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一边是苍生,一边是你


南天门前,气氛凝重,仙人们齐刷刷地跪了一片,行止也未开口让他们起来,只抱着沈璃,笑道:“三界疾苦我知,苍生不易我也知,只是行止如今还未危害苍生吧?众仙家以未曾发生的事论行止的罪,实在不该。”

有心急的仙人抬起头来,微怒道:“神君前些日子在下界以止水术冰封东海十天十夜,违逆天道,以致神体受损,天外天已有所松动,瓦石覆下,穿九重天而过,落入下界,虽未伤人,却已至万顷山林被毁,连绵大火在人界山中烧了整整半月!连累数百山神土地连日施法灭火,敢问神君,此事可否论罪?”

冰封东海十天十夜!

沈璃愕然,他当时真失去理智了不成!

行止沉默了半晌:“此事是我的过错,理当论罪。”

那仙人又道:“想来神君也并非时时能控制住自己情绪,这一次便罢,好歹是让人劝住了。下一次会不会又出甚意外?神君今日寻回碧苍王,且将她带走,岂非悬一祸患于三界之顶?敢问神君,让苍生如何能安!”

行止目光微凉,天君见状,忙道:“神君休怪,勿元仙君素日便是这火爆脾性,说话太冲,望神君息怒,只是神君……勿元仙君说得并非没有道理,还望神君三思。”天君一开口,跪着的百官便也跟着道:“望神君三思。”

沈璃便与他们一同望着行止,行止望着众人,声色薄凉:“此事,乃是我的过错,与碧苍王沈璃无半分干系。还望众仙家不要胡乱指摘。再者,行止有错,但只错在妄动神力,违逆天道,并非错在心属一人。”

此话一出,众仙人立时有些不满,听行止这话,他这是打算一意孤行啊!

果然,行止像是没听到他们的议论一般,双眸盯着天君,语气果决,道:“此次天外天松动,稍后我自有补救之法。人界山林烧毁,我也愿承担责任。唯独沈璃之事,我一步也不会退。”他垂下眼眸,看着怀里愣愣看着他的沈璃,一瞬间,有些不由自主地让眼神柔和了下来:“且不论你们,便是她,也不能说不。”

简直霸道得蛮不讲理。

“若有不服者,”行止抬头,勾唇一笑,“借碧苍王的话‘尽管来战’。”

嘈杂尽消,一片寂静。

行止便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将沈璃带回天外天,无人敢拦。

天外天上,星辰漫天,神明居住的地方沉淀着万年不破的肃然与安宁。

行止把沈璃放在他自己的床上,给她盖好被子之后,望着她,难得苦笑抱怨:“动不动就拿三界苍生来逼我,这三界,有何人受桎梏如我?”

沈璃直勾勾地盯着他,行止会意,指尖稍稍一动,沈璃喉头一松,她开口道:“你立于最高处,受苍生爱戴,得天之大力,这三界,又有何人受供奉如你?”沈璃道:“哪儿有便宜都让你占了的事。”

行止一笑:“我不过是抱怨一两句罢了,这也能讨得你教训。”

沈璃看了他一会儿,正色道:“在魔界,我未曾干过粗活重活,吃的东西,穿的衣裳,皆是人家供上来的,我没有别的本事,唯独武力强大,能让人家继续供着我的理由好似只有靠出卖武力,护得魔界平安。让干了粗活重活、心甘情愿供着我的人,安生地活下去。”沈璃一顿:“行止神君,或许每个人都有生而该做的事。这是责任,也是使命。”

行止看着她,唇边的弧度没有落下,但眼中的光彩却微微暗淡下来:“你以为我不知晓这个道理吗?”

沈璃闭了闭眼,清理了眼底所有情绪。“我喜欢你,比任何人都渴望与你在一起,想在那个小院里,坐在葡萄藤下,晒晒太阳,吹吹小风。我那么喜欢你,恨不能把自己的血肉全都融到你的身体里去,恨不能每时每刻都与你呼吸交缠。行止,你不知道,沈璃有时候,因为喜欢你,都快变成连自己也不认识的模样了。”她每一个字说得都那么认真,但每一个字都被她刻意剥离了情绪,“我知道我此生再不可能如此深爱一人,但是,我也更明白,感情并不是我活着的全部理由。”

“我还有非做不可的事,而你也有非承担不可的责任。所以,行止……”

“不是全部理由,那至少是你活下去的其中一个理由。”行止打断沈璃的话,他笑着,摸了摸沈璃的头,“对我来说这便够了。”

他起身欲离开,并不想再听沈璃说下去,只强势道:“我的责任我自会承担,而你非做不可的事,我也会替你完成。所以你不用再琢磨使命、责任这些东西,你想要的,我都会帮你……”

“你若什么都帮我做了,那还要我来干吗?”沈璃微微动怒,行止的声音也凉了下来:“你法力未恢复,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先乖乖躺在这里,养好身体后,再谈其他。”

“我法力恢复后,你便将我的银枪还我,然后放我回魔界?”

行止一默:“不放。”

“岂有此理!”沈璃向来吃软不吃硬,见行止如此专横,顿时大怒,“我做什么为何要你来同意?我……”

“我会心疼。”行止几乎是脱口而出,“我会心疼你。”沈璃一怔,奓开的毛立时像蔫了一般被顺了下来,行止接着道,“所以,那些危险的事情都交由我,你只需好好待着,我便自能安好。”

沈璃神色一软,微带叹息:“行止……沈璃并非供人把玩的雀鸟,不能囚在牢笼里。”

行止离开的脚步一顿,回头望了沈璃一眼:“你如此一说……”他手一挥,数十根冰柱自地中冒出,直插屋顶,将他睡榻之处硬生生变成了一个囚笼,把沈璃囚在其中。看着沈璃愕然的目光,行止一笑:“左右你也是生气,这样却能让我安心一些。”他指尖一动,让沈璃行动恢复至自如状态。“饭食我待会儿会送来。”

当……当真是个混账东西!

