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端
青云一路上默默无言,直到回府进了碎月阁,伺候洛云施洗漱时,才愤愤道:“小姐,你为何不让青云把二小姐他们干的勾当说出来,叫公主评断,也让外人知道他们究竟是什么东西——”
洛云施看她激愤难耐,便笑着等她说完,才缓缓道:
“谋害嫡姐清白,你以为,这样的罪名若落在云仪身上,于我有什么好处。”
青云不服,“叫世人知晓二小姐的真面目,还小姐一个公道!”
洛云施将毛巾递回,青梅进来回报,洛云台回府便歇下,云仪去了璧汀院。洛云施点头,青梅退下,这才笑道:“果然沉不住气了。”
青云不解,“小姐?”
洛云施一边仔细将润肤膏敷好,一边道:“姊妹兄弟内斗,便是家族衰败的开始,传出去对大家都不好。何况有关你家小姐清白,你不是已经把他俩骂得狗血淋头么,也算已经出了这口气。我什么都不说,装作一事不知,反而叫人知晓我是个被害者,旁人或觉得许是我无意逃脱算计,或想明白我有得是办法后路。无论哪一种,都于我有利。”
青云思索片刻,道:“可是洛府里的人如此对你,小姐你何必在意洛府的名声。”
这就是最亲近的人,除了洛云施,什么家族利益,什么名声,都不重要。
洛云施将带着凝脂的手指往青云脸上一戳,示意她自己抹开,答道:“我在意的不是洛家,而是一品太傅,和四品谏官。”
青云不解,眉头蹙在一起,可以夹起一颗果子。
洛云施失笑,解释道:“我若让你这般做了,最终结果如何尚不可测,而父亲和大夫人必然恨透了我,祖父只怕也会不满,到时候,岂非得不偿失。”
青云似懂非懂,机械地晕开脸上的润肤膏,道:“那小姐接下来怎么办?”
洛云施的丫鬟都是洛德仲送过来的,其中青云跟洛云施最久,虽然笨了些,但最为忠心,所以也最亲近。除此之外,一等丫鬟青梅青李,和二等丫鬟青荷青兰之中,以青梅最机灵,在府里打听大小事务,安排各院人手,都做得得心应手。若青梅与青云能合二为一,倒真能省心不少。
洛云施笑道:“你家小姐即将走上一条与往日不同的路,你便好生做陪罢。”
青云还未答,青梅便进来,“小姐,长生来传话,老太爷让小姐明早过上院请安。”
长生是洛德仲的贴身小厮,跟了十多年,洛府老管家洛宏的侄儿。此时已过子时二刻,特意派长生过来传话,相必明早必定有要事交代。
洛云施道:“知道了,告诉长生,我明早过去,让祖父早些休息。”
“是。”青梅退下。
洛云施脱下衣服,想了想,吩咐青李进来,道:“明日起,你便与青梅一起管理碎月阁大大小小的事。”
青李应下,心道,小姐这是要青梅分出精力,做别的事了。次日一早,洛云施便洗漱完毕,早早到了洛德仲的虔心院里。当值的小厮正是长生,告知洛云施老太爷刚起,去前厅稍后片刻。
大抵半个时辰后,洛德仲才从屏风后出来,看了一眼他的嫡长孙女,服饰得体,体态端庄,坐在一旁时眉宇间没有丝毫不耐烦,不由点了点头。
“元娘来了。”
洛云施起身做礼,“元娘给祖父请安,多日不见,祖父一切可好?”
