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欢喜
【一】
萧绩从建康回来,又带回了信。
他依然一声不吭,躺到榻上去,闷头喝酒。
我拆了信,依然是一幅锦书,上头书着一首子夜四时歌:
“别时鸟啼户,今晨雪满墀。过此君不返,但恐绿鬓衰。”
这样的锦书,我已经见过许多,又如“兰叶始满地,梅花已落枝。持此可怜意,摘以寄心知。”俱是触景伤情,缠绵思念之语,从春夏写到秋冬,四时不断,殷殷切切。
这已经是第八幅了。
我看完了锦书,依然把它折起来:“二哥,还是你处置吧。”我说。
【二】
我叫萧东临,和萧绩一样,过去都是梁皇萧焉身边的亲卫。萧绩八岁就跟在澂王身边,他过去是个童子军,战场上被澂王救了回来。我则十八岁才被选去给澂王当亲卫,是在澂王历经生死大劫,重新回到建康执掌王权之后。
梁皇身边亲卫众多,萧绩是我最佩服的一个。他武艺高强,对梁皇忠心不二,跟着梁皇时梁皇才十三岁,尚未称王。他陪着梁皇一步步从普通士族子弟走到帝王之位,不曾错过任何一场战争。除了梁皇被囚禁的十个月时间,他一直伴随梁皇左右。
最重要的是,梁皇极其信任他。虽说都是亲卫,但能够真正介入梁皇起居日常的,只有他萧绩一人。
只有他,知道梁皇的所有秘密。
很多亲卫都很羡慕萧绩,其中也包括我。但我们都很清楚,这个人之所以是萧绩,除了跟随在梁皇身边的时间最长,也和他的性格有莫大关系。
萧绩极其沉默,只要他不想说,就连梁皇本人都很难从他嘴里撬出半个字来。他不迷恋声色之娱,仅有的爱好,无非兵器和酒。所以梁皇每次大胜,得来的精良兵器和美酒,都会赏赐给他。
关于萧绩有一些故事,据说他十五岁那年冬日,澂王打了个胜仗,所有人都很欢喜。亲卫的那帮弟兄浴血奋战之后,得了澂王的许可,去秦淮河的花船上寻乐子。那夜飞雪,萧绩也去了。半个时辰之后,一个弟兄战到一半,出来撒尿,意外看到萧绩已经穿戴整齐,一边拿着酒坛子仰头饮酒,一边上了岸。
哪晓得岸边竟站着一个人,一身大氅,已经积了满肩的雪。那弟兄迷迷瞪瞪,也没认出那人是谁。只见萧绩走到那人跟前,忽然扔了酒坛子下跪,口呼“殿下”,那弟兄才和萧绩一样,清醒过来——竟是澂王站在岸边。
澂王心情看起来不错,言语中带着揶揄的笑意,对萧绩说:“这么快?”
萧绩怔了下,二话不说,起身就返回花船。那弟兄心想,敢情澂王守在岸边,是在试兄弟伙的本事。
萧绩走开后,澂王哈哈大笑,在他身后叫他的名字,说:“带你去个更好玩的地方。”
自那时起,萧绩便成了澂王最私密的亲卫。那弟兄后来悔死了,倘若不是贪图那一时享乐,早些出来看到澂王,或许现在在萧绩这个位置上的,就是他。但那弟兄再仔细一想,澂王找的便是萧绩这种,毫不留恋的人。
我和萧绩一同跟随在澂王身边南征北战,直到天下初定,澂王登基,成为梁皇。此后,我和他便被梁皇派来守在李三公子身边。
这份差事虽然清闲、安稳,梁皇也赐予今生享用不尽的田宅银钱,但其实没什么人愿意做。
荒郊野岭,白月孤寂,漫漫长夜,不知何时才是尽头。远离红尘俗世、富贵荣华,就算有再多田宅金银,一具孤躯,又如何享用呢?