行止打算一意孤行到底。沈璃被囚了三天,行止每日都送来饭食,但其余时间他都很忙,连话也不能陪沈璃多说两句,转身便要走。沈璃知道,他要将整个天外天走一遍,看看还有没有哪里松动了。没有行止在旁,沈璃倒也能安心打坐,调整体内气息。天外天灵气充裕,给了沈璃意外的帮助,不过三天时间,沈璃身体里的法力便恢复了六七成。而且这六七成的法力比以前精纯不少,这真是让沈璃欣喜不已,但一直被关在囚笼之中,让她空有一身武力却无处施展。

想到她走时魔界的状况,沈璃有些叹息,也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魔君的伤有没有好,都城坏掉的防备壁垒是否修好,嘘嘘和肉丫在王府里生活得如何,先前知道她的‘死讯’,他们必定极为伤心,如今她被行止找到的消息应当传回了魔界,他们应该心下稍安,但是见不到面,始终还是心有牵挂吧……

沈璃又是一叹,却听一串略带急促的脚步声向这边而来。

不是行止,行止从来都是不疾不徐的。沈璃眉头一皱,登时戒备起来。

女子绰约的身姿闯入沈璃眼眸,幽兰走得气喘吁吁,终于看见沈璃,她脸上一喜,但见沈璃身前立着的数十根冰柱,脸色又是一白。沈璃皱眉看她:“你来作甚?”

幽兰两步上前,对沈璃道:“天君欲对你动手,我来带你走。”

沈璃奇怪,皱眉不动,幽兰见状,又上前两步道:“昨日我不经意路过天君寝殿,但闻他与几名武将相商,今日设计引行止神君去下界,而后让人上天外天喂你吃腹心丹。”

“那是什么东西?”

“此药能令服食者魂飞魄散,但身体却完好无损,且它在服食者死后会占有这具身体,并按照主人的指示来行动,天君想将你杀掉,然后把你的身体变成傀儡。”幽兰急道,“算算时间,他们应当快来了,但……这……这冰柱该如何是好!”

沈璃一默:“我有两个疑问:其一,天外天不是有结界吗,你们如何上得来?其二,我为何要信你?”

“天界帝王一脉有上古时期神明所许的通往天外天的资格。那几位将军皆是我叔父,与我一样有帝王血,所以能上得了天外天。至于为何信我……”幽兰一顿,倏尔垂了眉目,“王爷,若你看过神君那副样子,便不会再有如果你不在,他就会好起来的想法了。我只是……不想让情况变得更糟。”

沈璃一默:“劝住他的人,是你?”

“是神君,心死了。”幽兰目光微哀,她轻轻叹息着闭上眼,似是不忍,“可饶是如此,他还是一日不停地在东海之上徘徊,这世上最接近天的人,就像被上天抛弃了一样,只会无望地寻找和等待,不过幸好……”她抬眸看了沈璃一眼,眼底还藏了几分别样情绪:“幸好王爷安康。”

沈璃垂眸,回忆起那日海边相遇,行止的心情,怕是她这一生都难以体会吧……

沈璃深呼吸,道:“你退后。”

幽兰依言退后,只见沈璃探手握在其中一根冰柱之上,她掌心霎时蹿出一簇烈焰,绕着冰柱而上,但烈焰之后,冰柱只是稍稍落了几滴水珠下来,并未融化。沈璃皱眉。幽兰道:“这必定是神君以止水术凝出来的,寻常火焰根本奈何不了它。”

沈璃一哼:“谁道我这是寻常火焰?”言罢,她握住冰柱,掌心通红,沉声一喝,被她握住的那根冰柱霎时冒出白烟,不消片刻,冰柱一软,沈璃一脚将它踹断,从缝隙里挤了出来。

看着掌心冒出的寒气,沈璃甩了甩手:“这止水术确实有些本事。”便是行止随手一挥而就的东西就如此难化,若他较了真,那她岂不是得一直被关得死死的。

“走吧。”沈璃道,“天界的将军寻来都还是小事,若行止回来那便是当真跑不了了。”

与幽兰一同走到天外天的大殿之中,沈璃鼻尖倏地一动,她蓦地侧头一看,登时脚步一顿。

在前方急急带路的幽兰听见沈璃脚步声渐远,她回头一看,见沈璃失神地往大殿中间而去,而在那大殿正中立着一杆红缨银枪。幽兰见过,那是碧苍王的枪,只是……这银枪不是断了吗?当初虽听说行止神君强行将它自魔君手里要了过来,但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将这枪修好了,还放在天外天的大殿之中。

银枪与沈璃似有所感应,沈璃每靠近一步,银枪便发出激动的嗡鸣声,犹如在恭迎自己的主人。

沈璃在银枪跟前立了一会儿,细细打量了它许久,倏尔一笑,探手便将枪身握住,如同数万次与它共赴战场时一般,银枪在沈璃手中一转,杀气搅动天外天肃静的空气,枪尾“锵”的一声,插入坚硬的石板之中,卷起的气流激荡而出,撩起殿外幽兰的发丝与衣袍。

幽兰愣愣地看着大殿中的女子,见她唇角含笑,手中银枪嗡鸣,泛着寒光的利刃似乎在吟诵欢歌,沈璃那一身将王之气刺目得让人不敢逼视,但也正因如此,才过分美丽。

这才是沈璃。

握着枪,挺直背脊,仿佛天塌了也能靠一己之力顶起来的碧苍王。

“好伙计,我还以为再无法与你并肩而战。”沈璃轻抚枪上红缨,然而感慨之色不过在她脸上出现了一瞬,她便敛了神情,轻声呢喃道,“日后还是得劳烦你啦。”言罢,银枪在她手中化为一道光芒,转而消失不见,她迈步走向幽兰,步伐愈发坚定。“我们赶快离开。我不想与你们天界的人在这种时候动手。”

幽兰一愣,连忙带路。走了一段距离,幽兰倏地感觉到空气中有几丝气息躁动,看样子是天界的人找来了。幽兰回头望沈璃,有几分怔然,是她的错觉吗?为何她觉得,如今的沈璃好似比先前更敏锐了。

沈璃与幽兰屏息躲过那几名将军,自出口踏入天界。

自上次遭袭之后,天界的戒备确实森严了不少,但那些警卫还不足以察觉到幽兰与沈璃的行踪,她们直奔南天门而去,途经一处,沈璃往下一望,不经意地问道:“在那之后,天界可是又曾遇袭?”