洛德仲示意她起来,笑道:“好,很好。”
洛云施谢过,起身坐下。
寒暄几句,洛德仲便吩咐长生取昨日从宫里带回的莲花糕来,说是六殿下知晓洛云施喜欢吃莲花糕,特地赏的。
洛云施了然,封瑞不过想告诉她,他如今已开始有做主的能力了。洛德仲自然也知晓的,不过若为传话,不必叫她清早过来,若为一盒糕点,也不会让长生亲自去取。
洛云施道:“怎敢劳烦祖父身边的人,青云,一同去罢。”
青云应声而去,洛德仲没有丝毫惊讶,很满意孙女的反应。
“元娘啊,祖父近日受命教导六殿下,你可知晓。”
洛云施道:“元娘昨夜从瑶元公主口中,得知了此事。”
洛德仲点头,“祖父发现,六殿下天资聪颖,过于常人。若有人悉心教导,将来能成大器也未可知。”
对于一个皇子而言,若成大器,自然指的不是个王爷。
洛云施眉目和顺道:“元娘谨遵祖父教诲。”
在洛家,若说有对洛云施好的,除了贵妾宁姨娘那不满七岁的小女儿云姝,便是祖父洛德仲了。故而洛云施从未替换过他送来的人,也只因为在洛家若能信任,非洛德仲莫属。
洛德仲对她的表现似乎满意,又觉得有些不足,继续道:“若是你叔叔还在——”
一声轻叹,洛云施也在心底叹了一声。
洛德仲是有个二子的,才貌过人,且文武双全,小小年纪便高中榜眼,一直被视为洛府最好的继承人。可惜天不遂人愿,偏偏在弱冠之年死于非命,连带着祖母伤心过度,抑郁而终。
二叔洛鸿彦死时,洛云施不过两岁,对这个人几乎没有印象。后来听柴房烧火的老嬷嬷无意间提过,说洛鸿彦未死时倒对洛云施极其疼爱,反而厌恶极了大夫人和云仪,这也使得他死后长房无人敢提洛鸿彦之名。
斯人已逝,如今也唯有以一声叹息,告慰其在天之灵。
洛云施道:“祖父切莫伤怀,保重身体要紧。洛家还要靠您,才能发扬光大。”
洛德仲深吸一口气,点点头,道:“可惜你不是个男儿。”
长孙善宁未留下儿子,洛德仲这一“可惜”,便是将万姨娘生的洛云行和大夫人生的洛云台都不算男儿了。想必昨夜之事他已知晓大概,才会连洛云台这个嫡孙都不看在眼里。
洛云施揣测着,已听洛德仲道:“昨夜之事,你做得对。”
不知是逃脱得对,还是不追究得对。
洛云施淡淡道:“谢祖父。”
洛德仲再次感慨,“若你二叔还在,我何必费这些心思。”
洛云施眉角微抬,看来祖父对二叔的寄托,深到无法揣测。思量片刻,试探道:“不瞒祖父,元娘有一事不解。”
“讲。”
洛云施低头,真诚道:“二叔去世时元娘年纪尚轻,记不得许多事情。后来听老嬷嬷偶然提及,二叔乃是南下治水返回时,死于山贼强盗之手,元娘不解,治水官员功于社稷,又无财物携带,如何引来山贼强盗。即便打劫财物,也不会随意取一个从四品官员的性命,公然挑衅朝廷。”
洛德仲沉默,洛云施相信这些问题他早已想过,不过时间久远,如今重提,自然引起无数思绪。
良久,缓缓道:“山贼已灭,你二叔也可安息了。”
话题到此,自然不能再多言。洛云施明白不宜再过深究,屋外响起人声,又很快淡了下去。想来是青云预备进来,被长生叫住退开了。
洛德仲也明白,看向洛云施道:“青云这个丫头忠心耿耿,倒是值得你如此护她。”
这是在提十二岁为保青云在门前跪了一夜的事,言语间却又强调了青云只是忠心耿耿,别无长处。
洛云施道:“青云性子纯善,只是缺乏变通。不过元娘身边已有了青梅青李,祖父不必担心。”
洛德仲捋了捋胡须,道:“你知道便好。若是人手不够,尽可差了掮娘子送人来。”
掮娘子是对丫鬟贩子的称谓,这也就是在告诉洛云施,她尽可以自己栽培人手,不必担心与自己产生隔阂。
