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一十四章 陆东财篇(一)
太阳一落山,屋里就阴沉沉的,外面还见点亮,屋里就没舍得点煤油灯。
高秀兰在做饭,陆明海坐在灶台后面烧火,陆东财就抱着初一坐在灶房门口的门墩上。
“明天是礼拜天,我跟你三婶说过了,明天东平在家里,跟着你们走一趟,粮食啥的都称好了,布票我也找你三婶借了,早上早点走,过去把事情弄利索,早点把人接回来。”
陆东财转脸看了她一眼,嘴唇哆嗦了两下到底没再开口。
已经决定好的事情,他没有什么发言权。
然而他心里,是不愿意的。
刚刚离婚两个月,又找一个,他靠在那,怎么想都想不出来,日子怎么就过到这份上的。
但是不愿意又能怎么弄,他不是三两岁的小孩子了,这大半年因为他的事情让父母操碎了心。如果再找一个真的能让家里松口气,那就找吧。
陆东财一晚上都没能睡好,一闭上眼就梦见李来英,梦见他们刚刚认识的时候,她坐在那,对着自己恬静的笑,然而还没等他走近,那人就跟疯魔了一样闹开了:“你走开,那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儿子,你把我儿子还给我。”
醒来,浑身寒噤噤的。
外面的天还没见到一点亮,但是已经有说话的声音了。他堂兄的声音在外面响起来:“东财还没起来?”
他坐起身,摸黑套上鞋子出了屋:“起来了!”
一百斤粮食分了两个麻袋装,他跟陆东平一人背了一口袋,陆明海也跟着,打着火把刚刚出了院子,周美英就来了,高秀兰满是歉意:“这又得劳烦你翻山越岭得再跑一趟。”
周美英道:“哎,都是一个队上,咱们这么多年得交情了,不说那些客套话。”
帽儿岭翻起来是真的不容易,天不见亮就走,等到地方,太阳都升起来多高了。
他的新岳家姓胡,住的地方真的是要与世隔绝了。
旁的事情有他爹陆明海和堂哥在,还有个周美英,用不着他操心,他见到了他以后的媳妇。
一个骨瘦如柴的小丫头。
一身脏兮兮的,头发乱的跟鸟窝一样,躲在门背后,一双大眼睛怯生生的看着他。
胡家好些孩子,陆东财不知道是一大家子的还是都是胡青青的弟弟妹妹。
陆家这边把粮食弄去了,布票给了,当时就去队上打了条子办了手续。
二丫,变成了胡青青,成了山前陆家媳妇。
十七岁都还不到的小姑娘,还不知道媳妇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家里不要她了,愣愣的站在院子里看了半天,直到周美英喊她她才转身,头也不回的跟着走了。
陆东财走在最后,一句话都没说,看着她身上那几乎都没法避体的衣裳,看着她脚上后跟都遮不住的鞋子,长长的叹了口气。
这是个可怜的,比李来英那会儿还可怜,他压下自己升起来的同情心,拍了自己一下:“长点记性吧陆东财。”可怜的人,不一定都是好人。想着之前家里乌烟瘴气的日子,他心里都开始胆寒。
回去比来的时候要快很多,只不过这一路上走的沉闷的很,陆明海走在前面跟侄子说话,周美英时不时的也能搭个腔,就把他们新出炉的小两口丢在后面。
陆东财走在后面看着前面的人,说是虚岁十七,年底腊月份才十七岁整,但是看上去好像只有十四五,跟春娥那么大似的。
这是他媳妇?
他一声接一声的叹气,伸手揉了揉鬓间。
到家,还算是比较早,太阳还没彻底的掉下去。
高秀兰看着新出炉的儿媳妇叹了口气,找了套小儿子以前穿的衣裳带着人去了隔壁。隔壁陆东平媳妇有缝纫机,想让她帮着给胡青青改一套合身的衣裳。
陆东财去了灶房,往锅里添了一锅水。
陆明海进来看了一眼:“你干啥?这会儿就煮饭?”
“没,烧锅水,让她洗洗。”
身上乱糟糟的,总要收拾一下。
他们家也不富裕,但是他们从小都是干净利索习惯了的。
陆明海叹气:“人已经领过来了,就是咱们家的人了。小是小了些,但是你娘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人前教子床前教妻,趁着还小你好好教教,不是每个人都是那样的。”
陆东财应了声:“我知道了。”知道个屁啊,他要是会教,也不至于把日子过成这样。
他觉得自己一想到那么小个姑娘就是自己媳妇他心里就充满罪恶感。
吃完饭,他去找高秀兰:“娘,我哥那屋不是还是空的,晚上——”
话还没说完高秀兰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空着怎么了?空着碍你眼了?留着长草都不给你,你把你那些鬼心眼子给老娘用到正地方。媳妇给你领回来了你要分房住,你想都别想!”
“不分,他那边被子不是闲着——”对上他娘那凶狠的目光,他自己先哑了声没了底气。
一直等到天黑快看不见的时候,高秀兰也不管他了,直接给初一把了尿带回屋睡了,看他们俩在大门口当门神能当多久。
她自己的儿子她太清楚了,那就是个再心善不过的,他不可能把人小姑娘一个人丢大门外面的。
陆东财坐够了,然后认命的起身把家里洗衣裳的大盆弄进屋里,问了胡青青一声:“要不要去解手?”
胡青青嗯了声,陆东财用手遮着煤油灯带着她去了茅坑边上,把大事都解决了,他才道:“给你烧了水,去好好泡一下,洗个澡。”
“哦!”