幽兰顺着她的目光往下一看,霎时明了:“王爷不记得了吗?那是拂容君的住所啊。”

沈璃微怔:“拂容君?他的住所如今为何变成了这样?”只见院子不知被什么东西炸过,地上有一个大坑,院里的红花绿草颜色尽褪,像是被什么东西洗过一般,一片苍白。

幽兰一声恨铁不成钢的叹息,但言语中又有几分感慨:“我那不成器的弟弟自小便没做出什么值得家人为之骄傲的事情,这一次,在知道魔界的墨方将军……啊,现在已不能叫将军了吧。知道那个人死后,我这弟弟有几分发了狂似的,体内法力爆发,把自己的院子炸了。他法力极纯,竟是将花草也尽数净化。此后他晕了许久,后来又知道了墨方叛变的消息,整个人沉默了不少,也不让人打理院子,所以才有了你看到的这副模样。”

没想到这拂容君还是真心仰慕墨方的,沈璃有几分惊叹,而且……他的法力竟当真如此纯净,原来此前他夸耀他自己这方面的能力倒还真不是吹牛。

沈璃也没有多想其他,只看了下方一眼,便继续向前。

行至南天门,幽兰先与沈璃藏在暗处,幽兰道:“神君现在应当在人界忙碌,你若要去找他,往东走。”

沈璃摇头:“我要回魔界。”

幽兰一怔,随即明了沈璃的意思,她目光微暗:“我虽不清楚你有什么坚持,但若可以,幽兰希望你们可以一起去面对。”沈璃静默,幽兰对沈璃行了个礼,说:“我先去将守门侍卫引开,待寻得机会,王爷请自行离开。”

言罢,幽兰迈步出去,不知对那两名守门侍卫说了什么,引着他们往一个方向走去,不过眨眼的时间,沈璃身影如风,转瞬便跃下南天门,消失在层层云海之中。

幽兰知她离开,并未回头,目光放得又高又远:“刚才那边的动静好像是我看错了。”她道:“像一场梦。”

穿过两界缝隙,再踏到魔界之中,沈璃只呼吸了一口魔界的空气便立时皱起了眉头。

自行止重塑封印之后,墟天渊不再溢出瘴气,魔界空气日益干净。而今日一嗅,这空气竟比之前更恶浊。想来也是,行止先前遭天道反噬,由他神力所系的天外天落下瓦石,因他而成的墟天渊自然也不能幸免,想必是封印有所松动吧。

魔君此时必定极为头痛吧……

沈璃转而想起先前行止与她提到的苻生的目的,那家伙在打墟天渊的主意,苻生若是想破开封印放出妖兽,此时岂不是大好时机!

如此一想,沈璃登时觉得片刻也耽搁不得了,驾云径直向魔宫而去,然而未入魔宫,沈璃又顿住了脚步。

沈璃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行止先前的话语,魔君给她的碧海苍珠,魔君又教她与碧海苍珠相冲的能力,魔君还有事瞒着她……饶是沈璃心性再如何坚定,在面对这一系列事情之时,也难免产生了几分怀疑。

但在她游移不定之时,忽闻一声惊呼:“王爷!”

魔界将士的警戒性总是比天界将士要高上许多,岂有任人立在头上这么久而不察的道理。沈璃往下一看,是军中的义晟将军,因着他的一声呼唤,所有人皆抬起头来,看见沈璃,人声一时嘈杂开来,最后,不知是谁带的头,单膝跪下,俯首叩拜,行的是魔界军中最高礼仪,众将士皆随着他放下兵器屈膝于地,俯首一拜,大声道:“恭迎王爷凯旋!”“恭迎碧苍王凯旋!”

沈璃并未胜利,在先前与苻生的那一场战斗中,她可以说是惨败,折了大将,搭上自己,若无叛变的墨方相救,若不曾遇见徘徊在东海的行止,她怕是早就死了。但她却理解将士口中的“凯旋”,这个“凯旋”不是给她的,而是将士送给魔界大军的。不知对多少将士来说,这个从不打败仗的王,是他们心中的信仰,沈璃的存在,于他们,便像是一面永不倒下的旗帜。沈璃若死,伤的不仅是魔界的实力,更是军队的士气。

而今她归来,对魔界来说便是大喜,她平安,便是胜利。

沈璃落在地面,一拍义晟的肩,让他起来。

大家许了她太多期望,而这些期望,便是她如今无论如何也要守在这魔界疆土的理由。

“都起来!”她扬声一喝,“速归各位,各司其职,不得有误!”

众人领命,沉声答“诺”。声入云霄,沈璃不由得唇角一勾,又回身扶起仍旧跪着的义晟,打量了他两眼:“军中可好?”义晟被沈璃扶了起来,素日没什么表情的脸此时却有些激动难耐:“回王爷,一切安好,只是……大家都在等着你回来。”

沈璃点头,笑道:“我回来了。”

义晟却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沈璃微怔:“怎么?”义晟沉默了许久,才道:“此前,王爷战亡之消息传来,是属下将其报上天界,彼时行止神君恰好在天君身旁,我当着他的面,赌咒发誓说王爷已战死,若不属实,甘受雷劈……”他似是身子一软,坐在地上,仰头望着沈璃,哭笑不得地道:“王爷,你这可是害苦了属下啊!”

