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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动迁


庄图南并不清楚李文落户的经过和细节,但从李佳事隔多年依旧战栗不安的反应猜出了一二,他亲眼目睹过姑姑庄桦林的绝望哭泣,熟知隔壁王家的家庭悲剧,他很羞愧他曾经的怨恨和介怀,大三时的李佳正竭尽全力寻求出路——寻求一条能留在上海照顾弟弟的出路,哪有心情和余力回应一段还没有萌芽的朦胧感情。

庄图南一边给李佳提供情绪支持,一边又开始忙房子——卧龙凤雏又买了一套房子。

庄筱婷用了两个周日看了陆家嘴的十几个小区后,在听到浦江小区售楼处销售人员游说,“同时购买两套房有一定优惠时”,带上林栋哲又去了一次。

卧龙舌灿莲花,凤雏温和坚定,夫妻俩准确无误地传达出一个信息,“我们刚买过一套房,你们给优惠,我们就再买一套,不优惠,去其他小区买。”

两人以上次余涛出面的优惠价格买到了第二套房,距离庄图南房子步行5分钟。

庄筱婷想得很透彻,“栋哲看过周围大多数小区的房子,余涛哥也不会坑我们,这个房子至少是80分,那就不用花一年两年的时间到处找100分的房子了,费时耗力还未必找的到。”

李佳听了这句话后对庄图南感触,“你妹妹抓大放小,很有管理能力和解决问题的能力。”

余涛被卧龙凤雏杀进杀出再杀进浦江小区的气魄震撼,开始在同济周围看房,一颗红心两种准备,买房、相亲同时抓。

庄图南目睹了找房买房全过程,叹为观止,他觉得以卧龙凤雏的雷厉风行,如果有一天庄筱婷抱着一个孩子对他说,“哥,这是你亲生的外甥儿,儿啊,喊大舅舅。”,他都只会伸出手抱住孩子,不会惊讶了。

卧龙凤雏买房后打算简装修,林栋哲说请装修公司,花钱买时间精力,庄筱婷这次也同意了,但他们稍做了解后就意识到了,请装修队并不省时省力——材料、工期、不同工序之间的时间差很难严丝合缝,再简单的装修也耗时不短,装修队又是在工作日干活,两人压根没有时间监管——正一筹莫展之际,砌墙民工庄图南表示愿意带他们自己装修。

庄图南虽然不是室内装修专业的,但他经手过不少建筑,吃过的猪肉比市面上大多数装修工程队见过的猪跑还多,简装一个一居室实在是小菜一碟。

庄图南和李佳打了声招呼,买了两块军用床垫,他的房子暂时成了周末工棚。

三人利用周末干活,从周六晚上苦干到周日晚上,干足两个晚上和一个白天,周六周日两晚就在庄图南房子里凑合打地铺——庄图南和林栋哲在客厅睡军用床垫,庄筱婷在卧室里睡藤椅垫,星期一早起后再各自赶车或坐轮渡去上班。

第一个周末,三人刷好了墙,周中,庄图南付钱请工程队熟人把水电开了孔,把厨房橱柜安装好了,李佳下班后来帮忙通风散味。

第二个周末,装好了木地板和开关插座安装,卧龙凤雏这次没互殴,勤勤恳恳地拼地板。

李佳周日上午刺探完动迁情报,下午主动赶来参加拼地板集体活动,她大概是刚在爷爷奶奶家战斗过,拼得又狠又快,杀气腾腾,卧龙凤雏蜷在地板上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林栋哲给了庄图南一个同情的眼神,庄图南心道,你还没看见李佳为了安全标准在甲方面前寸步不让,和施工队彪悍互骂的样子呢。

庄图南心中油然生出一股自豪,李佳是他的理想,是他对事业的理想,是他对爱情坚持、不妥协的理想。

有能力,有责任心,不怨天尤人,不逃避推诿。

这是李佳自烟头事件后第一次到浦江小区。

她不再留宿浦江小区,一是不想徒生波折,庄图南信任她,她也不想庄图南心中不快。二是没有多余的时间,她正在打动迁战。

动迁补偿有产权调换、作价补偿、产权调换和作价补偿相结合三种形式,只要动迁房中的实际居住人对补偿方式达成一致,签字拿了新居的钥匙或现金就完成了补偿过程。

李佳让李文向动迁办提出“一换二”——无论是房还是钱,补偿按比例分两份,户口本上总共八个户口,爷奶叔婶堂妹一家三口共七个户口的补偿算一份,李文一个户口的补偿单独算另一份。