时不时的应一声,让人知道她不是个哑巴。
洗了燥,满头湿漉漉的,陆东财拿了他娘的木梳给她,她打小就没梳过头,拿着梳子都不知道该怎么用。
陆东财又叹气,今天一天他把他这辈子的气都叹完了。
坐在床沿上,把梳子拿了过去,一点点的给她捋头发:“可能有点疼,你忍着点。”说完,又改口:“也不用太忍,太疼你要讲,我手上没个轻重。”
“嗯!”
陆东财听着她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有些头疼,边给她弄头发边跟她讲:“你不要怕我,我其实不凶。你刚刚来不知道,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我们家没坏人,也没什么坏脾气。我,你大概是不清楚的——”一点点的把家里的情况跟小丫头说了。
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头发还没彻底的捋开,身前的人已经开始点头打盹了。
等头发理顺,又擦了擦,没完全干,但是也只能这样了。
陆东财吹了油灯:“睡吧!”
胡青青顺从的钻进被子里,直挺挺的躺那里,老实的不行。换了新地方,但是一点也没影响,闭眼就睡着了。
陆东财却睡不着。
身边又多了一个人,还是个不熟悉的小姑娘,他怎么能睡得着。
被子就那么大,他娘死活也不愿意再拿床被子出来,两个人挨着,稍微往边上再挪一点,另外一个人就盖不住。
这会儿的天,到了晚上还是有些冷的。
他还没能睡着,身边的人就开始翻身,原本平躺着,这会儿翻过来对着他,蜷成一坨,跟奶猫似的,还往他跟前凑了又凑。
陆东财觉得自己快没法呼吸了,硬邦邦的快成尸体了,动都动不了了。
往床边上挪了挪,又担心胡青青盖不到,侧身去给掖了下被子。
这一动,睡的迷迷糊糊的人伸手抱住了他的胳膊,还在他胳膊上蹭了蹭。
陆东财:——
他都不知道怎么捱到天亮的。
天亮了,他受凉了,起身接连就是几个喷嚏。
胡青青睡醒了,她从来没睡这么舒坦过。
陆东财却没睡好,眼下两坨青,出了屋。
要上工,耽搁不得。
初一还没醒,直接抱起来背着带去了地里面。
胡青青虽然看着小,但是干活还是很麻利的。
今天高秀兰没给她领锄头锄草,而是让她背了个背篓。
等到了地里面,就把初一放在背篓里面,大人歇口气开始干活。
胡青青在那看着孩子顺便扯猪草。
这个活对她来说真的是太简单不过,她在家什么都干,扯猪草跟扯着玩似的。
等初一哼哼的醒了,边上的苞谷行子里已经堆了好几大堆猪草。
也不需要耽搁高秀兰干活,她把初一抱起来把了尿,然后用带的开水给她冲米糊糊。
喂完了之后就用布袋子绑在身上继续扯猪草。
一早上带着孩子,扯的猪草一背篓都有点装不下,陆东财用自己高超的技术把背篓码成了小山。
高秀兰把锄头交给她,把初一从她背上解下来。
“也不用一直背着,背习惯了才要命。她这会儿还不会到处乱爬,不哭就放着。虽然不多重,但是多少还是有些分量,一直压在身上可恼火的很。”
胡青青应了声:“我知道了。”这跟她在家里她娘说的不一样,她要是敢把弟弟放那,她娘得骂死她,拿着棍子撵她一面山,一两天她都不敢回去。
她扛着锄头走在后面偷偷的看了高秀兰一眼,开心的眉眼都弯了起来。
到家也不得闲。
陆东财在那剁猪草。
胡青青刚刚洗了手,想了想主动的凑了过去:“那,我来剁吧,这个我会,你忙别的?”
陆东财看了她一眼,勾了勾嘴唇:“能行,你来,注意点,别剁到手。”知道主动说话了,很有进步啊。
他起身去了灶房,拿了扁担去竹林那边的水井里挑水。
一回来,初一就被放在了木盆里。
身上绑着带子一解开她就自由了,顽强的翻了个身,手扶着木盆边沿坐起身,这瞅瞅那看看,口水从嘴角流下来,流的到处都是。
胡青青剁完了猪草,陆东财也把水缸添满了。
去了堂屋喊了她一声:青青,你过来一下。
胡青青起身,本能的想把刚刚剁了猪草的手在身上蹭蹭,刚刚碰到衣裳她又反应过来,不行这是她最好的一件衣裳,不能乱蹭。
到了堂屋里面陆东财才一样一样的交代她:“这边是放粮食的地方,里面有碗,我们四个人,两平碗,四瓢水,煮出来刚刚好。”
“边上这里是东福他们头年件的橡子,乱七八糟的弄一起磨出来的,弄来喂猪,里面也有个碗,一次有个半碗就行了。”
“哦!”又是一个字。
陆东财转身刚好对上她看自己的目光:“怎么了这是?”
“那个,娘,”胡青青还是有点不习惯:“娘不把粮食收起来吗?”
陆东财道:“我们家没有那习惯。她要收也都是收点细粮鸡蛋什么的,有需要跟她说了她就给。平时吃的都在堂屋放着。跟你讲是因为以后你也是陆家人了,当然要知道这个,回头忙起来说不定要做饭啥的。”
胡青青点点头:“我晓得了。”
“嗯,去吧,去洗个手,看着初一,顺便歇口气,下午还得去地里面。”
今天扯一天的猪草,猪圈里面两个不大的猪就能吃两三天。
到了明天,胡青青就得拿着锄头跟他们干一样的活了。
新媳妇到家的第二天,家里似乎真的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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