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匪君子
其实一夜难眠。
她想过要修复和嘉南郡主之间的关系,至少使自己有人倚靠。但是,这么多年对她不闻不问的隔阂无法轻易消除,就算是利用,她也无法全心全意。
况且,当初的昭贵妃封后以后,虽然前皇后已经死了,长孙善宁是她的亲妹妹,洛云施不相信对方会放过,所以,或许长孙善宁自身难保,倚靠她祸福未知,洛云施并不觉得值得去冒险。
晨光熹微时,洛云施听到青云在一旁小声啜泣,怪自己昨晚不该乱说话,这丫头反应太慢,只怕这时候才想明白自己为什么被骂。洛云施笑了,至少身边总有个人陪着,就算在别人眼里只是个下人。
用过早膳后,洛云施才知道整个府邸都知道她即将舞剑的事了,出门前一路遇见的丫鬟小厮,对她都用一种晦涩难明的眼神,看得青云几番想动手,被洛云施阻了。
遇到云仪,对方浅浅一笑,温柔而端庄。
“大姐要去哪里?呃,是去找段珩叔叔习武么。姐姐,往常祖父总说行行出状元,如今妹妹终于信了。”
洛云施笑道:“二妹要信的事情还多着呢,千秋节将近,妹妹不在府里练琴,这是要去哪里?”
云仪道:“回外祖家,昨日岑姑姑来,说几月不见,外祖甚是想念。大姐要不要与我同去?”
大夫人的娘家母亲秦氏是宫里教习出身,找云仪过去只怕是要指点了,洛云施摇头,“我就不凑热闹了,还有状元等着从我这儿出呢。”
二人一番话完行了礼,云仪敛起裙裾上了马车,洛云施也翻身上马,与青云一前一后离开府邸。
昨日段珩才说,她不可能一直这样,尤其还是女子。日后再回想起这一日的事,洛云施总会一笑,是的,她不可能一直这样。
在段珩的府外,洛云施见到了一个少年。
那少年穿着一身月白色的直裾,腰间束了条淡青色玉带,长发用玉冠绾在头顶,玉雕般的鼻,长长的睫,薄薄的唇,只一个侧影,在阳光掩映下,让洛云施想起四个字,眉目如画。
有匪君子,美如玉,如切如搓,如琢如磨。
青云在后,也想起几个字,漂亮温柔的小郎君。
她看向自家小姐,洛云施专注地看着那个少年,盯着他的侧脸微微出神,便伸手拉了她一下。
洛云施回神,掩饰着咳嗽一声,那少年便看了过来。
洛云施心中一突,少年看向她,虽做男儿打扮,却难以掩盖对方少女姣美的面容和发育良好的身段。少年一笑,道:“你便是段大人收的女徒弟罢。”
叫段珩做作段大人,可见不甚亲密,又早早候在门前,洛云施来不及细想他们的关系,只是机械地点头,“嗯,啊,是的——”
少年模样太过俊美,至少青云在之前没有见过这样俊美的,难怪自家小姐会失态。
她正准备说几句话替小姐挽回面子时,段府的门开了,一个小厮走出来,见到少年蹲身笑道:“哟,傅公子这么早就到了!快请进——”转眼看到洛云施,又道,“哟,云小姐也来了,快进来快进来,老爷正等着呢——”
不知道段珩等的是谁,少年侧身,让洛云施先行,端的彬彬有礼。
那少年就是傅国公的幼子傅含玉,来找段珩讨教武艺的。公子也尚武,青云对他的印象有了很大提升,再想起方才小姐的模样,心头就有了几分雀跃、忐忑和期待,仿佛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什么。
洛云施一路心头七上八下,她不是无知少女,知道自己这般模样是因为什么,便尽力佯装毫不在意,却对段珩和傅含玉之间的对话一句没有听进去,直到段珩连叫了她三声,才回过神来。
“云丫头的功夫不错,我刚刚说的之前都教过她,不如切磋切磋。云丫头,你说呢?”
洛云施看了傅含玉一眼,道:“我,听师父的。”
段珩一笑,继而向傅含玉道:“傅公子你说呢?”