洛云施会意,“元娘会自留意的,谢过祖父。”
洛德仲对这场对话似乎比较满意,长生与青云这时带着莲花糕进来,果然是洛德仲身边的老人,时机把握得如此恰当。
洛云施再次谢过祖父,临退下时,听洛德仲又道:“元娘,若碎月阁住着不喜欢,便搬上院来吧。”
洛云施一怔,心中暗惊,洛德仲让她搬到上院来,便是让她与洛鸿业等人彻底撇开。想不到封瑞在这短短不足一月的时间里,居然让洛德仲青眼至此,甚至宁可惹长子不快。
祖父不喜欢秦榴月,洛云施一直都知道,只是往日考虑颇多,与秦家也来来往往。如今若大张旗鼓地捧着洛云施,无异于给秦榴月和她的儿女一记耳光,这也是,需要下决心的。
然而,洛云施并不想就这样从四品谏官不受宠的嫡女,变为一品太傅心爱的嫡孙女。她还有别的事要做,在碎月阁要便宜许多。
于是恭敬回道:“祖父的心意元娘感怀在心,不过元娘在碎月阁住了十多年,要立即离开却也割舍不下。还望祖父见谅。”
这便是拒绝了,洛德仲点点头,也不再强求。
春日晨光正起,洒在身上暖暖叫人惬意。
洛云施抬手,眯着眼睛看阳光从指缝穿过,深情安逸宁静。
端着莲花糕的青云看出自家小姐心情很好,有闲情逸致在在后花园里散步。心情好归好,青云还是劝道:“小姐,咱们回去吃了早膳再出来逛吧。”
看似无时不刻,不想着吃喝,其实却在担心小姐饿着。
洛云施不禁一笑,道:“早膳吃不吃如何,你若饿了,便取一块糕点吧。”
青云忙道:“小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洛云施不答,只淡淡地笑。
花园里渐渐人来人往,后来远远似乎见到了云仪、云宛、云妍及各个姨娘一行人从上房请安回来,洛云施才懒懒地预备回院子。
青云灵光乍现,忽然道:“我懂了,小姐你是叫她们知道如今老太爷和六殿下可都罩着小姐,让她们羡慕死。”
洛云施给了一个赞扬的眼神,笑道:“青云总算开窍了。”
青云便志得意满地笑,把莲花糕高高捧在手里,洛云施也不阻止。
其实自然不止如此,她洛云施在洛府十多年,事事置身事外尚不得安宁,如今既然有旁事要做,自然需要重新高调起来,叫众人认识认识。
祖父洛德仲想要的是洛府太平,然而洛云施并不觉得一味求全是个好方法。所谓不破不立,既然洛鸿业除了一身皮囊百无一用,何必对他委曲求全,白白浪费了洛府的声誉和财力。
洛云施故意放慢脚步,果然身后便有人叫道:“大姐姐——”
洛云施回头,笑着伸手,“姝儿。”
云姝是宁姨娘唯一的女儿,不满七岁。提到宁姨娘,洛云施对她还是比较和善的,就冲着雅妓身份入门一年便封贵妾,生的女儿敢用姝字——毕竟这是大夫人十年前就找人为女人相好的小字。平日里又极得洛鸿业宠爱,常常将大夫人气得半死又无可奈何。不过前年据说怀了个少爷却落了胎,并留下寒症,只怕不能再孕,大抵就是大夫人的手脚了,于是双方更加水火不容,见面说话句句带刺。
往昔洛云施并不关心这些内宅争斗,如今想来,也颇有几分意思。云姝因为年幼,又与讨好大夫人的一群姊妹不甚亲近,反而见了洛云施,倒欢喜几分。
洛云施叫她过来,便一蹦一跳地来了,一身粉嫩衣裳娇俏得紧,十分可爱。
宁姨娘也笑着走了过来,果然雅妓,身姿绰约,眉目精致,一颦一笑妩媚又不失端庄,让人平添几分好感。
洛云施道了声“姨娘好”,便拉着云姝的手,问道:“跑这么急,可是调皮了怕挨姨娘的巴掌。”
云姝忙解释:“不是不是,远远见到大姐姐在院里里,就急着过来招呼。”
见她如此认真,洛云施和宁姨娘都笑了。此时云仪等人走近,大家相互见礼。话不投机,便各自退去,青云想,应该没有人没看见她手里的莲花糕吧。