沈璃闻言,倏尔大笑:“若行止当真要降雷劈你,我替你受了!”

义晟忙道:“王爷才回来,需要静养,这雷,我来挨,我来挨便是!若得几记天雷便能换回我魔界碧苍王,义晟甘愿日日皆受雷劈!”

沈璃敛了脸上的笑,只沉沉地拍了拍他肩膀:“去忙自己的事吧,我有要事与魔君相商,先走了。”

不管魔君有什么打算,不管魔君这些年到底是怀着怎样的心思对待她,沈璃心想,能治理出让大家都心甘情愿为魔界付出的军队,这样的人,怎会对魔界不利,又怎会坑害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

敲响魔君寝殿的大门,沈璃在外面静静等了一会儿,忽闻里面咳嗽了两声,魔君才道:“何事?”

这个声音她从小听到大,但今日,这声音里却多出了许多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沙哑,这一瞬,什么阴谋猜忌都被沈璃抛在了一边,她推门进去,熟悉地绕过屏风,走到里榻旁,看见卧在榻上的魔君,沈璃神色一痛:“怎么伤还没好?”

看见沈璃,魔君立时从榻上坐起身来,因太过激动,又狠狠咳了两声。

沈璃在她榻边坐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魔君伸手将沈璃手腕拽住,捏得那般紧,像害怕沈璃跑了一样。“阿璃,我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死。”她边咳边道,“师父一直相信你还活着。”

沈璃在这一瞬便红了眼眶:“师父……徒儿不孝……”

魔君摇头:“回来……喀!回来就好。”

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她似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沈璃又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轻声询问:“上次受的伤怎么还没好?”

魔君摇头:“不过是最近几日累了……”她话未说完,握住沈璃手腕的手倏地一僵,而后将沈璃的衣袖推上去,把住沈璃的脉,没一会儿,她一声叹息,语气中情绪难辨,“那颗珠子……终是被你全然吸纳了。”

沈璃拍抚她后背的手微微一顿,声色微沉:“师父,沈璃有事要问。”沈璃斟酌了一番说法:“此次遇险,阿璃有幸得行止神君相助,而后另有一番奇遇,助我疗伤的那位高人说,这颗碧海苍珠更像是妖的内丹,而师父你教我修习的法力、术法皆与这碧海苍珠相克,师父……”

“你既已知晓这么多,事情也进展到如今这一步,我便不该再瞒你。”魔君闷咳两声,“你将我扶到书桌旁,我们换个地方聊。”

又是那个书桌下的传送法阵,像上次魔君将碧海苍珠给她时一样,法阵将两人送到寂静如死的神秘祭殿之中,殿中高台上空供奉着的珠子已经不见,魔君推开了沈璃,不让沈璃继续搀扶,她缓步上前,取下了面具,变幻身型,恢复了女儿身。

高台之前,她静静立了一会儿。“那已经是许久之前的事情,久到连我也不大记得细节了,可是,你母亲与我一同在此参拜先师的模样,我却一直记到现在。”

“我……母亲?”

“你母亲比我晚三个月入门,拜师之后与我同住一屋,每日皆与我同来参拜师父,她性情随和,得师父喜爱,便也时常侍奉师父左右,师父爱炼药,偶尔也会传习她一些炼药制物之术,她天资聪慧,不消三年,师父门下便只有她承了师父最多本领。这本是一件好事,但……”魔君垂下眼睑,“先师心中尚有他念,炼制之术越高越无法安于现状,最后,他制出一种怪物,而那样的怪物,你已与它们交过手了。”

沈璃声色沉重:“是墟天渊中的妖兽?”

“没错,你母亲与我的师父,正是魔界前任君王,六冥。”

魔君踏上高台,手指轻抹那供奉珠子的祭台上的尘埃。“第一只妖兽被成功做出来的时候,身为师父门下弟子,人人皆是高兴而激动的,大家都知道,这于魔界军队而言,可是一个大杀器。然而当妖兽陆陆续续毫无节制地被师父制造出来后,场面开始有些失控,在偶尔管理不当之时,妖兽会将同门弟子拆吃入腹,也有妖兽逃窜出去,伤害魔界百姓。

“朝中抗议之声渐重,然而师父仍旧一意孤行,不停地制造着妖兽,好像真的要如他打算的那般,组建一支妖兽的军队,然后率领着这样的‘军队’攻上天界,将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拉下来,让他们俯首于魔界,以魔族为尊。”

沈璃摇头:“当士兵成了军队的主宰,将军便再无作用,而将军是头脑,士兵是兵刃,没有头脑的军队,不过是一堆只会杀戮的机器。妖兽只怕更不在那人的控制当中……彼时,魔界定是一片生灵涂炭。”

魔君点头:“其时,不管是朝中还是门派里,皆是反对的声音,然而你母亲却极力支持六冥……”沈璃一呆,魔君叹道,“他们也看到了妖兽的危害,六冥自身法力不足以控制这么多的妖兽,所以他倾尽全力炼制出比其他妖兽强出数倍的妖兽之王,妖兽王诞生之初只是一个小孩,与寻常人家的孩子无异,六冥为其取名为凤来,着你母亲照顾,令其吸纳天地灵气而长,相较其他贸然出现于世的妖兽,他更像是自然而生的怪物,因此力量更为精纯强大。

“凤来长得极快,不过三个月时间便与寻常青年无异,而谁也不曾料到,一只妖兽,竟对照顾他的人产生了爱慕之情。”

沈璃愕然,似有些不敢相信魔君话里的意思,魔君眉目一沉:“更没人想到,你母亲也同样爱上了他。”

沈璃怔然垂头,看着自己的掌心,微颤着呢喃:“我是……妖兽的孩子?我是……”她想到从墟天渊里跑出的蝎尾狐的模样,登时眉头一皱:“那种妖兽的孩子……”

