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死尽才是干净
天刚亮的时候叶无坷看到了赵康,这个疲惫的,悲怆的,无奈的,伤痕累累的右台御史。
他还能站着,还能走路,还能一步一步朝着叶无坷过来,靠的也许是已为数不多的精神力量。
千疮百孔的人,活着已经不是支撑他的精神力量,胜利才是。
他活着回来,胜利也该来了。
可他那张脸上暗淡的没有一点活人的颜色,唯独是看到叶无坷的时候眼神里才焕发出一缕光彩。
“没事?”
赵康走到台狱门口的台阶边上挨着叶无坷坐下来,坐下的时候需要扶着叶无坷的肩膀才行,他不只是脱力,还流了很多血。
也许,这正是他自诩武夫的缘由。
带剑的读书人,也能让这天下间的魑魅魍魉颤一颤。
叶无坷从无事包里摸索出来一些伤药递过去:“先顶顶。”
赵康微笑道:“不必,已经缝合过也敷了药。”
但他还是伸手把叶无坷的药接了过来,想要装进身上什么地方,可他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没有什么地方还能收好这些药。
于是他看了看叶无坷的帆布包:“什么时候送我一个?”
“明天。”
叶无坷回答。
赵康问:“为什么是明天?”
叶无坷回答:“明天总是会比今天好些。”
赵康想了想,点头:“是啊,明天都会比今天好些,比昨天更好些,比后天也好。”
他说到这停顿了一下,然后竟是自嘲的笑了笑:“因为后天来不及。”
就在这时候,赵康仅存的几名手下互相搀扶着过来,其中一个脸上满是愤懑不平:“御史,案子为什么被左台的人接过去了。”
赵康平静回答:“理所当然。”
他手下人因为这四个字更加愤懑不平:“可拼命的是我们,死了那么多兄弟的是右台!”
赵康道:“严淞已被叶无坷生擒,他身份特殊,既是东韩密谍,又是黑武人的眼线,还涉及到了多宗陷害朝廷忠良的大案,不出意外要三司会审,大理寺,刑部,还有左都御史主理此案是国法所定。”
他手下人还要说什么,赵康微微摇头:“回去歇着吧,都好好歇歇,右台......还要靠咱们撑着。”
几个人互相看了看,没有人再多说什么,可每个人的眼神里都带着恨,一种估计这永远也不好解开的恨。
赵康很平静,叶无坷也很平静。
所以赵康很佩服叶无坷,他已经到了遇事不平也需也要心静的年纪,叶无坷才十六七岁,是该冲动也必须要有冲动的年纪。
赵康问他:“严淞说了些什么?”
叶无坷回答:“说杀我全家......嗯,是杀我全村。”
赵康脸色微变:“你和廷尉府的人提过没有?现在派人赶往无事村应该还来得及。”
叶无坷看了看赵康,看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
他说:“不必。”
叶无坷抬起头看向东方的天空,那红彤彤的太阳已经正在给它自己和天下描绘金边。
他说不必的时候让赵康还是不放心,可叶无坷看向别处他也就没有再多问什么,哪怕他确实很想问,可张开的嘴最终还是闭了回去。
那不必,是没必要担心,还是没必要去了?
叶无坷忽然说:“若我不来台狱,应该不会死那么多人。”
赵康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回答道:“我记得你说过,这个世界上最不该被混淆和无视的就是对错,只要做的是对的,那就没什么值得后悔。”
叶无坷侧头问他:“你不后悔?”
赵康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指了指自己身上破破烂烂的锦衣:“我是穿官服的。”
就在这时候,有一名廷尉快步过来,俯身对他们说道:“赵御史,叶公子,副都廷尉请两位一起过去,案子和两位关系甚巨,副都廷尉说两位不能不在场。”
叶无坷扶着赵康起身,看着这一身血迹斑斑的衣服问:“要不要去换一件?”
赵康摇头:“不用了.....这样显得我多拼命。”
两个人往外走的时候,赵康再次看了看叶无坷斜挎着的帆布包:“这包有名字吗?就叫无事出村?”
叶无坷道:“无事包怎么样?”
赵康点头:“好,挺好,特别好,真的不打算送我?”
叶无坷道:“明天吧。”
两个人出了御史右台,门口已有廷尉府的马车在候着,叶无坷扶着赵康坐好,在靠坐的那一刻赵康忍不住呻吟一声,不知道是伤口疼的,还是总算能松一口气。
“朝廷查山客已经查了快两年。”
赵康斜靠在那,透过车窗看着长安城街上的熙熙攘攘,他眼神里有一种很复杂的东西。
“长安真美。”
他声音很轻,像是诉说,像是自语。
“谁能容忍,这么好的地方被毁掉?”
叶无坷没有搭话,他也在看长安,他已经看了几个月的长安,可长安好像还是他不认识的样子。
赵康侧头看他:“这个案子了结之后你也能踏实了,真的要去鸿胪寺?”
叶无坷点头:“要去,后天吧,明天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去做。”
赵康问:“什么?”