洛云施邀请了云姝去碎月阁吃早膳,从宫里出来的莲花糕自然是要提的。云姝欣然答应,拽着洛云施的手便往碎月阁去。
看了云妍一眼,许是真的病了,脸色有些白,在洛云施看去时显得楚楚可怜,仿佛在告诉洛云施她是多么迫不得已,或是真病了,需要长姐安慰。然当听到洛云施并没有邀请她时,终究失望了。
洛云施牵着云姝,与宁姨娘一起,气氛融洽地回了碎月阁。
如今青云望见云妍的模样,居然也能不为所动了,洛云施想,到底跟她久了,连心肠都硬上几分。
洛云施的莲花糕被云姝和宁姨娘吃了一大半,青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这般精致的宫中糕点,已经有四年没吃过了。不过看小姐聊得欢畅,就忍了下去。
宁姨娘也是识货的,不断赞叹糕点口味极佳,言语间似乎洛云施是她的亲生女儿一般亲切。
从千秋节起,洛府众人便察觉这个嫡长女有了变化,只是还未缓过神来,她便将自己请入屋中。后宅女子,是不相信有情谊的,自然明白洛云施这么做别有所图,如今看来,无疑是要与她交好,虽然对秦榴月与长孙善宁的陈年旧事不甚清楚,却也明白毕竟大夫人是共同宿敌。
洛云施也毫不掩饰交好之意,言语间透露出昨夜之事,宁姨娘便更加明白她为何忽然示好,也更加确信双方的同盟关系。就恩宠而言,她不差,差的只是个身份,和儿子。而当洛云施似无意间逗弄着云姝,说了句:
“云施从小不得娘亲照拂,素来也只有宁姨娘对云施有所照拂,若姨娘做个平妻,云施也沾光直起身板儿来。”
宁姨娘一怔,她不是没想过平妻之事,只是自知烟花出身,贵妾已不合礼数,怎能奢望平妻?
洛云施继续道:“姨娘做了平妻,再生个嫡子,这洛府才算有了生气了。”
儿子是宁姨娘心头的痛,也因此恨毒了秦榴月。
青梅插话道:“到时候也给二小姐好看——”
不得不说,洛云施极其欣赏青梅。宁姨娘心中对自己能不能做平妻明镜似的,听洛云施说话固然心动,却也揣摩良多,待青梅这句话一出,刹那间所有疑惑尽解。这丫头不过是嫉妒有母亲打算的云仪而已,她有老太爷护着,助我一臂自然也不错。
这种将洛云施当枪使的念头,让宁姨娘很快释怀地笑了。即便不做平妻,扳倒秦榴月也是好的。后宅漫漫长夜,她还怕与人斗么?
于是,宁姨娘借着青梅的话道:“这话倒是远了,即便如愿啊,那时云仪还不定身在何处呢。”
洛云施表示好奇,“姨娘这话是——”
宁姨娘一笑,道:“这女大不中留,前几日听丫头说云仪那孩子常常与外人书信往来。姨娘我一时好奇,便叫流芳跟去看看,你猜怎么的?”
说得轻巧,洛云施却知道这其中必然费了不少心力,惊讶道:“书信?莫是送回外祖秦家。”
宁姨娘用“果真太年轻”的神色瞟了洛云施一眼,继续道:“你啊,你也不想想,送信回秦家有必要偷偷摸摸么?流芳看见那二等丫头碧莲偷偷从后门出府,将信送到城西仕子路西口的一家茶社里,取信时也在那里。”
洛云施道:“那姨娘可知道她送去哪里?”
宁姨娘笑道:“自然知道。我让流芳继续看着,到黄昏时,那茶社的一个小伙计才出门来,一路七拐八拐将信送到了——”
她故意卖个关子,洛云施已猜到八九,依然急不可耐道:“哪里?”
宁姨娘果然一笑,吐出答案来,“傅国公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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