叔叔婶婶不同意,说李文并不是实际居住人——李文住单位宿舍,严格意义上确实不算实际居住人——如果补偿面积不给他们,他们会向动迁办说明实情,剥夺李文的补偿资格。

李佳紧扣政策提出了两点理由,一是政策明文“数人头”,李文的面积不侵占他人的面积,二是动迁办明文规定,以前享受过福利分房的户口不属于安置对象,没有补偿,同理,如果李文现在拿了补偿,很有可能影响、甚至损失将来在单位的福利分房资格,所以,如果不“一换二”,她会让李文向动迁办申明放弃他这个户口的补偿。

双方都以“向动迁办说明、放弃李文名下的补偿”为由,向对方施压。

双方僵持不下。

动迁办见怪不怪,撂下了一句话,“越早协商好可以越早挑房,越晚决定好房子越少,好的地址、楼层早呒么。”,让他们一家人自己关起门协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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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佳一直以为,她能理性地处理和爷爷奶奶的关系,这几年中,她和弟弟也确实和爷爷奶奶保持着不冷不淡、不远不近的亲属关系。

李佳考上大学后才见到爷爷奶奶,没有感情基础,也就没有期待值,正因如此,她反而能相对客观地看待李文落户一事。

户口指标的审批极其严格,落户需要上海家庭住址,也就是需要家庭成员同意,不然户口就只是一纸空文,上海大批知青子女因为家人不同意而无法落户,成为“口袋户”或“袋袋户”,无法享受家庭户口带来的升学、就业一系列福利。

李文的成绩和能力都很一般,因为有了上海户口,高考和就业都有了极大优势,才能留在上海读师范当老师。

李佳太明白户口的意义了,本科班上只有两个外地户口留在了上海,一人是她,另一人是嫁给上海男朋友才留下的,从户口而言,李佳是感激爷爷奶奶的。

感激有之——因为弟弟落户而感激爷爷奶奶,怨恨有之——因为父亲的痛苦而怨恨爷爷奶奶,李佳曾以为,她和爷奶叔婶的关系会一直这么面和心不和地维系着,逢年过节一起吃顿饭,爷爷奶奶身体不舒服了她回来看望一下,堂妹结婚生子她封个红包。

现在,动迁打破了虚假的亲情,叔叔婶婶以爷爷奶奶的名义胁迫李文放弃自己名下的补偿——他们的理由是,他们给李文落户了,现在拿他名下的面积也理所当然——李佳在抽完半包烟后,决定争。

那半包烟是对恋情的顾虑,她知道庄图南对她家人有看法,她决定尽可能地隐瞒此事。

设计师中吸烟者比例很高,工地上,大家把烟头往地上随意一扔,只要不扔在易燃材料里就可以了,办公室或会议室里,大家随意扔烟灰缸或垃圾筒里,所以她把烟头扔垃圾筒里就忘了。

李佳不得不庆幸庄图南发现了烟头,因为她很快发现,她压根瞒不住组长兼男朋友庄图南。

时间精力上,李佳要时不时和动迁办协商沟通,甚至还要请假去参加动迁会议,周日要去爷爷奶奶家协商互殴,或者在弄堂打听各路八卦,以防错过有用信息。

李佳正负责一个外销别墅区的设计,难度不大,但细节千头万绪,她为了不让动迁事项影响工作进度,上班时间尽量跑工地或开会,晚上再加班绘图改图。

心情上,亲情再淡漠,撕裂的过程依旧像抽筋扒皮,爷爷沉默不语,奶奶哭泣,叔婶打电话谩骂,堂妹埋怨……,困扰和负面情绪铺天盖地,李佳心情非常压抑。

多重压力下,李佳的身体和精神状态都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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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下午,李佳约了李文下班后一起去爷爷奶奶家协商。

李佳在公交车快到李文学校时收到了弟弟的短信,“姐,我晚上有年级组会,实在不能去爷爷奶奶家了,对不起。”

李佳低头看到屏幕上的字,无奈笑笑,想到车马上就到站了,索性就在学校门口的小吃店吃完晚饭再去爷爷奶奶家吧。

李佳一脚跨入小吃店,好巧不巧地碰见了李文。

李文正和另两位小伙子边点菜边谈笑,商量着一会儿是打牌还是看电影。

李文背对着门口,没看见门口静静站立的李佳,他兴致勃勃地提议,“打牌吧,我姐晚上会呼我,打牌方便我回电话。”

另一人问李文,“你姐最近常打电话给你,家里有事?”