我愿意来,原因倒简单得很,我上有父老,还有好几个弟妹,过去穷惯了,希望能让他们都过上好日子。另外还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那一年阴间人被挂在建康城的城楼上,我向他的伤处扔过石子,可是后来与大魏军队的一战,我捡回性命,是因为他,哪怕他根本不知晓。
但萧绩为何愿意来,我不知晓。他功勋赫赫,但离开梁皇,就什么都不是了;孑然一身,他又图什么呢?我想,他也许是出于对梁皇绝对的忠诚,梁皇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三】
变故发生在我们收到第八幅锦书后的一个雨夜。
在青衣江上,我们大多数时候很清闲。偶尔有匪,都是小蟊贼,村长带着壮丁就能驱逐,不劳我们动手,只有比较厉害的那种,我和萧绩会无声无息地出手,杀人灭口,毁尸灭迹。青衣江上,依然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我们要做的事,就是记录李三公子每日做了些什么,这件事萧绩不屑于做,所以一般是我白日值守,他夜晚值守。
我每日会记下诸如“李三公子今日为栽秧讲解《尚书·大禹谟》”“张翠娥买了只小狸猫回来捕鼠,李三公子爱不释手”“李三公子与栽秧下河捉鱼,栽秧捞得黑鱼三条,李三公子摸到玉璧一块”“李三公子被村民误认为蛇妖,端午劝之饮雄黄酒,李三公子酩酊大醉,一夕之间手书万言,张翠娥阅之耳赤,阻拦不得。村民见他未变蛇身,疑心方去。张翠娥将李三公子醉后手书以竹筒藏起,纳于囊中。是夜青衣江边草木尽摧,无人知为何故”之类的文字,整理成简,每隔数月,由萧绩带回建康。只是萧绩每次审阅,总会抽去几根书简,以火焚之。我私下留有底稿,便无所谓萧绩的处置。
我觉得这些事都甚有趣,不时说与萧绩听,萧绩却颇为不耐烦。我实在不明白萧绩蜗居此地,每日昼伏夜出,到底有何乐趣。据说这李三公子有个奇处,他所在之处,白日里极少下雨,所以他来青衣江后,青衣江下雨从来都是在夜晚。所以我出门时,往往风和日丽,萧绩夜晚出去,却不得不披蓑戴笠。雨中守一整晚,听风吹雨啸,野兽哀鸣,可不是什么很好的滋味。
我见萧绩越来越沉默寡言,饮酒越来越沉闷,醉得越来越厉害,便总想说些新发生的李三公子的趣事来逗他开心。终于有一日,萧绩同我爆发了,说:“莫要再与我提李三!我此生最厌恶之人,便是李三!”
我惊愕至极,半晌说不出话来。梁皇身边曾经跟过不知多少人,从不曾见萧绩对任何人有过好恶之情,他永远是半睁半闭着双眼,除了梁皇,从不正眼瞧梁皇身边的人。
我们都知道,梁皇要的就是萧绩这种无心无情与冷眼冷意,这是我们其他亲卫做不到的。
但我从来没想到,他竟然也会有讨厌的人,而这个令他讨厌的人,竟然是李三公子。
李三公子,性情最好,为人亦好,凡是识得他的人,何曾听说过有谁讨厌他的?喜欢他还来不及!
或许是我整个人都太过震惊,萧绩很快意识到他的失态,平静下来,仰头又饮一大口酒。
我问:“为何?”
萧绩破天荒地开了口:“如果有人能毁了皇上,那必是李三。”
我没明白过来。别人或许不知道,但梁皇身边的亲卫一个个心知肚明:是李三公子成就了梁皇。
救澂王的人是李三公子。
杀吴王萧子安,为澂王扫清前路的人是李三公子。
杀大魏将军,为澂王夺取天下奠定胜局的还是李三公子。
若说澂王萧焉心系天下,而一步步为他达成心愿,将他送上帝王之位的人就是李三公子,没有人敢说“非也”这两个字。
是李三公子成就了梁皇。而后他功成身退,隐姓埋名,这世上仿佛从来就没有过这个人——他又如何能毁了梁皇?