魔君沉默了一瞬:“而后不久,朝中大臣私自通报天界,道出妖兽之祸,天界皆惊,派兵前来,然而当时六冥已造出数千只妖兽,天界将士亦是惨败而归,最终天君请动行止神君下界。行止神君以一人之力独战数千只妖兽,斩六冥,擒凤来,最后与天界将士合力将数千只妖兽逼至边境,开辟墟天渊,将妖兽尽数封印于其中。

“行止封印妖兽之后,元气大伤,立时便回了天外天,天界军队也迅速撤离,彼时妖兽虽尽数被封,六冥已亡,而魔界却仍旧乱成一团,一派声称要拥护六冥妾室腹中幼子为王,另一派决心摒弃六冥一党的作风,欲立新主。两派争斗不断,有了长达数月的战争,我知晓六冥一党的作风,若不将他们赶尽杀绝,他日他们必定卷土重来,而其中仍有支持以妖兽之力推翻天界者。我于战场之上立下战功,本是无心,却得几位长老推荐,登上魔君之位。而最后一次见你母亲……是在边境的战场上,我们将六冥一党彻底击溃之时,他们正谋划如何破开墟天渊,逃进封印之中。而你母亲正在其列,且她此时已近临盆。我私自将她带离战场,寻一草木之地助她生产,彼时我才知晓,你母亲在知晓凤来被封印之后,只身一人前往边境,而到了边境之后却入不得墟天渊,知晓六冥一党的图谋之后,方才与他们一道,她想去封印之中见你父亲。”

沈璃咬紧唇,握着拳,隐忍着一言不发。

“生下你后,你母亲出血不止,而你体内妖兽之气太重,她心知她活不成了,为保你今后不致被天界和魔界之人追杀,她便拼着最后的力气将你体内妖兽之气抽出,化为碧海苍珠,交于我手,最后力竭而亡。她最后的心愿,便是你一生都能遨游碧海苍穹,不受身份桎梏,不像你父亲,遭受囚禁之苦。现下想来……这碧苍王的名号,也算是你母亲赐给你的。”

曾经有一个人为了她而付出生命,但是她却什么也不知道,而当她知道的时候,时间已经迟了那么久。

沈璃只觉浑身无力极了,她哑声问道:“她现在……尸骨何在?”

“她说要陪着你父亲,但却不让我立碑,怕有人找到,捕风捉影连累了你。我将她葬在墟天渊旁,而今怕是早已寻不到了。”

“墟天渊旁什么都没有。”沈璃在那里战斗过,她神色微暗,“什么……都没有。”

魔君在高台的台阶上坐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沈璃过去。沈璃垂着脑袋走过去坐下,魔君摸了摸她的头:“你自幼与我修习法术,我教你的皆是与你体内妖兽之力相克的法术,我与你母亲一样害怕,若是有一天外人知晓了你的身份,可会憎恶于你?然而你一天天长大,活得那么精彩,我又在想,你是有权利知道自己身世的。先前那次蝎尾狐逃出墟天渊,我心里既不想让你去,又想让你去,而后知道你到过瘴气泄漏的墟天渊,但却没有沾染瘴气,我心想,你自制力极好,也是时候将碧海苍珠还给你了。而还给你之后,我却一直在害怕,你若变成我所不认识的沈璃,我又该如何是好……”

“师父……”沈璃道,“生我是恩,养我也是恩,沈璃怎么可能朝夕之间便不认你这养育之恩了。不管我出身如何,沈璃就是沈璃,与身份无关。”

魔君摸了摸她的脑袋,静静坐了一会儿,方道:“苻生等人约莫是六冥一派的残党,休养千年,他们总算卷土重来了。墨方之事我已听说,我若不曾猜错,他应当是六冥妾室腹中的那个孩子。我知你重情,但他既已叛变,战场相遇便不能再手下留情。”

沈璃想到那日墨方将她从那个小屋中救出,然而这迟疑不过在她脑海里一闪即逝,她点头应道:“阿璃知道。”

“另外……行止神君与你……”魔君一顿,察觉到沈璃身子微僵,她一声叹息,“千年来,我一直感激神君当年救魔界于水火之中。当初他提议让拂容君娶你,此前我本也不知道他到底意欲何为,直到此次拂容君力量爆发,将自己院中草木尽数净化一事传到魔界之时,我才知晓,拂容君竟有此能力,若你嫁与他,必定日日受其仙力净化,体内魔气尽消。想来行止神君当时虽不知你的身份,但也对你的力量有所察觉吧。”

“他是神君,身上责任太重,若有朝一日他知晓你的身份,恐怕会为苍生而杀你。”

魔君语气一重。沈璃只垂眼静静看着地面:“我想……他恐怕早就知道了。”

魔君一愣,沈璃道:“此前,我爱上的那个凡人行云便是他下界投的胎……彼时孟婆汤洗掉了他满身修为,却没洗掉他身为神明的记忆。而在那一世,我随你回魔界之前,为救他命,渡了五百年修为给他。”沈璃一笑:“再怎样将妖兽之力抽干净,身体里始终还是会保留一些气息吧。他那时应该已知道了。”

在魔界重塑封印时将她带着一起去,那时他或许是动了杀她的心思吧,最后却没能下得了手吗……

沈璃恍悟,原来在那时,行止便开始有点不像行止了,不再只是一个心中只有苍生的寡淡神君。所以那段时间……他对她若即若离,忽近忽远……

行止,他也曾那般动摇过啊。

大地倏地一颤,魔君面容一肃,戴上面具,身型一变,再次化为黑衣冷漠的君王。“震动能传来此处,外面必定有变。”魔君将沈璃一牵,凝了法阵,转眼间,回到了她寝殿之中。

还未推门出去,沈璃便觉一股极其浓郁的瘴气弥漫在空气当中,她眉头一皱,见魔君已率先开门出去。

饶是沈璃见过再多的厮杀场面,此时的魔宫仍是让沈璃惊了一惊,方才还巍峨的宫殿此时已尽数坍塌,亭台屋宇化为灰烬,宫城之中遍地横尸,鲜血如洗。而在不远的地方,一条青色大龙忽而仰天长啸,其声仿佛穿透九霄,振聋发聩。“墟天渊……妖兽……”魔君似不敢置信一般低声呢喃,她一咬牙,“竟然逃出来了。”