李文道,“没什么事……”

李文选好了菜,准备喊老板来下单,他刚一回头,就看见了面无表情的李佳。

李佳没理睬一直跟在身后的李文,径直上了公交车去了爷爷奶奶家,再一次重申了她对李文名下面积的诉求。

李佳速战速决,简短说完后不再理睬叔婶的责难,向爷爷奶奶道别后起身就走。

李佳走出几米后,小腹一阵隐隐的绞痛,她再也无法故作坚强,在一个拐角处蹲了下来。

李佳捂住小腹蹲在地上,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人在她面前半蹲停下,紧张地问,“怎么了?”

李佳低头凝视着庄图南的球鞋,心中百感交集,委屈,庆幸、感动……,一股即酸楚又甜蜜的感情油然而生。

李佳不想让庄图南看到她眼中的泪水,她依旧低着头,但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拽住了庄图南的衣角。

弄堂狭窄,的士开不进来,庄图南背起胃痛不止的李佳,想尽快离开。

夏日衣物轻薄,李佳柔软的身躯趴到背上时,庄图南一阵心猿意马,他定了定神,看向来时的路。

弄堂里到处是违章搭建的房屋,庄图南看着乱七八糟的房屋和曲里拐弯的通道,一阵昏眩,他刚才拿着地址一路问,才摸到了附近,现在,他不知道怎么出去了。

李佳趴在庄图南背上,轻声告诉他怎么绕出去。

胃痛时轻时重,李佳忍过一阵疼痛,轻声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弄堂里几乎没有路灯,黑黝黝的,庄图南靠着房子窗户里透出的灯光,勉强辨认着脚下的路和障碍物,他小心翼翼地绕过脚下的几块砖头才回答,“你弟弟打电话到办公室,他说他找‘李佳男朋友’,张哥接的电话,给了他我的呼机号,我们通了个电话。”

李佳默不作声。

庄图南道,“阿文说他惹你生气了,你不理他,他很担心你,给了我这个地址,让我来接你。”

李佳还是不作声,庄图南正想再劝时,脖子上突然感觉到了一阵湿意。

李佳在哭,一滴滴泪珠无声无息地落在他颈后,洇湿了他的衣领。

庄图南立即噤若寒蝉。

迎面走来一人,俗称“一线天”的夹弄通道实在太过狭窄,庄图南不得不放下李佳,两人侧身贴在墙壁上,等对方通过。

庄图南没话找话,“这几片弄堂拆了以后是要盖高架桥的吧?”

李佳知道庄图南试图分散她的心思,配合地回答,“是,成都路高架桥。”

对面行人擦肩经过两人,李佳示意庄图南向前走。

违建房屋过于密集,夹弄通道七拐八扭,庄图南努力辨识着墙壁上的出口标识,“我家也在一条小巷子里,巷子里有花有树,就是隔壁的小孩特别闹腾……”

李佳扑哧一笑。

庄图南也笑,“你肯定早就认出来了,栋哲就是当年那个和你侃了一路的小子,我还记得你对他说,系里可能会带学生去苏州看园林,可惜后来没去。毕业前最后一学期春假,大家都闲,余涛来了,住我家蹭吃蹭喝,拿了学生证半价进拙政园……”

李佳突然轻声道,“我那时在等规划局的合同,我下了决心,如果不能进规划局,就找个有上海户口的男朋友,一定要留在上海照顾阿文。”

李佳的声音很轻,“下决心时,我并不难过。”

庄图南不知道怎么接话,只能沉默。

两人从夹弄里拐进另一条更狭窄的夹弄,只能一前一后贴着墙向前慢慢走,黑暗中,李佳的声音轻而飘渺,“我最难过的时候是刚进设计院,看到你设计的图纸,我很难过,我当年不比你差的……”

李佳自顾自说了下去,“你跳楼后,我哭了好几晚,刚才……、刚才我也很难过……”

庄图南向后伸手,摸索着牵住李佳的一只手,驴头不对马嘴地回复,“李佳,以后我陪你去拙政园和寒山寺,好不好?”