叶无坷回答道:“明天得去送个朋友。”
廷尉府距离御史右台并没有多远,马车走了不到一刻就停下来,有人已在门口等待,直接将两人请到了廷尉府那座被称为人间阎罗殿的大堂。
有几人在正位并排高坐,叶无坷知道他们身份,这可不是什么三司会审,因为那里坐着五位大人物。
副都廷尉,刑部侍郎,左都御史,大理寺卿,还有一位竟然是叶无坷刚认识不久的鸿胪寺卿。
“从你抓了严淞算起时间没过去多久,不过一切顺利。”
张汤起身,从跪在地上的几人身边走过,那几个人叶无坷倒是都认识,严淞,林东升,童锦,童绣球儿。
张汤走到叶无坷身边,没有看赵康。
他说:“你抓了严淞,童锦,童绣球儿,所以我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就查获了所需证据。”
叶无坷道:“听起来确实该顺利,毕竟是安排周密的计划......”
张汤道:“说说?”
叶无坷指向童锦:“一个落魄的又无能还愤恨大宁的人,这样的人不该被重用,山客是东韩密谍的首领,还受过黑武人的严苛训练,他选了童锦这样一个废物且委以重任。”
叶无坷说:“再加上一个胸大无脑的女人......”
童绣球在这种情况下还能马上回头狠狠瞪了叶无坷一眼,那眼神带刀。
“这两个人的存在,就是为了现在这个时候证明严淞就是山客,从搜出来的物证,到灭口整个严家,查起来一切水到渠成。”
这一次,是已经身负重伤的严淞猛然回头看向叶无坷,他眼神里的刀,比童绣球儿还要狠厉。
此时包括张汤在内,那几位大人物都朝叶无坷投过来赞许的目光。
张汤笑起来,难得的笑,但这笑容却不是给叶无坷的,而是看向赵康:“赵御史,你觉得,这样几个人值得我们几个人都坐在这亲自等着吗?”
其实,在叶无坷说出证据一切水到渠成那几个字的时候,赵康的脸色已经变了,但此时却恢复过来,平静的像是在看着别人的故事。
他对张汤的笑,报之以笑。
但他没有回答张汤的话,而是看向叶无坷问道:“你不肯送我无事包,是因为你早就想到我不可能平安无事,路上你说明天要送一个朋友,我很高兴,你把我当朋友。”
坐在高位上的大理寺卿陆光礼有些感慨的说道:“这是一个缜密的死间计划......赵康以忠诚姿态暗地里调查前右都御史赵卓,赵卓派他去无事村接叶无坷,让人以为是想趁机除掉赵康。”
刑部左侍郎肖进腾接话道:“敢暗地里调查自己上官的人又怎么可能是间谍?为了更真实些,罪臣前刑部尚书元尚让典从年也急匆匆赶去,表面上看起来想杀叶无坷,实际上也是为了给你做陪衬。”
左都御史谢无章道:“为了能更好更深的潜伏于大宁,赵康,你煞费苦心,元尚和赵卓都被朝廷暗中调查,你知道他们保不住了,所以干脆趁机除掉。”
“再让严淞这样的人出现在叶无坷赴京半路,多多少少让叶无坷对他产生怀疑,进而坐实严淞是山客的计划,你再带人去和严淞的人拼杀,所有人都会死,剩下知道你身份的人几乎就没了,唯你活着,干干净净的活着做官。”
谢无章满脸惋惜的看着赵康:“你虽在右台,可我始终都很看重你,直至昨夜你带手下一路杀去如意楼,我还在想若是我们判断错了该多好,你这样的人......唉......”
身为左都御史,谢无章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
赵康还是没有理会他们,而是看向严淞。
严淞,满目是泪:“哥,对不起......我,没把事情办好。”
赵康当着众人的面缓步过去,蹲下来,抱了抱严淞:“是哥对不起你,当时决定让你赴死的时候你要是杀了我......多好?”
严淞沙哑着回答:“可你是我哥啊,我死能保护你,那我就死。”
赵康道:“这样也好,我们一起去另一个地方,你不必先死,我不必煎熬。”
他拍了拍严淞的肩膀:“不怕,哥陪你一起走。”
说完这句话他起身转向叶无坷,他似乎不想理会那几位大人物,只是想和叶无坷再多聊几句。
他说:“你也有个哥哥,他应该比我会做哥哥。”
叶无坷并无回应,这个话痨少年自从去了台狱开始就变得话很少了,他不想去台狱,去了就有些悔意,因为在某个时候他确实把赵康当朋友了。
赵康说:“对不起你,我安排人去了无事村,所有人都要死,你当然也得死,无事村的人死绝你会回去,你回去你也死。”
他往四周看了看,最终还是回到叶无坷身上。
“我没觉得对不起他们,因为他们是大宁的官,而我是东韩人,我活着来大宁就是想毁掉大宁......”
他停下,苦笑。
“可大宁真美,长安真美......如果这个死间计划成功了,说不定我真的就把自己洗干净,以后堂堂正正做个宁人的好官。”
他看着叶无坷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是些许歉疚。
“唯对不起你,因为你只是个普通人,可你卷进来了,害你全村死绝......”
说到这他声音陡转:“可这是我该做的我要做的!我是东韩人,大宁再美我也是东韩人!东韩国灭,山客犹在!”
声震屋瓦。
“你不是。”
就在这时候叶无坷的声音出现在赵康身边,很轻,却像是尖锐的剑锋轻松刺透了赵康的震耳欲聋。
叶无坷说完这三个字就迈步向前,经过赵康身边的时候他说:“你是死间计划的最后一环。”
他看向场间,最不起眼的地方,那个最不起眼的人。
叶无坷叫了一声:“狗腿子。”
林东升抬头,苦笑,无奈,心酸,又恨。
“在呢。”
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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