我望着萧绩,虽然没有说出口,但他一定知道我想问什么。
萧绩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一件无足轻重的事。”
【四】
萧绩说,故事要用酒来送,所以他给我拿了一坛酒。
他讲的是澂王与李三公子相遇那天晚上发生的事。
那晚,澂王想带李三公子去参加一个公卿大宴。澂州李氏三个儿子,前两个名声甚大,李三公子无论是文名还是才名,都鲜为人知,只因为他天性懒怠,未曾用心在这些事情上面。澂王见过他之后,却觉得他天资非凡,有心将他引荐给列位公卿。
澂王亲自引荐,这是何等殊荣,他的两个哥哥十四岁的时候,可没有这等荣耀。
没想到的是,李三公子竟然一口回绝。
我喝着酒,问道:“李三公子为何一口回绝?”
萧绩道:“他说他不想去。”
我不解地问:“为何不想去?”
“他说很累。”萧绩看着我说,“澂王看得出来,李三公子是在耍小孩子脾气。”
“澂王生气了吗?”我开始有些忧心,我伴君三年,深知澂王是个说一不二的人。
“开始没有生气。澂王把他当小孩看,不厌其烦地给他讲述其中的好处。李三公子却没什么耐性听,澂王这才有些不高兴,但还是没有发作,只是传了李三公子的爹娘来劝导他。”
“澂王都劝不动,他爹娘定然也不可能劝动。”我道。
萧绩点头道:“没错。最后他父亲和他翻了脸,对澂王说‘此子戆昧惫懒,冥顽不化,要杀要剐,听凭殿下处置,臣就当没有这个儿子!’说着他父亲便拉着他的母亲走了。”
以我对澂王的了解,澂王此时铁定已经大怒,但我知道后面的结果,却不知道中间又发生了什么。
萧绩说,澂王当时确实已经勃然大怒,但他忍住了,只是冷冷看了李三公子一会儿,拂袖便走。
然而澂王没走几步,李三公子便追了上来,拉住澂王的衣袖。
澂王问:“你还有什么话说?”
李三公子仿佛完全没在意澂王隐而不发的怒气,压低了声音,在澂王耳边道:“殿下,今晚有越人三年一度的鬼神戏,殿下可要随我一同去看?”他竟还有胆子笑,又说,“若不是为了看这鬼神戏,我才不来这无聊至极的兰亭会呢!”
那夜,澂王破天荒地称病,缺席了公卿大宴。
越人的鬼神戏果真盛大,深山荒谷之中,点起千万支火把。人人脸上涂了颜料,扮作鬼神,祭祀、迎神、招鬼、起舞。据说越人的鬼神戏是邪术,能令死者起死回生,与生者可以再叙一晚前缘,次日清晨便腐化为白骨。
萧绩为我描述鬼神戏的场面,我听得瞠目结舌,道:“那复活的不就是阴间人吗?!”
萧绩说是的,只是那时候的天下,也还没有乱到阴间人无处不在的地步,那时候他们还年轻,也并不知道那些短暂复活的人,就是阴间人。
澂王也是第一次见到越人隐秘的鬼神戏,他见李三公子拿了白色的粉泥抹到脸上,模仿越人把自己涂成狰狞可怕的阴鬼模样,便也蘸了粉泥,往自己脸上点。李三公子却按住他的手,不许他涂抹。
我好奇地问道:“为何李三公子不让澂王涂抹?”