傅含玉浅笑,“含玉听段大人的。”
在武场比试了很久,洛云施深知自己不能集中,但也没败下阵来太快,要么是傅含玉有意让她,要么,就是对方也分了心。无论哪一种,前者是谦谦君子,后者是——总之,都是好的。
段珩就在一旁看着,极少评论。待比试完,已近黄昏,段珩意味深长地看了洛云施一眼,揶揄道:“这丫头功夫一日较一日退步,为师的都开始担心,她一个弱女子夜里归家遭人打劫——”
正喝着青云递的水的洛云施闻言,猛地一咳,呛住了自己,青云连忙替她顺气。
段珩又看了她一眼,向傅含玉道:“不如,傅公子替我送这丫头回家,也免去我一把老骨头来回乏累。”
他老骨头……洛云施心头千言万语,却一句没说。傅含玉应下来,等洛云施收拾完,三人才出门。
傅含玉和小厮也骑马,走在洛云施身旁。夕阳拉长了影子,映在青石街头,一点一点向前飘去。洛云施低头看着,余光看向傅含玉轮廓分明叫人莫名舒心的侧脸,嘴角轻轻勾起。
她十六了,十六的云仪早有人上门提亲,只是大夫人觉得云仪会嫁更好的,以长幼有序为由拒绝了,现在皇后千秋宴指婚,定是比之前提亲的家世更高……她呢?
洛云施想着,又看了一眼傅含玉,她想,看他方才的样子,他应该是不会在意她习武的吧,应该不会像其他男子一般对她避而远之的吧。
她想着,抬眼见对方停了下来,双眼看着前方,她随之望去,才发现已经到了太傅府,正要说话,却见门口正立着一个少女——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性子又温柔可人,一身素衣清淡如莲,回眸间眉眼如画,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乃是京城世家之第一名媛无二之选。
而傅含玉的目光,正落在她的身上,不曾流转。
云仪也看了过来,远远一笑,柔声道:“姐姐,你怎么才回来?”
世家小姐不会临近傍晚才归家,这是礼数,可她不也是刚下的轿么?但这些都没有意义,因为傅含玉问道:“这位便是洛家二小姐么?”
他的目光依旧温润,声音如春风拂过柳枝般轻盈,洛云施点头回道:“是。”
虽是外男,既然见了也该上前问个好的,傅含玉上前……
云仪回礼,嗔怪地望了洛云施一眼,似在怪她让一个陌生男子同行,洛云施见惯了她这一套淑女风范,也不搭理,侧头看了一眼傅含玉,少年依旧淡淡地笑着,似乎根本没有看见姐妹之间小小的别扭,彬彬有礼地向二人告别,才与小厮策马离开。
黄昏的光华拉长了他的背影,洛云施回望一眼,却见云仪含笑看着她,带着些许揶揄,些许好奇。
“大姐,你与傅公子认识多久了。”
洛云施道:“深闺小姐也可以打听外男的事么?”
云仪嗔怒道:“我是问你,谁问他了。”
洛云施笑道:“你问我,我不说。”
扬长而去。
那夜洛云施做了个安逸的梦,好似终于走在了云仪前面,一切拨云见日,整个碎月阁都洋溢着淡淡的喜悦。也许,正如段珩所言,她不可能一直这样。终究是女子,而其实,她是想逃避的……
次日清晨再去段珩处,又遇到了傅含玉,一张依旧温润如玉的脸,含笑与她打招呼,指导她舞剑,傍晚时送她回来。
如此四五日时间,一个看起来美丽的开始,却在傅含玉下一句话中倏然破碎。
“洛小姐,在下有些问题想问,不知可否。”
洛云施答应,表示毫不在意。
“请问洛二小姐年方几何?”
洛云施一顿,还是回道:“云仪比我小三个月,快十六了。”
傅含玉一笑,继续道:“不知二小姐,可有意中人——”
洛云施双目微微眯起,淡淡笑道:“傅公子若想知道,为何不问我二妹?”
傅含玉道:“大小姐说笑了,洛二小姐深闺弱质,贸然想问只怕于礼不合,还望大小姐能实言相告。”
问云仪于礼不合,问她就于礼相和了,她就不是官家小姐么?她想一句话一句话洒脱地说完,表情却还是僵了。
“大小姐?”
