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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夜航船(三)


秦扶清真有些犯难,他是信还是不信呢?

若说不信,为何他会二世为人,身上还有个面板,可若是信,也从未听人说过仙人神鬼之事都是真实可见的。

倘若这世上真有飘渺的寻仙之道,若问秦扶清去还是不去,他想,可能他不会去刻意找寻,而是顺其自然,过好自己的一生。

所以选择如此,信与不信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对众人道:“我相信船家的话,因我也曾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布衣书生撇撇嘴:“你也遇到过奇人异事?”

秦扶清笑道:“正是。不过我不像船家这样好运气,未曾得到什么好处。”

“讲讲罢,”道士催他。

“我是安溪县人士,小时候为了方便读书,在外祖家中借住。我外祖种了好多果树,杏啊梨啊都有,家中最大的一株杏树,陪伴了几辈人,是家里最大的收入来源。”

“这棵老杏树有灵?”

秦扶清笑着摇头,“并非是它。我的小舅舅喜欢研究植物,从老杏树上折了一根枝,另养了两三年,长成一棵歪脖子杏树。就在我睡觉的窗外,那几根枝桠像是天然的床。我幼时顽皮,夏日时常脱去鞋袜,爬到小树上找个舒服姿势看书。那日蝉鸣不断,我困意上涌,便收了书,枕着双手在树上吹风小憩,然后就做了一个梦。”

“你梦到了杏仙?她可是貌美女子?”一商人来了兴趣,连忙追问。

秦扶清哈哈大笑,“那可没有,我梦到一小童,不过三寸长,扎个冲天辫,穿着小肚兜,气呼呼地在我面前蹦来蹦去,边蹦边喊道:‘起来!起来!你太重了!’”

他说罢,顿时引燃众人的笑声,就连那俩和尚也跟着笑起来。

布衣书生更是笑得东倒西歪,也看出秦扶清是个促狭性子,何必跟一个少年计较什么呢?

众人七嘴八舌地讲起杏童的事,俗话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又或许这世上真有诸种大家都不清楚的奇异之事,可若是真有灵啊仙啊妖的,为何百年老树没有显灵,为何移栽几年的小树却能有灵呢?

讨论半天也没讨论出来个结果,可大家的距离却拉近不少。

时间悄然过去,东方既白,众人原本不觉困意,可见这一晚上张胜都老实本分,不曾有什么动作,慢慢放下心去,各自找地方睡了。

“去去去,走开!”

“呃呃呃!”

秦扶清并没有进入深度睡眠,意识晃悠悠的,听到声音后就醒了。

船舱里的人都还在睡,长耳还在身边卧着,却伸长脖子,往商人的方向凑近,用嘴巴拱着商人随身带的麻袋。

俩商人带的麻袋里装的是药材,说是相熟的药铺急用,花大价钱从吉川县购置的。

吉川县山岭多,常有采药人上山采药,卖与商人。

秦扶清以为是睡太久,长耳饿了,揉揉眼睛坐起身子,拉着缰绳把长耳给拉回来,“不好意思,它没弄坏你们的东西吧?”

商人用衣袖擦着长耳舔出来的口水,这畜牲,早在他醒之前不知舔了多久,麻袋都湿了!

“无碍,一会儿他们醒来换换位置就行。”

“好,真是不好意思了。”

秦扶清愧疚地道歉,佯装生气拍拍长耳的脸颊,小毛驴不知人情世故,还以为主人是在同它玩,伸出舌头在秦扶清手上舔了一口。

黏糊糊的口水沾满手心,秦扶清打也不是骂也不是。

船里的人陆续醒来,外头天色大亮,秦行也醒了:“少爷,怎么了?”