萧绩看着我,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说:“李三公子说,殿下,你乃天命之人,我为阴鬼,你是天神。”
我登时说不出话来。
我不光说不了话,甚至发现自己已经不能动弹。
萧绩起身,换衣拿刀,说:“你看,十年后的事情,仿佛在遇见的时候就已经注定。只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我不能看着皇上再这样执迷不悟下去,堂堂帝王,尽写艳情之诗,可不令后人耻笑?他再这样荒唐十年后,只怕会变成一个昏庸之君。
“今夜,我要帮李三做一个抉择。”
他将一枚蛤蚧尾衔入口中,披衣戴笠,走入夜雨。
【五】
青衣江上那夜来了匪。我后来才知,这事情萧绩是提前就知晓的,在给我酒里下药之前。他在上青衣江的沿途布了机关,有人到来,他总能事先知晓。
我到底是梁皇身边的亲卫,也不是省油的灯,费尽力气,用筷子插喉,插得满嘴是血,终于让自己吐了出来,然后爬到屋外的雨水中去,让冬日的冷雨淋了自己许久,喝了许多冷水,才觉得自己勉强能站起来了。
我依然不能说话,也提不起刀,软绵绵地扶着树,跌跌撞撞地走。
我和萧绩居住的屋子,在青衣江边的一座山头上,能够俯瞰整个村子,尤其离李三公子的院子最近。若在平日,我们要赶到李三公子那里,不过几个起纵,树上设了绳索,片刻就到。然而今晚,我只能一步一步地挪。
夜雨淅沥,却不是完全一片漆黑。村子里稀稀拉拉地点着一些灯。我们受过特训,夜中视物,要强过常人。我看到了匪人进村,人数竟不少。我也看到了萧绩守夜时栖息的那棵大树,上面有一团黑影,应该正是萧绩。
萧绩他在做什么?!为何要放那些匪徒进村?难道他不应该直接出手阻拦吗?一般的乌合之众,往往遇到高手,就会被吓得不战而退,以萧绩的身手,还有途中布下的陷阱,对付这十来个人,完全不应该有问题。
然而萧绩一动不动,没有阻拦,待到进去大约一半匪徒的时候,他忽然从中间阻截,和后面的人大战起来,然后向空中射出一支信号响箭。
我完全不知道萧绩这是什么战术,他发响箭给谁?难道不是我吗?但是我已经被他下了药,发响箭有何用途?我们来到这里这么长时间,还从来没有遇到过需要发响箭求援的危难境地。
不久之后,我看到李三公子来了。
他撑着一把大黑伞,怀中抱着小妖怪。小妖怪提着灯笼,为他指路。
我很想喊一声,李三公子,千万别来!今夜之匪,不是寻常匪徒!
但我喊不出来。
萧绩想必也没有料到这一群匪徒竟然不是过去那种乌合之众。交手几个回合,他很快发现这些人训练有素,身手不凡不说,竟然还懂得配合。
来到这里之后,我头一回感觉到危险。
我忽地想起来,前阵子梁皇的军队扫荡了荆楚之地的割据之兵,这群人定是逃亡到此处的流寇!是真正战场上杀过人的将兵!
萧绩尽了全力,杀掉了那些匪徒,李三公子到来时,萧绩已经和匪首拼得两败俱伤,匪首的刀尖抵在萧绩的喉头,萧绩双手紧紧夹着刀背,双方滚在泥水里,抵死角力。
小妖怪来得快,抱着收起的大黑伞往那宽厚刀身上重重一戳。
刀偏开去,扎掉了萧绩的半边耳朵。那匪首还有余力,收刀便砍向小妖怪!我很想冲过去,可我扶着树,双腿毫无力气!李三公子拖走了小妖怪,我松了一口气,却见匪首又提刀往萧绩身上劈下!
萧绩没有闪躲,他身受重伤,已经无力闪躲。他只是尽全力拿起刀,刺向了匪首。
他要与匪首同归于尽。
但匪首的刀没有劈在他身上,劈在了李三公子身上。萧绩的刀刺穿了匪首的心脏,而匪首的刀,劈开了李三公子的半边肩头,下方卡在了李三公子手中的柴刀上。
李三公子并没有哼一声。
他的口鼻很快涌出血沫,但很快被雨水冲刷殆尽,然后便再也没有血沫出来——当是他闭了气。
小妖怪从来没见过父亲受这样重的伤,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号哭着喊:“阿父!你不要死啊!”
