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豆汤

洛云施请众人先自行赏花，洛府的花园比起逸王府小得可怜，但经万姨娘一番细心布置，但也十分可爱。有小姐问起那游园会夺魁的血荼蘼可在，洛云施只好解释花期已过，便没有摆放出来，余下凤仙、米兰、玉兰、栀子、茉莉、海棠等等初夏时节花卉竞相争艳，也养眼得很。

转身时，青梅回来附耳道：“小姐，四皇子殿下送的是一把剑，看起来就寒光闪闪的，青李怕不吉利，让奴婢问小姐怎么处置。”

洛云施道：“这有什么，先收着吧。”若真是件好兵器，即便自己用着不趁手，送给段珩也不错。

青梅点头，洛云施又道：“大将军还没来么。”

“没有。小姐，大将军他会不会不来了——”

以宣正宇的性子，不来实属正常。

洛云施笑道：“公主在这里，他自然会来的，不过晚一些。”

青梅应声退下。

丫鬟们奉上了茶点，洛云施便漫不经心拿起一块，正要入口，耳畔一阵风声，她侧身抬手接住，是一枝玉兰。花身粉红，很是娇美。

对方一声轻笑，“洛大小姐好一番改头换面，倒是功夫未减。”

洛云施如今全然一副世家小姐模样，端地尊贵温婉，清新自然，若非这抬手便接住了飞来的花枝，毫无往日束发青衫的影子。

“这般力道和准头，看来四殿下伤已好了。”洛云施放下糕点，看着玉兰道。

封寰宇从假山旁走来，道：“洛大小姐还记得本殿下有伤，真是不易。”

洛云施一笑，道：“云施正是想到四殿下身上有伤，才未下帖相邀。”

这便是说封寰宇不请自来，来了罢，还偏偏又要挑理。

对方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的舍身相救而感恩戴德，反而言辞一点不客气。然封寰宇却隐隐升起一丝喜悦来，这已比往日置之不理的冷漠要靠近许多。

那个在御花园中扇他巴掌的小娘子从眼前一闪而过，仗着长辈势力桀骜不驯的世家小姐他见多了，敢打他耳光的，这却是第一个。本该很生气的，不知为何，那晚他早早躺在床上，骗母妃说磕到了柱子，好容易蒙混过去，却做了一宿关于她的梦。

几天后张家主母觐见长孙皇后，他知道长辈闲谈时，她会带着张家小姐游御花园，便装作漫不经心路过，正遇到张媛媛在盛开的海棠下替她描眉，明明对方只是个九岁的小女孩，眉目都还未长开，他却看得愣住，呆呆立在原地。直到张家小姐惊讶地叫了声“四殿下”，便看到她抬头看来，双眸里满满的不屑，拉起张家小姐的手便走，“我们去找宁哥哥——”

他知道她对封宁极好，不知是可怜他自幼丧母，还是喜欢那副过于好看的皮囊。总之，往日觉出父皇不喜封宁，他也只是旁观，自从她总是在对方身边后，他便不经意处处为难他。

后来，直到在春熙宫里，看到洛云施同封宁相依而眠，他回宫便告诉昭贵妃：“母妃，想办法让封宁消失吧。”

再后来，宫中查出前朝余孽，皇帝震怒，将封宁迁出宫去，不过三年，便传出他病死的消息。他想，洛云施必定恨毒了他。当得知她设计叫傅含玉残废时，傅家主母，也就是昭后的表妹何氏进宫哭诉，母后震怒，却因为他对她情意终究没能下手。

这便是他的软肋，也是阮家同昭后的软肋……

这次受伤回宫，母后说过，对这个软肋，要么收服，要么除去。

洛云施见封寰宇仿佛有些失神，揣测难道是自己的话刺激了他？心头毕竟有些愧疚，于是小心翼翼试探道：“四殿下？”

封寰宇回神，不经意道：“嗯。”

洛云施见他神情无异，放下心来，道：“这些糕点殿下随意，花却不要再折了。”

封寰宇不由一笑，权是默认，忽而想起什么，道：“你今夜果真要去观灯？”

洛云施道：“那是暮公子的贺礼，云施却之不恭。”

封寰宇道：“那我的贺礼，你又如何？”

洛云施道：“云施功力粗浅，先暂且留着，以观后效。”

封寰宇咋舌，一时无言，一边封瑞的声音已经响起，“云姐姐，你手中这支花可真好看——”

洛云施抬手便将玉兰递向封瑞，“你若喜欢，便拿去吧。”

封寰宇脸色微冷，听她继续道，“可不要再折了我园里的花木。”霎时缓和许多。

封瑞笑着接过，有些委屈道：“今晚花灯会我也想去的，可是太傅留的功课还没做完……”

洛云施安慰道：“不打紧，等瑞儿日后长大了，有的是时间逛灯会。”

封瑞点头，听远处封源叫他，便回头走了过去。

半晌，青梅过来，道：“小姐，做好了。”

洛云施会意，手指轻抚了抚鼻尖，道：“端上来吧。”

“是。”