沈璃心中亦是一惊,这……竟是墟天渊的妖兽!竟从边境奔逃到了都城!而且,若有妖兽逃出,定不止它这一只……沈璃手中银枪一现,拦在魔君身前,然而忽然之间,她却看见那龙头之上还高高立着一人,看清他的模样后,沈璃拳头握紧,声若地狱修罗:“苻生。”

这一片狼藉又是他所为,这些族人……竟又丧于他手!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沈璃双目倏尔转为赤红,指甲蓦地长长,没听到魔君的阻止声,她未发出半分响动,身影如电,转瞬便杀至苻生背后。一杆银枪举起,直刺苻生后颈。

一枪刺中,只见苻生颈脉破裂,鲜血喷溅,而沈璃却没罢手,但见“苻生”的身影渐渐随风消散,她径直回身,横扫一枪,枪尖掠过身后人耳边鬓发,青丝散下,苻生急急退开两步,立于弓起的龙脊之上,笑得阴沉:“王爷功力精进不少。”

沈璃势力未收,只将银枪收回,在手中如花绽放般一转,但闻她沉声一喝,枪尾蓦地扎入身下妖龙的头颅,蛮横的力量宛如一记重锤撞入妖龙头颅,将它脑袋狠狠砸在地上,“轰隆”一声巨响,尘土飞扬,妖龙龙尾乱扫一阵,最后无力垂于地上,巨大的妖兽被这径直一击撞得昏厥过去。

尘埃在沈璃身旁落定,她持银枪立于龙首,目光如冷剑一般落在苻生身上,与彼时狂乱的红瞳不同,此时她眼中沉淀了狂气,极其理智,而那一身杀气却刺得人胆寒。

枪尾自龙头颅骨中拔出,沈璃以枪尖直指苻生:“上来送死!”字字铿锵,汹涌而出的法力激得苻生微微战栗,然而越是战栗,他脸上的笑便越是疯狂。

“哈哈哈哈!好!好!碧苍王如今变得如此厉害,当真是我辈之大幸!”他似已完全恢复,脸上没有半点被烧过的痕迹。他阴冷地勾了勾唇角,“我今日来,本是为引你回魔界,而你已身在魔界,这当真是再好不过……”

沈璃听得这话,眉头一皱,不知此人又有何阴谋,瞥了眼脚下的妖兽,沈璃沉声问:“你将墟天渊的结界如何了?”

“哼,行止君自己的过错,致使墟天渊封印松动,这也能怪到我头上?”苻生微微眯眼,转而一笑,“哦,是了,行止君犯错,着实该怪到我头上。不过,王爷这话倒是冤枉在下了。”他意味不明地一笑:“在下现在可是这世上最不希望墟天渊封印毁掉的人,若是它毁了,连累魔界倒是小事,若将其中妖兽一同埋葬,我可要头疼了。”

墟天渊封印强大,当初行止造封印之时借助五行之力,将其与魔界相连,依附自然之力方可成此大结界。千百年来,墟天渊早已与魔界融为一体,若墟天渊消失,其中妖兽固然能被尽数消灭,但魔界也将成为妖兽的陪葬。

沈璃知晓此事,苻生说不毁封印,这对魔界来说本是好事,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只让人觉得他有更可怕的阴谋。

身影再动,沈璃纵枪劈向苻生头顶。“你到底在谋划什么!”沈璃厉声问。

苻生倏尔一笑,挥剑挡开沈璃。“我此次便是来邀王爷共商大事的。”他举剑主动攻上前来,兵器相接的声音与他的声音一同响起,“王爷可是计划当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啊!”

“本王岂会如你所愿!”话音一落,沈璃银枪之上附着赤焰,径直向苻生刺去,苻生横剑来挡,然而剑身尚未与银枪相接,便见那剑如融掉一般,软了下去,沈璃一枪直指苻生咽喉,情急之中,苻生向后一仰,就地一滚,略显狼狈地躲过这一击,他摸着自己被烫得发红的咽喉,眉宇间竟有些疯狂的情绪在流动。

“是了……就该是这样。”他失神一般呢喃自语,“该是这样。”他近乎疯狂地看着沈璃,仰天大笑。“碧苍王!今日我必将你带走!圆我千年夙愿!”

他手中忽现一支短笛,笛声清脆一响,天空乌云骤来,而在那乌云之上,竟是数以千计的魔人!

沈璃眉目一沉,想起上次从天界回来时,看见的魔界景象,那些停在灵堂中的将军尸首,还有千家万户挂起的苍白帷帐,她握紧银枪,立誓一般:“此次,本王决计不会再让你们肆意妄为。”

然而当沈璃做好一切准备之时,跟前风一过,黑色身影挡在她身前,魔君静静道:“你退下。”

沈璃一愣,微带诧异:“师父?”

魔君侧头,淡淡看了她一眼:“离开这里,去天界。”

沈璃愕然:“师父……为何?”

魔君尚未答话,苻生忽然大笑起来:“沈木月啊沈木月,过了这么久,你的感觉还是这么灵敏,不愧是主上的得意弟子。”魔君沉默。苻生笑道:“沈璃,你不是想救魔界吗?我有一法能使魔界与墟天渊脱离干系,若你愿助我,魔界便再不用受墟天渊桎梏。”

沈璃眉头一皱,魔君径直打断苻生的话,提醒沈璃:“休要受他言语蛊惑。”

“是不是蛊惑,该由王爷自己来决定。”苻生道,“墟天渊是行止借助五行之力与魔界相连的,只要断其五行力量,便可斩断它与魔界的联系,而五行之中,我已寻到四样替代之物——金、木、水、土,独独缺火。只要将五行封印之物与五行之力进行替换,墟天渊封印从此便与魔界再无干系。”苻生阴冷一笑:“王爷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沈璃皱眉:“你欲让我替代火之封印?”