李三公子缓了缓,用尚完好的那半边手臂抱住小妖怪,说:“没事的,只要你娘在,阿父就算被大卸八块,也死不了。”
可是李三公子疼,我看得出来,极疼。他脸色惨白,这时候才令人觉得他真是具死尸。
萧绩也像是完全泄了气力,像死人一样仰面躺在地上,让雨水冲刷身上的伤口和血水。
李三公子忍痛道:“萧绩,你还能挺住吗?”
萧绩没有回答,这时,李三公子忽然想起来什么,抬起头来四下里一望,急切地问道:“萧东临呢?”
我想说,我在这里,但我微弱的声音完全被雨水淹没。
萧绩睁着眼睛,仰面望着漆黑的天空,没有说话。
李三公子眼中忽然闪过一道凶险的光,他仿佛忘了疼痛,单手一把抱起小妖怪,飞快往自家院子跑去。
萧绩挣扎着爬了起来,我比方才稍稍恢复了些力气,也跌跌撞撞地往他们院子跑去。
还有一半的匪徒。
我追到李三公子家中时,院子里一片狼藉,房中亦被翻得乱七八糟。堂屋中,李三公子刚刚杀掉一名闯入家中的匪徒,匪徒的尸体横卧在地,李三公子背后护着小妖怪,靠在桌边喘息。他浑身是血,半边肩膀和胸口已经可怕地撕裂开来。
他很快撑着桌子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哑着嗓子开始喊:“翠娥,娘子。”随即他的声音就高了起来,“翠娥!娘子!”那么焦急。
没有人回应他。
我看到他发梢开始发白。
他扑进卧室里去,里面亮着灯,同样是一片狼藉,被子和衣衫被拖得到处都是,地上还有血迹,还有那只狸猫的尸体。
我看到他的头发唰地白了大半!小妖怪又急又怕,不知所措,抓着他的衣衫跟着他跑,一声一声地喊:“阿父……”
李三公子这时候却没有了声音。我看见他不断地单手拉开所有柜子的门,看桌子底下、帘子后面,但都没有人。我听说阴间人能看见阳魃,阴间人眼睛里的阳魃是一团烈火。但显然李三公子没有看到那团烈火,他飞快地走动,屋子里满地都是他的血。
我看到他惨白的脸庞在渐渐发青,漆黑的瞳孔越缩越小,我心惊胆战。阴间人会尸变,我见过李三公子那一次醒尸咒之后的模样,血流成河,伏尸千里,难道他这一次又要尸变吗!可是梁皇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让李三公子尸变,因为只要再一次尸变,他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终于顾不了那么多,冲进屋中想要提醒他,这时萧绩也来了。李三公子一见到他,立即双目泛出青白凶光,冰冷尸气大盛,冲他张口极尖厉地发出一声嘹唳,狠厉无比!这已经不是人声,而是近乎凶兽的嘶鸣,我这般胆大之人,都一下子被吓得毛骨悚然,脊背生寒,双足本能地想要向外奔去。
李三公子根本就不是个人!
正待我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知是要迎上去还是逃离时,一个虚弱的声音响了起来:“李柔风——”床板被掀开,张翠娥探出半个头,说,“你来帮我一下,这床板太重了。”
这声音嘶哑无力,听在所有人耳中,却如沐甘霖。李三公子怔然转身,小妖怪却比他跑得还快,爬上床去扳住了床板。李三公子把张翠娥扶了出来,张翠娥脸上还有高烧未退的热红,身上只着了睡时的小衣。我拖着地上匪徒的尸体,用最快的速度出了门,萧绩也蹒跚地退了出去。
我听见身后张翠娥惊讶地说道:“李柔风……我听到有人进院子,看到你和小妖怪都不在,猜你们出去迎贼了,就躲了起来。一会儿不见,你怎么就弄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她怒斥李三公子道,“你尸变是想抛下我们娘儿俩吗?你吓到小妖怪了怎么办?”她又说,“谁惹你生气了?不气了不气了……生生死死的都过来了,还有什么值得让你生气的事?”
