的顾红星,闻讯也回过头来看。果然,技术人员提取回来的七双鞋子后面,除了犯罪嫌疑人的鞋子旁边没有石膏模型,其他鞋子边都摆了不少石膏模型,却没有一个石膏模型是独立于这七双鞋子之外的。
如果“独立”出来的石膏模型多,倒还好办,但这一个都没有,就实在是有些说不通了。顾红星没有说话,而是继续蹲下来研究着石膏模型。
就在此时,刑警大队办公室的大门被一把推开,冯凯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差点踩到一个石膏模型。
“你小心点。”顾红星责怪道。
“哎哟!我的天,你这是在干啥呢?”冯凯见一地的石膏模型,说,“看出啥了没?我们这边,案件已经基本上破了。”
随后,冯凯先复述了自己的工作。
黄大队和冯凯离开现场之后,就到镇子上去找哪里有卖死者脚上穿的那种球鞋的。没有想到的是,进展比想象中要迅速得多。他们找到了镇子上的鞋店,进去刚描述了几句球鞋的样子,鞋店老板却直接打断他们说:“波浪纹,白色的,有蓝斜杠,鞋跟磨损严重,还挺脏的。你们究竟是要找人还是要找鞋?”
这一个开场白,整得冯凯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后来才知道,鞋店老板总是对别人穿的鞋子比较在意。所以,当冯凯刚开始描述的时候,鞋店老板就立即想起了自己经历的往事。大约半年前,鞋店老板在进货归来的时候,在村口偶遇了一幕:东方村里的一个女精神病人叫汪兰花,和她的丈夫在村口的一个岔路口拉扯着。当时是冬天,汪兰花却只穿着一双布球鞋,让鞋店老板都觉得很冷。他当时想,这家人这么穷吗?厚一点的棉布鞋总买得起吧?谁在这个季节穿这么薄的鞋子啊?因此,这双鞋子就给鞋店老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据鞋店老板仔细描述,当时应该是汪兰花的丈夫冯川想把汪兰花丢在路口,自己骑车离开,但是汪兰花死死拽着冯川的自行车载物架不松手,因此两人发生了拉扯。
冯凯一听,顿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遗弃啊,说不准就预示着杀人的动机。得到这一情报后,黄大队和冯凯立即赶去了辖区派出所,了解这一家庭的情况。
汪兰花,今年37岁,是一个间歇性精神分裂症的患者。据辖区民警的记录,这个汪兰花大概是在生育一子之后,就逐渐出现了精神病的症状,主要表现是发病的时候打砸家中的物品,在家中撒泼耍赖,但似乎还没有对邻居和其他村民产生过不良影响。不发病的时候,和正常人无异。她的丈夫冯川,今年40岁,务农。两人有一个儿子,冯致富,今年12岁,是东方村小学五年级的学生。
对冯川以前是否存在虐待、遗弃汪兰花的行为,辖区派出所民警表示并不了解,他们也从来没有因为这些事情接到过报警。
从派出所获知的信息有限,冯凯决定亲自去冯川家里一探究竟。
冯凯和黄大队抵达冯川家里的时候,冯川正在给孩子准备晚饭,在他们问到汪兰花的去向的时候,冯川表示自己并不知道妻子去哪里了。冯凯在冯川家里溜了一圈,见墙壁上挂着一个相框,里面有一张发黄的结婚照。当时的结婚照,就是新郎新娘坐在一起的半身照,和现在的结婚证照片差不多。虽然照片是黑白的,但也足以让冯凯确定死者就是汪兰花了。
冯凯给黄大队使了个眼色,黄大队一挥手,两名民警就直接掐住了冯川,而另一名派出所的女民警直接把冯致富带离了现场。
在冯川的家里,冯凯和黄大队对冯川进行了突击审讯。虽然他的眼神里尽是惊慌失措的神情,却非常嘴硬,坚持说自己的妻子早上就不见了,自己并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既然审不下来,黄大队就让民警把冯川先行押回刑警大队。
冯凯和黄大队分头对冯川家的周围邻居进行了调查访问,得到的反馈是一致的:冯川经常家暴汪兰花,有的时候打得很惨,周围邻居都能听见汪兰花杀猪般的叫喊声。但是当时的人们认为这是别人的家务事,自然不好插手,于是也没有人去多管闲事。冯凯想到了林淑真总是想给他“拉郎配”的袁婉心,那个温和而文静的姑娘,她也曾遭遇过家暴,也曾陷入过绝望。
但她活下来了,而汪兰花却死了。
冯凯还问到了一个有价值的线索:冯川曾经多次骑自行车载汪兰花去比较远的地方,意图丢弃汪兰花。这和鞋店老板反映的情况是一致的。
由此,冯凯和黄大队把调查情况汇总后,一合计,大致推导出本案的基本情况了:因为汪兰花有精神病,所以冯川经常以“遏制病情发作”为借口,殴打汪兰花,并且因为嫌弃她,总是想把她遗弃。于是在昨天早饭后,冯川带着汪兰花去了小煤窑附近,准备在窑口把她丢弃,但汪兰花像往常一样缠住冯川不放,冯川于是在拉扯中掐住汪兰花的脖子,导致她死亡。