于是，公子小姐们有些惊讶地发现，洛家大小姐十六岁生辰宴除却糕点外的第一道吃食，竟是绿豆汤。

绿豆汤多为解暑所用，如今正值春末夏初，乍暖还寒时候，何况洛府再次也是个一品太傅府邸，怎么也应该是燕窝银耳汤吧。

其实洛云施也有些无奈，宣正宇堂堂一个威武大将军，居然无论春夏秋冬喜欢喝绿豆汤——弥行从对方的副将家中打听到这个癖好时，洛云施也是不解的，后来想起瑶元身边的丫鬟心环最擅长做绿豆汤，便有些了然了。同时更十分震惊，看来这二人的情愫非一般深浅……

而刚进洛府的宣正宇看着迎面来的一碗绿豆汤，表情有些奇怪地看向了女主人。

洛云施坐得远，没有回应他的眼神，索性直接向众人道：“这道绿豆汤，据说是威武大将军最爱的吃食，不分春夏秋冬伴在身旁，诸位也不妨体会体会。”

许多人闻言不由笑出声来，对宣正宇这另一个奇怪的嗜好十分感兴趣。连张媛媛同詹亦书，也不禁望了过去。

宣正宇有一丝错愕，没想到她果真私下打听他，却做得毫不避讳，倒显得他行事怪诞。对方先言了“据说”，他也不好问是如何知晓的，只好道：“看来，洛大小姐为本将军还费了不少心思。”

语气揶揄，似指洛云施倒是费尽心机打听他的私事。

洛云施端起汤喝了一口，笑道：“我可是知道公主身边的心环丫头做这汤做得极好，想必将军定是尝过的对吧。”

之前说宣正宇嗜好绿豆汤时，注意到瑶元神色惊讶，莫非她居然不知，故而洛云施决定再行试探。

宣正宇嗤笑一声，道：“洛大小姐如何知晓，本将军尝过公主丫鬟的手艺？”

瑶元是未嫁女，如何能让贴身宫女做汤给一个外男喝？

众人脸色微变，等着洛云施如何应对。一个不小心，便是污蔑公主的罪名。

洛云施似有些不满，蹙眉道：“大将军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当初你在宫门前，可是云施当你做表叔，才将公主给我的绿豆汤送予了你，那便是心环的手艺啊。”

宣正宇五年前被罚跪宫门前是众所周知的事，那时洛云施不到十一岁，对方却是个二十有余的武将，说是长辈毫不为过。见其受罚偷偷送上一碗解暑的绿豆汤，不过小女孩性子，也无可厚非。

他人并未有多大反应，转眼见宣正宇却是一怔，“你送的汤？”

洛云施笑道：“怎么，我送的就不算一番好意么。”

宣正宇忽而不再说话，双眸定定地看向洛云施，片刻，神色如常，毫不客气地将一碗汤喝尽。

一席话来，瑶元神色如常，似乎并未觉得有何不妥。当初洛云施还在宫中时，每逢夏日，她便吩咐心环送绿豆汤到凤栖宫，只是不知晓对方曾转送他人。不过既然宣正宇正好喜欢喝绿豆汤，以心环的手艺，日后倒是好相处。

洛云施一笑置之，此后又上了南地来的花羹、西域来的乳酪等中原稀有之物，都是万姨娘安排得当，过程极其顺利。

接着几个皇子先走了，一群人便做完击鼓传花、猜谜游戏，来宾三三两两散开各自闲聊，洛云施正问候着封轩庭，青梅来道云仪去了鲤鱼池方向。

洛云施微微侧头，道：“那里有谁？”

青梅道：“之前小公子同恒王小公子说是要去鲤鱼池看早开的莲花。”

小公子便是萧子邢，赵青在神卫营当值，洛云施还担心他会觉得无趣，却不想同这个不打不相识的恒王世子闹在一起，嘻嘻笑笑全无半分芥蒂。看来段珩将他教得不错，再也不是从前那个遇事懵懂的少年了。

洛云施一笑，道：“她倒是算得周密。”

说是打理花木，前几日千辛万苦引了温泉水让池中莲花早开，就是为了今日引郎君前去。云仪如今身份，想嫁到几个皇子府里只能做妾，且封灈逸已经定亲，封瑞年幼，又迫于昭后手段，不敢算计封源封寰宇，剩下封轩庭几个，独有封佑筌涉世未深，心思简单，又身份不低，好得手，也好把控。

青梅道：“小姐，二小姐这是要——”

洛云施转头向封轩庭笑道：“我这府里也即将有人落水，还是美人，世子可有兴趣搭救？”

游园会时云妍便是因为落水，才与傅含玉定了亲。如今很明显，云仪是要效仿。

封轩庭早看到她主仆二人私语，因对他毫不避讳，也听了些，此时洛云施问他，索性道：“可惜美人无心于我，只是我那弟弟年幼，怕是无福消受美人恩。”

洛云施一笑，道：“这个你放宽心。”

青梅见洛云施没有避开封轩庭的意思，也索性道：“小姐，奴婢记得长福倒是水性不错，未妨有人落水，不如让他侯在池边？”