萧绩沉默而蹒跚地走着。我在江边扔掉匪尸,过去搀扶他,被他推开了。
那一夜,整个村子大半遭到洗劫,好在匪首已死,村长带着壮丁驱走了剩下的匪徒,但仍有十来人伤亡。好在青衣羌人向来是顽强的一支,舔舐伤口,然后依然休养生息,繁衍壮大。
接下来的半个月,李三公子安抚小妖怪,陪着张翠娥,依然平静地过日子。
萧绩一直没有和我说话,我也没问,只是帮他疗伤。每天白日、晚上,我会例行去看看李三公子,自然还是远远地看,他整整半个月没有出门,没有离开张翠娥半步。
【六】
李三公子的突然造访,是在一个阴沉沉的傍晚,看着似要下雪,却没有下。
萧绩已经好得差不多,虽然伤重,所幸都是外伤,好起来也快,只是腿脚还有些不利索。
李三公子带了些酒来,是张翠娥自己酿的酒。
李三公子没有客套,摸着桌子和椅子,径直坐了下来。
他说话也没有客套,径直说:“萧绩,你走吧,不要再待在这里。”
萧绩坐在墙上,接住了李三公子扔过去的酒坛。他开了封,仰头喝了一大口,紧闭着嘴唇,酒液随着他的喉结耸动,全入了肚腹。
李三公子摸到桌上的杯子,自己斟了一杯酒。酒杯在他手中转了一圈,他举到唇边啜了一口。
“我本该杀了你。”他五指紧握着杯子,低垂眉眼,道,“你利用我对你的善念来杀翠娥……你明知翠娥身在病中,故意放匪徒进村,然后以你的危难引诱我出门……你想借匪徒之手杀了翠娥——”
他手背冷白的皮肤毫无血色,青色的血管清晰地浮现出来。他的声音已经足够冷静,他必是等到自己能够冷静地说出这些话时,才来到这里。
“若不是她过去行走江湖,懂得在造房时留那一手,现在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他的手指因为紧握而微微颤抖,“你害我妻子,我不杀你,难解我心头之恨。”
“但我不能杀你。”他压抑着声音说,“我不想让栽秧知道,他父亲是个会杀人的怪物。我也不想再造恶业,翠娥病了,我应该为她祈福,而不是再造杀孽。
“你走吧。”
萧绩闷闷地喝着酒,一口紧接着一口,一声不吭。
我试图打圆场:“二哥他……并没有害娘娘的意思。只是这次的匪不是一般的匪,是兵,二哥也有力不能及的时候……”
“没有。”萧绩忽然打断我,对李三公子说,“我确实想让张翠娥死,张翠娥死了,你化骨,对皇上来说是了断。你回建康,皇上也不会像如今这么煎熬。”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萧绩说的“今夜,我要替李三做个抉择”,原来竟是这样的抉择!
李三公子双手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没有阳魃在身边,他的面目都变得异常苍白。
他说:“你心中只有皇上一人,其他人的性命,我的、我娘子的、村子里其他人的,全连草芥都不如。”
萧绩冷酷应道:“不错。”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赤红的血丝。
李三公子已经有了些醉意,摇着头说:“你跟了他这么多年,你不懂他。他不是想要我一个人,他怀念的是所有过去,他所失去的一切。
“他想从萧淳风身上找回维摩,想从新妃身上找回郗夫人,想从我身上找回过去的李柔风。他找不到的,他永远找不回来了。”
李柔风的目光悬在半空,定定地望着萧绩那方,他说:“与其让他早早绝望,不如让他一直怀抱希望,觉得总有一天李柔风会回去,不是吗?你不应该杀了我娘子,应该盼她活得长长久久,她多活一日,大梁的国运便能多兴盛一日。”
李三公子一句一句地说着,我看到萧绩如铁一般刚硬冷酷的脸色竟在一点一点地变化。