有了推断,就有了方向,但冯凯和黄大队两个人的侦办思路还是出现了分歧。黄大队认为当务之急,是要拿下冯川本人的口供,而冯凯则认为应该尽可能多地寻找旁证,组成口供的证据链。比如他们的孩子冯致富此时放假在家,很有可能知情。因此,才有了两人分头行动的决定。
“你们呢?你们有什么发现吗?”说完这些,冯凯咕咚咕咚灌下去一大杯水,问道。
卢俊亮立即把自己和顾红星的工作也复述了一遍,尤其是强调了尸体解剖所得出的结论。
“嗯,虐待,这和我们之前的调查结果是一样的。”冯凯说,“我这次去找冯致富问话,也获得了一些信息。这孩子,对我们还是很抵触的,一开始在派出所什么都不说。还好,我有办法让他开口。”
顾红星一边看着石膏模型,一边听着冯凯说话,他知道冯凯的鬼点子多,也不好奇他是用了什么办法让孩子开口的。
“这孩子说,他爸爸确实经常打他妈妈。”冯凯接着说,“而且还说,他爸爸曾经好几次把妈妈带出去,然后自己回来了。但是那几次,没隔几个小时,顶多隔一个晚上,他妈妈就自己回来了。你说,这不是遗弃是什么?这一次,他甚至连铺盖卷都带上了,所以才去了那么远的小煤窑。”
“昨天上午发生了什么,孩子可说了?”顾红星蹲在地上,头也没回就问道。
“孩子说自己8点钟醒来的时候,妈妈就不在家了。”冯凯说,“但他爸爸在家,他爸爸说不知道他妈妈去哪里了,可能出去溜达了。根据调查,汪兰花是在产后才开始出现精神病症状的。发病后,她基本上什么家务活或者农活都不干,都是冯川一个人承担的。这么重的负担,自然也就容易产生杀人的动机了。”
“这就没了?”卢俊亮觉得这信息有点少。
“这孩子还说,冯川在两天前的晚上,也就是大前天晚上,还打了汪兰花。”冯凯说,“其他就没什么了。这个口供,也印证了冯川虐待、遗弃汪兰花的事实。”
“杀人的证据没有啊。”顾红星说。
“这我知道。”冯凯说,“这不是指望你呢吗?不过现场条件确实差,如果你们找不到证据,那就得看看口供的情况了。不行了,刚坐完火车就办案,我这腰受不了了,我得去睡觉了,你们不睡?”
“一会儿就睡。”顾红星依旧拿着放大镜看石膏模型,说,“明早再说吧。”
第二天一早,冯凯重新回到刑警大队办公室的时候,发现顾红星一夜没睡。
“出差回来就这样干,你小命不要了啊?”冯凯关心地问道。
“听说冯川交代了?”顾红星说。
“不知道啊,走,去他们大队长办公室看看?”
“8点钟说要通报专案组审讯的情况,还有10分钟,等会儿我们去看看吧。”顾红星一脸凝重,一点也看不出破案的喜悦。
“那你们鞋印勘查的结果怎么样啊?”冯凯好奇地看向依旧在摆弄那一箩筐石膏模型的顾红星。
“一会儿再说吧。”顾红星把手上的石膏模型放进箩筐里,重重地叹了口气。
上午8点钟,专案通报会准时开始,龙东县公安局局长亲自参加。
“无论从动机上,还是从之前的反常行为来看,什么人会杀死一个间歇性精神病患者呢?只有她丈夫冯川!”黄大队胸有成竹地说,“昨天晚上的连夜突审,他已经交代了自己的罪行。说自己像往常一样,准备把汪兰花带走遗弃,但未曾想汪兰花一直抵抗,情急之中,他就掐死了她。”
“嗯,以前的虐待、遗弃行为,不仅他的邻居可以证明,他自己的儿子冯致富也可以证明。”冯凯晃了晃手中的询问笔录,说道。
“有口供了啊,那好。”局长说,“你们认为,现在可以结案了吗?”
“我认为可以了。”黄大队说,“我们会把他主动招供和汪兰花平时精神病发作时的状态写清楚,估计也不会被判死刑。”
顾红星心里清楚,黄大队应该是用“免死”作为诱惑,让冯川最终招供的,此时黄大队正在兑现自己的诺言。
“新的《刑诉法》《刑法》要求越来越严格了,仅仅是口供定案,单薄了一点。”冯凯插话道,“目前似乎没有什么可以证明犯罪的证据。”
“可是现场条件你们都看到了,没那么容易留下证据吧?”黄大队说,“总不能没有痕迹,就不定案吧?言辞证据也是证据,只要能解释、印证,就可以结案了吧。”
冯凯没有说话,用求助的眼神看向了顾红星。
顾红星翻了翻自己面前的笔记本,说:“对,不是所有的案件,都能获得物证的。”
冯凯大吃一惊,这家伙居然站到了黄大队一边。
看了一眼面露满意神色的黄大队,顾红星接着说:“不过,如果我们获取的现场物证,和你们的调查结果相左,那就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案件了。”
“相左?”黄大队吃了一惊,说,“什么意思?”
“如果抛开你们的调查结果,我们现场勘查的结论就是……”顾红星停顿了一下,说道,“这一起案件,没有犯罪嫌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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