“没事,我带长耳出去放松一会,顺便洗漱一下。”

秦扶清起身,把长耳给牵到船头,叫它不许乱动。接着蹲下身子,去够江水。

船离水面很近,一伸手就能够的到,秦扶清洗罢手,又从包袱里掏出青盐,细细地洗漱,把自己清洁一番。

刷完牙,秦扶清在手心放些青盐,凑到长耳嘴边:“吃吧,白日卧在船板上就行,到了宣城就不让你走水路了。”

这样小的船,对长耳来说十分憋闷。

牲畜也要吃盐,秦家喂长耳时往豆料里加盐已成习惯,吃适量的盐,能给牲畜补充体力,皮毛长的更好。

可出门在外没那拌饲料的条件,秦扶清就单独把盐倒出来喂给长耳。

平时一这样做,长耳总是很高兴,“呃呃”地叫唤着,一双大驴眼里都是欢喜的笑意。

谁知今日它嗅闻秦扶清手上的青盐后,竟然没有舔舐,反而自己走到船边,低头去喝江水。

秦扶清一时不明所以,把长耳拉起来,终于在它嘴边的毛发发现些许不对劲。

是盐。

长耳吃过盐了。好像还吃的有点多。

秦扶清一下子就想到商人的包袱,那里面装的不止有药草,还有盐巴。

私盐贩子?

盐和铁一样,都是官营,由朝廷定价,就秦扶清所知,安溪县一斗盐售价110钱,这个价钱可不便宜,比米的价格还要高一些。

然而就秦扶清所知,安溪县附近就有盐井,若是单论成本价,一斗肯定不值110钱。

奈何盐铁是朝廷收税的重中之重,朝廷肯定不会轻易降低盐价。

成本低,单价高,就意味着利润高,利润高就肯定会有人铤而走险贩卖私盐。

秦扶清已经推断出,这两个商人应该就是私盐贩子,就那俩麻袋盐,不过一二十斗,要么是初犯,要么就是踩点。

伺候长耳拉撒一番,又给他洗刷皮毛,秦扶清和秦行在船头待了好大一会,直到张胜做好饭,叫众人开饭,把长耳栓在船头,主仆二人到船尾干饭。

途中经过商人的铺位,他已经和和尚换了位置,两个麻袋摞在一起,上面还搭了件外衣。

秦扶清全当不知道,到船尾吃饭。

早晨吃的还是鱼粥,昨晚没吃尽兴,今天接着吃,秦扶清又干了三碗,吃的肚儿饱溜圆。

人吃饱了饭,难免有三急,众人轮番到船尾解决,离了那片地,江水依旧是干净的。

晌午继续吃鱼粥,晚上还是鱼粥,一连吃四顿,大家终于不馋金川江的鱼了,只盼着赶紧上岸,换换口味。

相处一天一夜有余,众人对彼此的了解也多了些。

第二夜,众人倒没打算再叙到天亮,想着夜里睡个好觉,明日到了宣城还得赶路呢。

张胜对众人道:“你们今夜怕是睡不成好觉了,前面的路九转十八弯,折腾无比,又是多方船只汇聚的路段,诸位多上点心。”

一听,布衣书生的心就提起来了:“可有危险?”

张胜回道:“倒没什么危险,不过有些颠簸罢了。”

众人一听是颠簸,便松了口气。他们见识过张胜的技艺,又听了灵龟的故事,对他万分信服。

于是都打算该睡睡,有事让张胜再叫他们便是。

前半夜还算相安无事,刚到子时,船体猛地颠簸,众人被惊醒,环顾四周,张胜在外头叫道:“前面路都不好走,你们多注意些,别磕着碰着了!”

“船家,我们知道了,你快好好划船吧!”

这九转十八弯的水陆,比昨天的壶口还要难走些,就像是玩漂流一样,一会东倒一会西歪,晚上喝的鱼粥都在胃里摇晃。

秦扶清抓紧船板,倒也适应了这种程度的颠簸,众人也都如此,还能分出心神来聊天。

到天亮,他们就要各自散开,俩和尚自言要去凤来县的普华寺,普华寺德高望重的住持前不久坐化,他们受邀前往。

道士要去竹溪县寻找游历的师叔回观。

俩商人要去定边县。布衣书生要渡河回家。

秦扶清与秦行去青州,首要经过雍州,与二商人路线倒是有些重合。

听罢,二商人对视一眼,兴致勃勃地道:“小书生,咱们也是有缘,要是不嫌弃,等到了宣城,咱们也结伴同行如何?”

秦扶清思虑片刻,笑道:“我们坐驴子,走得要快些,你们背着重行囊,能跟上吗?”