他的脸色灰败下来,眼睛中的自信和决然渐渐消失,渐渐只剩下灰暗与浑浊。
我那时总觉得自己好似一个局外人,进入不了他们这个局。我看到李三公子在忽起的细雪中离开,衣衫依然单薄,萧绩在沉寂下来的夜色中委顿下来,像一把突然松弛的弓,再也射不出破云的箭。直到十年之后,我回建康复命,才知李三公子在今时今日,便已看透一切。
【七】
萧绩离开了青衣江。
据说他回到建康之后,与梁皇有一次彻夜长谈。他向梁皇坦白了自己做的事情,长谈最终以梁皇暴怒,将萧绩投入大牢告终。
但梁皇终究顾念旧情,没有杀萧绩,说萧绩从哪里来,就应该往哪里去。萧绩自请投军,戍守边关而至白首。
抱鸡娘娘这一次旧伤复发,沉疴难去,李三公子听说,再往西方的党项之地,有雪山神庙,庙中有大和尚擅医术,泽被党项部落族人。李三公子便带着抱鸡娘娘和小妖怪前去求医。
我自然暗中跟随,李三公子最早发现我们时,便试图让我们离开,说他不需要被保护,更不想被监视。然而梁皇不允,我们自然不可能离开。阴间人与阳魃落入恶人手中,又会有怎样的腥风血雨?李三公子自己也知晓。他虽不悦,但也无可奈何。到后来,他便只当我们不存在。
大和尚治病不收钱,但他难得遇见李三公子这样的隽秀之士,便请求李三公子居留数月,促膝而谈,雪山上风景宁谧壮丽,也方便抱鸡娘娘调理静养。
小妖怪甚喜欢这地方,每天白日里和党项部落的孩子们疯玩,乐不思蜀。小孩子天性本就如此,李三公子便由得他去,只是每日晚上督促小妖怪读书习字。
雪山上自然寒冷,阳魃素来不爱着厚衣,不喜穿鞋,初来时非常不适应,偷偷减衣,不着袜,结果疾上又加风寒。李三公子越发心忧,于佛前自责道:“我与翠娥娘子同生共死,前尘心结尽解,结缡以来,却有一事始终令我不安,觉得缺憾难平。我识得翠娥娘子时,便已经是腐尸一具,心凉身凉,血冷骨寒。翠娥娘子体感风寒,顽疾难愈,我竟不能予她半点暖热,着实是我无能,亦是我的过错。”
他执一小刀,刺破自己心口,刀锋辗转,血出而以盏接之,恳求道:“阳魃能医阴间人,阴间人却医不了阳魃。那夜我在修罗场中,眼见她的火焰在我怀中一点点熄灭,那种锥心之痛,唯有身受千刀万剐方可解之。世尊!我一介凡人,做不了别的,愿日日受此剜心之痛,日日以心血一盏供奉,请求世尊让她在阳世多与我相伴些时日,岁岁年年,身体康健,常喜常欢。”
自那以后,李三公子果然日日受那一刀,以心血供奉。也不知是不是李三公子的诚心感动上苍,抱鸡娘娘确是一日胜过一日地好了起来,很快又变得忙忙碌碌,把李三公子和小妖怪好好拾掇了一遍,两颗蒙尘珍珠才又变得容光焕发起来。
如此过了几个月,一日傍晚,我在雪山之上,锦书竟然又至,第九封。我展开来看,依然是一首子夜四时歌:
“花坞蝶双飞,柳堤鸟百舌。不见佳人来,徒劳心断绝。”
我拿着锦书,不知当如何处置。我悄无声息地掠到李三公子所住的房屋之上,只见小妖怪习完字,已经上床睡觉了。李三公子为小妖怪换了新的被中暖炉,便走出门去。
张翠娥穿着斗篷,在外面的雪地上散步。她如今阳气大盛,所过之处,雪便薄上一层。是夜天气甚好,漫天星河,一粒粒看得分明。雪山上千百户僧侣与修士的居所都亮着明灯,闪闪烁烁,与天上星辰相互辉映。
李三公子走到张翠娥身边,伸手摸到她的脸颊,摸到她没有戴帽子,便将斗篷上的帽子拉起来,盖住她的头顶,又把她颈间的绳带紧了紧。
张翠娥道:“这帽子太大,戴上我便看不见了。”
李三公子道:“我看得见,我牵你走。”
这座雪山神庙同样是这一带部落中所有人的丧葬之地,天地之间,处处扬着火葬后的骨灰,盘旋着尚未离去的精魂,所以李三公子也能看到。
