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韶(三)
太后看着我,目光冷冷,再无从前那慈祥的笑意。
我也看着她,并不说话。
她走过来,在我对面的榻上坐下。上面摆着的迎手颇为眼熟,是我去年为她生辰绣的。
大约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太后抚了抚迎手上的凤凰。
“那日圣上走了之后,我就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来。”她说,“终是来了。”
我说:“我回京时,太后的生辰已经过了。还未来得及向太后祝寿。”
“你不是来祝寿的,你是来兴师问罪的。”她拿起茶杯,轻吹一口气,“和圣上一样。”
我说:“太后不该责难圣上。赵王谋害太上皇之事,已经查得清楚,若非圣上的面子,太后不可置身事外。”
太后像是听到什么十分可笑的事情,冷笑了起来:“如此说来,我还要谢恩?我做的,全是为了他。”
“是么?”我说,“太后可知道,他差点死在了赵王手上。”
她没接话,唇边却露出一抹讥讽。
“你和昱之青梅竹马,他小时候就喜欢你,你去哪里,他也跟着去哪里。你干得好。我为了他什么都做了,到头来,他什么都听你的,不惜为你与我反目。”
“若太后说的是让位之事,那是圣上三思之后所决断。圣上并非小童,不会万事只听太后吩咐。”我答道。
“是我大意了。”太后将茶杯放在案上,“你去洛阳的时候,我想着,那边自有人容不得你,将我不便做的事做了。不想,圣上竟是着了魔一样。心慈手软,终是祸根。”
这话语气平淡,却字字锋芒。
我知道,她已经不打算在我面前再装一点了。
“我和太上皇去洛阳之时,曾遭人半路劫杀。”我说,“想来,此事太后和赵王都有参与。”
太后轻哼一声。
“我只恨赵王愚蠢,竟轻信琅琊王那等两面三刀之徒,不但落个身败名裂的下场,还坏了我的大计。”
我说:“事到如今,太后仍觉得与赵王结盟是正道?在石虎城里,赵王可是对太后有过一番评断,太后可想听一听他说的什么?”
太后不以为然:“不过是些狂妄之言罢了。他自始至终要的都是皇位,我虽许他摄政,却知道他回京之日,就是对我下手之时。他以为他的那点打算能瞒得过我的眼睛,痴心妄想。”
“圣上差点为赵王所害。”我说,“圣上落在他手上会有何等危险,太后不会想不到。可太后仍旧与他勾连,让他为所欲为。如今,圣上好不容易捡回性命,太后却仍以为不曾做错,要圣上体谅么?”
“若不是你,事情也不会变成如此。”太后昂着头,“赵王从不将圣上视为威胁,若非你兴风作浪,他会将圣上安然带回来。只要到了京中,我自有办法收拾他。”
那目光透着异乎寻常的执拗。想来,景璘见她时,她大约也是这般言语。
太后看着我,脸上仍旧毫无惧色:“昱之究竟是单纯,竟信了你们的鬼话,甘愿将皇位拱手相让。如今诏书下了,你们也不必装了。说吧,想如何处置我?缢死还是鸩死?”
我并不答话,忽而将目光朝佛龛上扫了扫。
“我记得先帝还在之时,太后住的是宜香殿。那里也有佛堂,太后还为我的姑母上官贵妃设了灵位。当时,就连先帝也夸奖太后与上官贵妃姊妹情深。而圣上登基之后,太后搬到安乐宫来,佛堂上就再没有那灵位。我曾以为,太后不愿忆起旧事难过,故而不再将上官贵妃的灵位摆置。直到在石虎城里,圣上将他少时那场大病的真相告知于我。”
我注视着太后。只见她唇边的冷笑已经敛起,目光沉下。
“云杏毒害皇嗣,还是诛九族的重罪。可此事以云杏自尽了结,先帝甚至不曾令人正经办案,只将此事压了下来。”我说,“这些年来,太后不但恨着我姑母,也恨着上官家。”
太后面无表情,并不否认。
“我十五岁入宫,尽心尽力服侍先帝,从不与人争斗,万事只以和气为上。”她缓缓道,“我还生下了他最喜爱的儿子。虽然我没有强盛的母家,可宫内宫外,无人不称道我贤惠。他想要的,我全都满足了他。可在别人看来,我母子二人的恩荣,都是因为我与上官氏交好而来。就连先帝也是一样。在他眼中,我做得再好,也不如上官氏。就连昱之被上官氏的侍女毒害,他也唯恐牵连了那已死之人的名誉,宁可将此事隐瞒,让我们母子忍气吞声!”
她的目光中已然含着怨毒,盯着我,咄咄逼人:“若非此事,圣上何以受纳多年病痛折磨,又何以又今日之难。我何以不恨?”
我与她对视,并不回避。
“如此说来,云杏当年为何毒害圣上,太后亦心知肚明。”我说。
“她见事情败露就一死了之,连审问也未来得及。”她冷冷道,“可就算如此,谁不知道一旦公之于众,上官贵妃连同上官家都脱不开干系……”
“太后以为,先帝真的不知道太后做了什么?”我打断道。
太后的目光倏而凝住。
她看着我,脸上有一闪而过的狐疑。
“何意?”她的声音仍旧冷淡。
我将兰音儿留下的那只盒子拿过来。
拆开外头的布套,只见蓝色的布面上,贴着发黄的纸。上面用官府惯用的小楷写着年月日,除了大理寺的印,并无其他说明。
见太后的盯着上面,我说:“此物一直收藏在大理寺的密库之中,近来才找到。太后必是也看出来了,这上面的收录之日,正是当年云杏事发之时。”
太后没说话。但我能看出来,她的神色已经有了些闪烁不定。
我继续将盒子打开,里面只放着一封信。
信封的面上,写着两行字。一行写着“呈皇帝陛下御览”,一行写着“宫人云杏泣血叩拜”。
信封里的是一块绢帛,所有字迹皆是褐色,一看便知是用血所书。
“据当年的大理寺卿令狐沭所言,事发之后,不待先帝派人来羁押,云杏就已经自缢而亡。但她死状颇为可疑,并非是自缢,当是被人杀了之后,伪装成自缢。”我说,“杀她的人恐怕不知道,在这之前,她就已经将这封血书送到了先帝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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