好一会儿,李佳才低声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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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青年频频打电话找李佳,李佳听到对方的声音后,二话不说直接挂断。

庄图南看在眼中,一天午休时状若无意般开口,“姐弟间有什么话尽量说开,挂电话太幼稚了。”

李佳以前不在庄图南面前提家事,但这一次,她心里实在难受,憋了几天实在憋不住了,她轻描淡写地抱怨,“阿文实在让我寒心,他就这么看着我一人孤军作战。”

庄图南沉默,李佳正想岔开话题,庄图南道,“昨天你不在办公室,我替你接了电话,阿文告诉我他不想去你爷爷奶奶家是怕和你叔婶吵架,他说当年你父亲和你爷爷吵了一架回东北后,家里气氛很糟,你父亲不说话,你母亲经常哭,所以他特别怕家人吵架。”

李佳回想起大三时,她收到家信后的痛苦压抑,愣住了。

庄图南道,“我能理解阿文的心理,我……我以前和阿文一样。”

李佳道,“他可以直接告诉我他不想去爷奶家,他不该骗我。”

图南轻声道,“阿文不是不爱你这个姐姐,他只是想逃避矛盾。”

庄图南又道,“小时候,我不太理解我妈,现在我理解了,总有一天,对方会感激你的付出。”

李佳凝视庄图南,心中百般滋味,她看出了庄图南说这番话的尴尬,也看到了这番话的善意,她怎么也想不到,动迁中,真正提供情绪支持的人不是父母或弟弟,而是对她原生家庭耿耿于怀的庄图南。

庄图南有感而发,“阿文也难,亲密关系和经济利益之间的关系不好处理。”

李佳怔了怔,下意识地不去深想庄图南的言外之意,说了一句耳熟能详的上海话,“钱和情,厘不清。”

庄图南也立即把话题拉了回来,温言安慰,“阿文留沪工作太顺了,不清楚你为他做了些什么,你也别灰心,他总有一天会明白,会感激你的。”

李佳低头不语,不清楚的何止是李文,父亲在电话里那句“囡囡,你当年写了保证书,你现在必须想办法帮阿文夺回来”虽然是无心之语,但也是父母心中的真实想法。

李佳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她一边机械着回复着父亲,一边不可抑制地回忆起她刚跳进设计院时的抑郁,回想起她第一次看到庄图南的设计图纸时,她苦涩地看到了两人在专业上的天差地别。

人与人之间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她看到了父母为养育她和弟弟的付出,看到了他们手上的冻疮和腿上的伤痕,但他们没看到她半弃专业的失落,没看到她在雨雪天挤轮渡的辛苦和在生活中恋爱中的窘迫。

庄图南看到了烟头,看到了她年少时的惊慌失措,看到了她现在的悲伤痛苦,看到了她数年如一日的倔强柔韧。

庄图南旁观者清,分析得头头是道,“以前的事情我不清楚,但当年你们一家远在东北,指望不上,你爷爷奶奶肯定是多考虑你叔叔一家,现在你和阿文都在上海工作了,阿文又是唯一的男孙,你爷爷的想法肯定会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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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三思付,李佳还是决定再扶弟弟一程。

助人也是助己,李文的经济环境越好,她的负担就越轻。

最初站出来争补偿主要是出于对爷奶处事不公的愤慨和对弟弟的疼爱,现在李佳改变了心态,尽可能以理性的态度处理此事,步步为营,见招拆招。

定期和爷奶叔婶见面或打电话,彼此施压,李佳生理和心理状态都不太好,连犯了两次急性胃炎。

庄图南很担心,硬逼着她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诊断结果是长期饮食不规律和精神高压状态下,消化系统不太好,庄图南得知后,“包养”了李佳。

庄图南请东北小饭馆老板时不时加做一份黑米粥,他定期结账,又让卧龙雏凤周末煲好各式养生汤,送到他房子的冰箱里——卧龙凤雏搬进新家了,凤雏受哥哥之托,尽心煲汤,轮换着煲黑鱼汤、当归鸡汤、猪骨山药汤等养生汤——靠着各路豪杰的鼎力相助,帮李佳养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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