此计一绝，长福是前院杂役，若云仪同一个杂役有了肌肤之亲，那便再无翻身之地。

若此后传出洛家二小姐本来算计进恒王府故意落水，却不想被一个家丁救起，想必秦榴月在大理院监牢中，也能气得跳脚。

封轩庭不由侧目看了青梅一眼，一个丫鬟便有这样狠毒的算计，可见小姐若行事起来，当过百倍。

洛云施却摇摇头，道：“你当洛氏女德行败坏于我有好处？”当初书信一事只为毁云仪名声，如今已再无比必要。

青梅忙道：“奴婢不敢。”她只想到云仪，却未曾想到洛家，云仪虽身份尴尬，但至少目前为止，还是洛家嫡女。

洛云施淡淡道：“你给子邢一根竹竿，他这两日正好染了风寒，若有人落水，让他用竹竿救起便是。”

言下之意，告知萧子邢此事，若云仪果真用计，便阻止就是。

青梅应声而去，一旁封轩庭道：“只怕你这妹妹，从此再不养莲花了。”

洛云施笑道：“世子若喜欢，移栽到逸王府便是，反正你那园子大得很。”

封轩庭摇扇而笑，打量着洛云施，道：“这些首饰你戴着，倒比我娘更娇美几分。”

洛云施道：“若叫王妃听见，要敲你额头了。”

二人相对大笑，随即暮风过来，洛云施便问封轩庭何时动身北上。

封轩庭道：“明明我素来得闲，皇上却告诉蒙使我有要事在身，得晚些启程。”

洛云施道：“那是自然，既然是央国大胜，哪有反而急着迎亲的道理。”

封轩庭道：“别说晚些，即便不去了，我也不觉得有损失。”

暮风笑道：“你这门亲事可来之不易，不过蒙人彪悍，他们的公主也不知如何，你便硬起心肠，预备做新郎官罢。”

暮风这话有挑拨之意，洛云施不由侧目看他一眼，难不成这亲事落在封轩庭身上，便是因为几个皇子怵蒙族公主么？何况封轩庭迎娶一事已成定局，他喜欢与否，并不影响。不过后宅之中供养着一个身份尊贵关乎两国邦交的人物，确实是一件鸡肋之事，封轩庭既不是皇帝，也无心那个位置，何必要挑起这样的担子。

洛云施道：“说起来那公主也有几分可怜，不过男儿一场败仗，却叫她远嫁来平息。好在咱们世子一表人才，她也算因祸得福了。”

封轩庭笑道：“这些话若传到皇上那里可是大不敬，不过若传到北蒙公主耳中，她倒是会喜欢你。”

洛云施道：“我不过听闻北蒙氏族无论男女自幼习武强身，想着公主与我有几分相似，便起怜惜之心罢了。”

封轩庭笑而不语，对方人还未到，她却早有了结交之心，提前做下准备。今日之言经北蒙探子传回，只怕那公主来京后对洛家大小姐另眼相看了。

暮风看向洛云施一笑，她心思素来周密，知道封轩庭偏向何方并不重要，北蒙公主却是不同。

到下午，来客尽数散去。洛云施回特意向几个姨娘同云宛道谢，又去清潇阁看过了落水的云仪，虽然重兴花朝节是个结识世家公子小姐的好机会，不过她既然落水受惊，自然不适合出门。便吩咐厨房做些姜汤与她，省得染上风寒，才回碎月阁小憩片刻。之后用罢晚膳，换了身简易的行头，便预备往百花街去。

钟姨娘果然差人送了花灯来，遵照洛云施的要求，是一盏桃花灯，做得比上回还要精致些，光看着就叫人喜欢。

青云有些迟疑道：“小姐，您是要去见暮公子么。”

在她看来，答应收下这份礼，便是答应与暮风幽会了。洛云施忽而想起上午洛云台勉强露脸时见到暮风那复杂的神情，她与暮风还是在前者姐弟二人的设计下初见，虽则万分淡然，每每思及初那时情状，还是有些尴尬……

洛云施道：“又不止我一人，想来去的公子小姐不少，你便当做补过花朝节吧。”

青云只好点头，二人正欲动身时，青李来报，威武大将军传话，戌时来府里找老太爷下棋。

青梅闻言，便看向了洛云施。

洛云施思量片刻，笑道：“看来青李的绿豆汤炖得不错，给他奉上便是。”

青李点头，笑着答应。洛云施便带着青云动身出府，才知云宛也去，早就侯在前院等着一起出门。

云宛见到洛云施，笑得有几分亲切，“大姐。”

洛云施也笑着回礼，道：“二妹今日落水，三妹妹可去看望了？”

云仪落水之事云宛自然也是知晓的，道：“看过了，二姐就是受了些惊吓。”

洛云施点头，忽而想到云宛竟有万姨娘般安静周全的性子，又自幼丧母，不如撮合二人认做母女，反正万姨娘没有女儿，洛鸿业也不能再生育了。

姐妹二人坐了同一辆马车，朝城东百花街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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