洛云施回神,大笑一声,回道:“没有!不过这京城喜欢我二妹的公子多了去了,傅公子若是有心,就该早日上门提亲来。或许我二妹看在你我还有两日交情的份上,会对你另眼相看也不一定。”
傅含玉听出了她的语气不对,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洛云施已一鞭上前,马儿扬蹄奔去,片刻便消失街角,待傅含玉和青云赶到时,她早已进了府。
傅含玉诧异,想回头问问青云,却见对方一脸怒容,对他轻哼一声,继而下马离开……
动心的男子喜欢妹妹,洛云施只觉得心头发堵,而回到碎月阁,发现好好的青梅青杏被无辜掌嘴打肿了半张脸,只因为大夫人暗讽洛云施不检点时还了嘴,她便不能再忍了。
吩咐二人下去冰敷后,洛云施在房中大笑了许久,青云在一旁大气不敢出,直到对方渐渐停息下来,才小心翼翼问道:“小姐,你在笑什么?不是该生气么。”
洛云施笑道:“我在笑我蠢。青云你相不相信,师父早就知道结果会这样,早就知道我是一厢情愿,所以,他才故意让我有机会和傅含玉接近。”
青云不解,“可是段老爷为什么要这样呢。”
洛云施站起身,一字一字道:“他是要告诉我,我这样的人,是得不到男子爱慕的。能让他们动心的,永远只是云仪这样的千金小姐。”
青云讶然,不忿道:“胡说——”继而又不自觉软下声音,“那怎么办,小姐。”
洛云施冷冷一笑,道:“无妨。”
前皇后,她的姨母,在八岁那年初夏接她进宫时,见她身系软剑,感叹道:“长孙家女子,想不到会在你这个重外孙辈身上习回武来。只是云施你当记住,如今世道对女子不公,也非一人之力能够改变,过刚易折,有时必要的变通,才能更好的保全自己。”
八岁的女娃蹙眉,似乎不解。
长孙素和继续道:“总有一日,你会明白的。”
长孙家女眷,曾是上战场的。不过从外祖母一代起,就退居内宅,只管相夫教子。
洛云施一直记着长孙素和的话,现在似乎懂了。或许她从此安心做个深闺小姐还来得及,或许大夫人某日心情不错,便帮她说一门还算不错的人家,从此后她便相夫教子……
可惜,在今日这样的念头彻底断了。就像当初怀疑父母和离的真相,不会让她更亲近家人,即便要过得好就需要这样,而是彻底断了念头。今日也是一样,傅含玉没有让她想变成云仪,而是一如既往,云仪有的,她都不要。
不过这次似乎更有过之,洛云施想,她会告诉他们,所有云仪有的,不是她得不到,而是不屑要。
青云看着自家小姐阴测测的脸,不由一个寒战。往前青梅曾私下对她感叹,小姐聪明绝顶,若算计起来,只怕十个大夫人也不是对手,可惜事事不愿计较,即便有老太爷相护,也只得个勉强保全而已。
千秋节前的几日里,洛云施再也没去过段珩家。每日在碎月阁里听着云仪的琴声,会在千秋节上,姐妹一同献艺的临渊曲。
洛云施写完最后一个字,搁下下笔来,提起纸张轻轻呼了口气。她仿的是前朝颜夫人的梅花小篆,字体清秀明丽,又带着飘逸之感。
青云见纸上有大大的“一说”二字,问道:“小姐,什么是‘一说’?”
洛云施放下纸,笑道:“士人骚客们做文章时,每每拾人牙慧,便道‘人云’‘或曰’,或是‘一说’,其实往往却是自己的心思。因此凡有这‘一说’二字,无论说了什么,都与本人无关,又无人知晓来处。”
青云道:“那跟临渊曲又有什么关系呢?”
洛云施道:“临渊曲乃是前朝乐师师岩所谱,本意讲寒士隐居山谷,面临万丈深渊,思及伯牙子期,有感于人世沧桑岁月变换。这层意思,也是人们口耳相传,师岩并未亲口说过,也是‘一说’而成,并非颠扑不破了。你听这音律,能想到什么?”
青云仔细听了一会儿,道:“小姐,这为难我了,您刚才一讲感慨什么的,我就只能想到俞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
洛云施闻言,一戳青云脑门,笑道:“难不成还是我的错了?”
青云笑:“不敢不敢,是青云粗俗了,不懂欣赏音律……”
洛云施摇摇头,道:“不是你,世人皆是如此罢了。闻得高山流水便想寻觅知音,闻得这临渊,便感叹人世变换。所以,这次我教你一种新的说法。”
青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洛云施低下头看着自己的男装,向青云道:“青云你说,我若脱了这身衣服,他会喜欢么?”
青云道:“会的!小姐打扮起来,可比二小姐漂亮!”
洛云施浅笑,“可惜,即便他喜欢,我也不稀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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