苻生脸上的笑有些疯狂。魔君声色一冷:“休再听他胡言乱语,墟天渊封印以魔界五行之力为依凭仍旧会松动,而这世间有几样东西能与天道力量相比?即便他当真找到了可替代的四物,那也只能将墟天渊撑住一段时间,他不过是想在墟天渊毁掉之前放出其中妖兽罢了。”

苻生咧嘴一笑:“山神为木,地仙为土,北海三王子为水,金蛇大妖内丹为金,王爷,你应当知道我在说什么。”

沈璃愣住。

“我助你断开墟天渊与魔界的联系,你助我放出妖兽,彼时墟天渊坍塌,危害不了你魔界。”

怔愣不过在沈璃脸上停留了一瞬,她眉目一沉:“那又如何?数千只妖兽同样会害得魔界生灵涂炭。既然同样是毁灭,我自是不能让你痛快了去。”

苻生笑容微敛:“既然如此,可别怪我动狠。”

他手中短笛又是一响,空中厮杀声大作,魔人倾巢而出,魔君将沈璃挡住:“他们的目标是你,你躲去天界,休得让人抓住!”

沈璃一咬牙:“这种时候我如何能自己走!”

“他们若抓了你,换了封印,彼时墟天渊洞开,妖兽尽数逃出,祸乱更难控制。”魔君声色一厉,“这是王命!还不快走!”

魔君推了沈璃一把,只身上前,魔君手中蓦地现出银光长剑,她摘了面具,身型一换,沉声一喝,手中长剑向天一挥,巨大法阵在天际铺开,暂时阻挡了魔人前进的脚步。

就是这柄长剑,从沈璃小时候起,它便随着师父一起教习她武功,从最简单的隔挡到各种复杂的招式,从她连树枝也握不稳一直到她能提枪独自上战场,师父对她而言,不仅仅是教习她法术武功的人,更是陪伴了她前面所有的人生的人,她那么用功地学习法术武功,为的便是能让师父与族人可以在自己的庇护之下安乐生活。

但是现在……现在师父却还要为了她去拼命厮杀,魔界也是因她而饱受劫难。此刻师父更是要她抛下她无论如何也想保护好的人,独自逃走,这不是……本末倒置了吗!

她如何能走!

苻生疯狂地笑着:“沈木月!你倒是越发不自量力!我看你拖着这残破身躯,如何能挡我数千魔人!”

沈木月一笑,神色轻蔑至极:“区区残次品,也敢叫嚣造次?”这样的神情倒是与沈璃有三分相似,或者说,沈璃的性格便是受了她极大影响,沈璃一直将她作为目标,崇拜着,渴望着成为她这样的人。

沈木月这话仿佛刺痛了苻生心中最隐秘的部分,他脸上神色一变,愤恨得面目扭曲:“死到临头,还嘴硬。”

他手中短笛又是一响,空中魔人冲开沈木月方才铺开的法阵,落在地上,魔人们一拥而来,仿佛要将沈木月围在其中,她目光一冷,手中寒剑一凛,剑气升腾,数十个魔人皆被刺破咽喉,然而他们却没有死,只在地上蠕动两下,就又爬了起来,这一圈魔人尚未解决,外围又围上了数十人,苻生笑得猖狂。

沈木月手腕转动,目光左右一转,似在寻找下手契机,然而此时胸腔却猛地一痛,她蓦地呕出一口黑血,是先前的伤又发作了。疼痛一阵阵袭来,让她微微弓起了背。

魔人们抓住机会,一拥而上,将她围在其中,似要将她分食入腹。

其时,一簇烈焰却从魔人围绕的中心烧灼起来,但凡被此火烧灼的魔人,立时皮焦肉烂,且火势凶猛,只要挨着一点,便立即在周身蔓延。围绕着沈木月的魔人一时哀号不断,尽数散开。

沈璃持银枪立于沈木月身前,沈木月捂着胸口,咬牙道:“为何不走!”

沈璃只冷冷盯着苻生。“魔君为何只想到沈璃被他们带走,而不想想沈璃如何将他们送走?”

苻生看见她周身烈焰,笑得更为诡谲。沈璃眉眼一沉:“你的阴谋,且去耍给阎王看吧!”

厮杀拉开帷幕,魔人们将沈璃与魔君围在中间,苻生在空中冷冷望着下方,看着沈璃一杆银枪舞出血的画卷。

她的枪极热,扎进魔人的身体后,魔人便烧灼起来,被火焰烧为灰烬的魔人越来越多,然而苻生并不着急,他在等,等尚未恢复全部法力的沈璃筋疲力尽。

显然这烈焰之术极是消耗体力,不过一刻钟的时间,沈璃的脸色便有些发白,而魔人像是永远杀不完一样,一批批拥上前来。沈木月见状,一抹唇角的血,结印在地,蛮横的法力将魔人尽数拦在圆环形的法阵之外。她沉声一咳,黑血喷洒于地,她头也未抬,道:“杀苻生!”知道劝不走沈璃,她索性改了战术,指挥沈璃道:“这些人没有自我意识,杀了苻生,魔人将会如一盘散沙。”

沈璃仰头一望,苻生立于高处,目光森冷。沈璃回头看了魔君一眼,一咬牙:“师父且撑一撑。”有法阵拦着,沈璃暂且放心了,她纵身一跃,离开沈木月身边。

苻生但觉眼前一花,银枪便杀至他跟前,他举剑来挡,苻生的力量并不弱,但如今沈璃的反应已比先前迅速了不知多少,短兵相接,不过三四招,沈璃便一枪扎进了他的胸膛,然而苻生脸上却不显痛色,他眼中尽显疯狂,仿佛在期待什么。