一商人道:“这个简单,反正你们也不急着赶路,不如把驴子赁给我们,帮我们担着药材,我们给你些钱,刚好还能贴补些坐船的费用。”

秦扶清沉吟不语,这俩私盐贩子绝不是因为缘分想与他同行那么简单,他不想插手这二人的事,也不想卷入什么旋涡之中。

想了片刻还是道:“还是算了吧,我们不急着赶路,听人说凤来县的风景正好,还打算顺路去看一看。”

那道士称赞:“你眼光真不错,凤来县的风景可谓是天下难寻,不然我那师叔也不会在此处待这么长时间。既然咱们顺路,不如同去?”

“道长对凤来县也很熟悉?”

“哈哈,我就是凤来县人,被我那师叔捡回去做了道士,能不熟悉吗?”

“原来如此,那接下来还要承蒙道长照顾一二了。”

秦扶清与道士聊的有来有往,二商人只好作罢。

两个时辰颠簸过后,船体逐渐平稳,白日昼明,张胜在外头喊叫道:“前面就是宣城了,你们快出来看啊!”

众人陆续到船舱外,只见众多船只从四面八方赶来,逐渐朝前汇聚。

宣城是几个城市的重要中转地,古时候的粮食运转基本靠走水路,而每年运到宣城再转运出去的粮草,数以千万计。

这也是巴陵最大的城市,足足有三四十万人口,其中有大多数人都依赖金川江生活。

这条江水,对他们来说就是生他们养他们的母亲河。

像张胜这样的小船,没法在大码头靠岸,那边都是拉粮食的漕运船只,吃水深。

张胜在大路附近找到能停船的地方,将船只停靠好,打木钉栓绳子,便叫众人下船。

“瞧着这条大路了吧,往哪个方向走都有村子,碰见人问一问,想去哪都行。”

“多谢船家这两日的照顾。”

“走吧,咱们有缘再见。”

“阿弥陀佛。”

众人道了声再见,便下船离开。

秦扶清牵着长耳上岸,先是伸个懒腰,活动活动筋骨。

道士最后一个下船,直奔他而来。

道士名叫江蒙,穿着青蓝色道袍,腿上带的有绑腿,年纪二十五六,容貌很大众,不过言行举止利落有力,秦扶清对他印象还挺好。

江蒙以前也走过宣城这条路,知道去凤来县的方向,三人再次与张胜道别,就此别过,踏上去凤来县的行程。

秦扶清两辈子都没怎么接触过道士,对这一职业还挺好奇。

江蒙没什么脾气,三人一同赶路,他面对秦扶清的问题基本有问必答。

比如道士在道观里都做些什么,靠什么吃饭,要练剑吗?修道能成仙吗?

江蒙被他逗笑,一一解释,道士靠给人做法事吃饭,很多道观有田,道士也能种地,练剑是基础功夫,不仅要练剑打拳,他们还会涉猎六艺,选择喜欢的方向去研究。

道法自然,也没谁规定道士必须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只要心诚自然,做什么都行。

要是讲究那么多,做和尚不是更好吗?

秦扶清听罢,会心地笑笑,“若是我将来看透红尘,肯定选择做道士而不是和尚。”

江蒙被他逗的很开心,无比赞同,同行是冤家,很多人做法事都会选择和尚而不是道士,比起和尚的群体,道士简直是小圈子。

不过江蒙还是很喜欢做道士的,他们在山上修行,同门师兄弟都很要好。他被师叔捡回来时都七八岁了,没打好筋骨,剑术学的不像样子。

江蒙给他比划了两招,秦扶清也看不出所以然来。

二人相差十岁左右,却没啥代沟,江蒙自小生在山上,心思单纯,年纪又与王立来相仿,秦扶清看他跟看自家舅舅似的。

一路上畅谈人生,说天说地,好不快乐。

就这样走了一天,总算到凤来县。

江蒙的师叔名叫计褚,在凤来县往东七十里的观星山上隐居。

观星山是凤来县最高的野山,进山不便,少有樵夫猎户来此,当地人叫这山为鸟粪山,因山上人烟罕见,只有林鸟栖息,故得名。

计褚平生一大爱好就是观星,道士讲究道法自然,遵从本心,喜欢什么就做什么,计褚便花了将近二十年时间,找寻上山的路,在山上搭建草屋,除了必要时下山,其他基本都在山上。

去观星山的路上,秦扶清听得心生敬佩,在这样人力物力稀缺的时候,有这样信念质朴的人存在,又何尝不是一种奇迹呢?

或许,这就是出门远游的魅力之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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