李三公子道:“天冷,我们走一走,便回去吧。”
张翠娥说:“我吃得有点撑,想走一走消食。”
李三公子道:“那你等着,我再给你拿一件衣裳出来。”
张翠娥拉住他道:“不要,我真的不冷。你再让我多穿衣服,我只怕会喘不过气来。”她道,“不信你摸摸看,我整个人都是热乎的。”
李三公子狐疑地摸摸她的脸颊,又摸摸她的耳垂和鼻尖。张翠娥问:“是吗?”李三公子点了点头。
我看到张翠娥在笑。那斗篷的帽子真的很大,遮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就露着一张小巧的嘴唇在外面。
李三公子便牵着她的手缓步而行。张翠娥平日里走路很快,这日却特别慢,甚至比李三公子还要落后半步。她一直在斗篷的帽子底下看着李三公子,一直看着他笑,没有出声,脸上却一直满带笑意。
不知为何,那笑竟看得我有些发痴。在建康,随着梁皇我见过无数美人,抱鸡娘娘算不得出众,我过去也并不觉得她有多好看。我甚至一直腹诽,倘若李三公子能看见,抱鸡娘娘又怎么可能令他倾心?
但这夜,我忽然觉得我或许错了。
他们牵着手慢慢地走,我便想起李三公子在佛前求的那句“常喜常欢”,仿佛人间欢喜,莫过于此。李三公子在前面走,抱鸡娘娘望着他笑,两人之间风绵雪浮,其他一切都多余。
李三公子说:“娘子,其实我也有一事,挂在心里很久,想要问你。”
抱鸡娘娘说:“你问。”
李三公子转头看着她,说:“昔日在兰溪之上,金昭玉粹的王孙公子那么多,我不过是其中并不特别的一个,你为何偏偏就相中了我?”
抱鸡娘娘道:“那夜在鬼市之中,来来去去买人的人那么多,你为何就相中了我?”
李三公子道:“因为你是阳魃呀,阴间世黑气弥漫,我只看得到你这一团亮的火。”
抱鸡娘娘道:“人间草木,千香百色,令人心生喜爱的有很多,能治你病、救你命的,却只有那一株。大约我那时飘零无依,浑浑噩噩,也不过一个阳世中行尸走肉般的阴间人,‘金昭玉粹的王孙公子’那么多,大多只是臭皮囊,我也只看得到你身上的火。”
又一阵夹着雪霰的大风吹过来,抱鸡娘娘拉了拉斗篷的帽子,笑着说:“我师父说我看人很准。”
话音落下,她依然在笑。李三公子定定地看着她,却没有说话。
抱鸡娘娘似是不明白他在做什么,便要收起笑意,李三公子忽然手指按住她的嘴角,低声道:“别动。”
他慢慢埋下头,去占有了那个笑。
我别开头,李三公子定是看见了。
我现在想,倘若李三公子能看见,或许会更早爱上她。
时间仿佛变得特别长,长到我觉得我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我看了看手中的锦书,有的人在拼命回溯,有的人已经渐行渐远。有人将情深藏心底,在边塞风雪中老去;有人拼死一搏,唯愿红尘白首与共。
我听见抱鸡娘娘轻轻地抱怨:“李柔风,这是在外面!”
李三公子道:“有斗篷。”
抱鸡娘娘啊了一声,低低道:“你手凉,别摸我的肚子……”
“娘子是该多走走,消消食,娘子最近的食量惊到为夫了。不过娘子吃胖点好,越胖摸着越舒服。”
“李柔风你别乱动!”抱鸡娘娘恼羞成怒,“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嗯?”
“我有小神仙了。”
“啊!”
我怔住,笑了笑,锦书飞入山谷,我跃下房顶。
明月在天,人间团圆,常喜,常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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