沈璃但觉不妙,正欲抽枪回身,忽觉身后光线一暗。

魔君一声“当心!”尚未传入耳中,沈璃回头看见一张血盆大口已经张开,竟是昏厥于地的那条妖龙苏醒过来了,它张着嘴,眼见便要将她吞食进去。苻生猖狂的笑与那妖龙大嘴之中的血腥味刺激着沈璃的听觉、嗅觉和视觉。她瞳孔紧缩,正是电光石火之间,风声忽来,好似一切都静止了一般,熟悉的手将她揽进怀中,那一缕令人几乎嗅不到的淡香竟神奇地消除了所有恶臭。

男子的一条手臂置于沈璃腰间,将她紧紧抱住,白衣飞舞的神明掌心的寒气凝出,冻住了那张血盆大口,龙头被冻为一个冰球,行止面色一寒,一个“破”字淡淡出口,冰封的龙头霎时碎裂出无数裂纹,但闻一声巨响,那龙头径直被炸得粉碎,神力余威不减,贯穿整个龙身,将妖龙完全撕为碎屑,纷纷扬扬的血与肉洒了满天,待一切落定,愣神中的众人恍然惊醒。

苻生不甘地一咬牙,不顾沈璃的银枪正穿在他的胸腔,猛然往后翻去,鲜血溢出,却不是鲜红的颜色,而是一片青黑,他立于远处,手中凝聚法力覆于胸口,等着伤口愈合。他抬眼一看,那边的行止竟看也未看他一眼,只盯着自己怀里的人,沉了眉目。

沈璃见苻生跑远,下意识便想去追,而腰间的手却是用力一揽,将她死死扣住,让她不得再动分毫。沈璃抬头一看,但见行止一脸冰冷地看着她,沈璃不由得背脊一僵,心中竟莫名起了几分愧疚,她朝左右看了看,神色有几分像做了坏事的小孩一样无措。行止见了她这神色,心里饶是烧了天大的火,此时也只化为一声叹息,苦笑:“止水术的冰柱也能融了,你倒是长了本事。”

沈璃轻咳一声:“神君谬赞。”在大庭广众之下与行止抱在一起,沈璃心里极不自在,她身子轻轻扭了扭,想从行止的禁锢当中出去,却不想行止竟将她抱得更紧,行止另一只手挑起她的下颌,迫使她仰头看他。

“沈璃,我用尽办法救回你的命,不是让你继续拿去送死的。”

沈璃一愣,有些不自然地别过眼神:“我会保护好自己……我也没你想得那么金贵……”

行止脸上的笑意收敛,他径直打断沈璃的话:“你远比自己想象中的要金贵。”看沈璃一脸怔愣的模样,行止沉默了一瞬,唯有无奈一笑,拍了拍她的脑袋:“该躲到背后让人保护的时候,你好歹还是配合一下,给我个机会不行吗?”

沈璃被他拍得连连点头,不经意间瞥见下方魔君的法阵正在缩小,她登时心头一紧,脱口而出:“现在不行。”她将手中枪一竖,行止放开她,但却仍将她拦在身后。“就从现在开始。”

行止目光闲闲地落在苻生身上,笑道:“我不喜纠缠不休之人,也不喜牵扯不断的事,不管阁下有何居心,今日都来做个了断吧。”他一笑,说得轻松极了:“自尽,还是让我动手?”

苻生的伤恢复得极快,此时胸口已不见半点痕迹,他桀骜一笑。“三界内谁不知神君之威,我如何敢与神君动手。”他望着行止,“只是事到如今要我自尽……我如何能甘……”话音未落,他手中短笛又是一响,下方的魔人仰头一望,立时换了目标。

魔人朝行止飞扑而来,将魔君那里空出来了,魔君似已无法支撑,法阵破裂,她往前一扑,径直晕倒在地。沈璃大惊,行止道:“护住她,将其带上天外天,料理完此间事宜,我再回去找你。”

沈璃一咬牙,心中虽还放不下魔界中人,但此时也只能如此了。

她身影一闪,离开行止身边,刚刚靠近魔君,苻生忽而诡异地咧嘴一笑:“神君在意沈璃,你道我未曾料到你会寻来吗……”他话音一落,行止心头忽而闪过一丝不祥的念头,往下一看,行止恍然看见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沈璃身后。其时沈璃正要将魔君扶起,那人倏地伸手将沈璃口鼻捂住,不知那人掌心有什么东西,沈璃竟连一下也未曾挣扎,双眼一闭便倒进身后人的怀中。

苻生大笑:“带她走!”

那人拖着沈璃消失踪迹,苻生仰天大笑:“千年夙愿!千年夙愿终将实现啦!哈哈哈!”那癫狂的模样,竟像是高兴疯了。可笑声却在正高昂之时戛然而止,一把锋利的冰刃穿心而过,行止竟不知什么时候立于他身前。行止面无表情,声如寒冰:“沈璃被带去了哪里?”

苻生口中涌出黑色的血液,落在那剔透的冰刃之上,他望着行止咧嘴笑着。“依神君的本事,如何会猜不到呢。”他哑声说,“我要她去替代火的封印,要她成为墟天渊坍塌时的陪葬品!看着自己爱的女人死在自己造出的封印里面,神君感觉如何啊?哈哈!”

行止目光冰冷,数根细如银针的冰刺在苻生身上所有的命脉上扎下,苻生浑身不由自主地痉挛,可嘴角还是勾着疯狂的笑。行止转身欲走,以他的速度定能赶在那黑影之前到达墟天渊,但他身体却蓦地被束缚住,是苻生周身的魔气溢出,缠绕上他的脚踝。“我不会让你去的。在沈璃成功变成封印之前,你都到不了她身边。”魔人围上前来,试图用车轮战将行止拖住。

行止眼中杀气一凛,神明之怒令天地悲鸣,风声呼啸,吹散他仿佛从地狱而来的声音:“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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