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誊抄
从桑学文的名字就能看出, 在最初的时候,桑元善一心让儿子读书。
事实也是如此,桑学文刚满六岁, 桑元善就请了个老秀才, 到自己家中教导桑学文。
但读书极为枯燥,桑学文不爱读。
偏那老秀才非常严厉,桑学文耍赖不肯学,他就动戒尺,罚桑学文抄书。
桑元善每次见桑学文一边抹眼泪一边抄书,都心疼得不行, 忍不住去找那老秀才, 求那老秀才不要罚太狠。
那老秀才被气到, 天天在桑家骂桑学文顽劣,又骂桑元善慈父多败儿,如此过了几年,他年纪大身体吃不消, 就离开桑家,不愿再教桑学文。
此时,桑元善已察觉到儿子不是读书的料,便放弃了让儿子继续读书的打算,改为亲自教儿子做生意。
但桑学文资质一般,同样没学成。
总之,桑学文小时候是被老秀才一对一狠狠教导过的,他的一笔字虽无风格风骨, 但非常端正, 比桑景云这身体的原主的字要好很多。
桑景云一直都想给桑学文找点事情做。
人太闲容易瞎想。
普通人瞎想并无大碍, 不管是自怨自艾还是后悔自己曾经做过的傻事, 想完睡一觉,第二天照样过。
但桑学文是个瘾君子。
他瞎想会想什么?八成就是想烟土。
然后已经被烟土破坏的大脑,就疯狂催他去找烟土,让他控制不住自己。
戒毒这事儿,心理脱毒比生理脱毒难多了!
桑景云觉得,就桑学文这情况,把他拉去人迹罕至完全接触不到大烟的地方,让他每天起早贪黑干活,时间一长,他肯定就安分了。
从清朝开始,列强为了牟利,一直往他们国家倾销鸦片,甚至将之包装成药品出售。
东南沿海更是重灾区,上海不仅有几十家制毒工厂,还有源源不断从印度运来的鸦片,全市上下,光烟馆就有两万多家。
新中国刚成立时,国内吸食鸦片的人,足足有两千万,差不多每二十个人里,就有一个瘾君子。
幸好,新中国成立后,国家对毒品持零容忍态度,坚决销毁毒品,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两千万人,便也有一些过上了正常生活。
此时的鸦片纯度较低,有一定的戒断成功率,若是换成后世纯度更高的毒品,就很难戒毒成功了。
若是使用某些人工合成的化学毒品,那更是几乎不可能戒毒成功的,这些毒品对大脑的损害非常大,还完全不可逆,会彻底毁掉一个人。
总之,想让桑学文变好,必须让他远离大烟。
桑景云觉得,至少要把他放家里关上几年。
此外,还要让他有点事情做,免得整天控制不住想烟土。
桑景云已经让桑钱氏给桑学文安排了一些工作,让他种地做饭,但他们家的活儿总共就那么点,桑学文绝大多数时候,还是闲着的。
她提过让桑学文跟着陆盈去做女红,但陆盈怕桑学文弄坏从衣帽店领回来的针线布料,不愿意让桑学文做。
既如此,干脆让桑学文帮她誊抄稿件。
誊抄过稿件之后,桑学文要是有空,还可以抄第二遍,第三遍。
总之别闲着。
桑景云琢磨这件事的时候,桑学文正在看女儿写的小说。
桑学文在抽大烟之前,是不赌博的。
当时他每天出门玩,是去看戏,去听人说书,去租界看各种新奇玩意儿。
比如几年前,法租界一家店进了几面西洋镜,他就日日去看,连着看了七八天。
对戏剧小说之类,他更是无比喜爱,桑景雄爱看的《济公传》,就是他买回来的,以前他看了,还会绘声绘色,讲给家里人听。
但自从抽上大烟,他就不去玩了,每日都混迹在烟馆赌坊中。
这两天看女儿一直在写东西,他才又升起想要看点什么的冲动。
而等他看了……
桑学文道:“阿云,你写得真好。”
他真心觉得女儿写得好。
孟佑在家人去世后,悲痛万分。
他在桑元善去世时,也是一样的心情。
孟佑想报仇,他也想报仇,想把那些害他给他设套的人大卸八块。
桑学文有一肚子话想说,但他最终只重复了一遍:“写得真好。”
“爹,我这些天字写多了手疼,实在写不动,你能帮我誊抄一边吗?”桑景云问。
桑学文想也不想便答应:“可以。”
桑景云对此,并不奇怪。
桑学文平日里很好说话,以前家里人对他提要求,只要是他能完成的,都会完成,还会第一时间去做。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那时候的他太闲了。
“家里只有铅笔,爹你先拿铅笔抄一遍,明日我好拿去给洪掌柜看。等我借支钢笔回来,爹你再给帮我抄一遍。”
桑学文点头同意。
桑景云见状,把稿件给了桑学文。
桑学文现在,依然时不时犯病,平日里总是很痛苦,还一直拉肚子。
但烟瘾发作这事儿,也是有点预兆的,现如今,桑学文难受了,会主动去找桑钱氏,求桑钱氏放他出去,然后被桑钱氏关起来。
他不会去弄坏家里的东西,她的稿件,应该是安全的。
桑学文已经很久没写字了。
他拿了纸笔,在吃饭的八仙桌上,一个字一个字,认真抄写起来。
桑景云在院子里溜达了一会儿,又看了看院子里种的那些菜。
桑钱氏陆续种下了一些种子,有些没发芽,有些已经长出小芽,看着挺可爱的。
这日傍晚,桑景英和桑景雄一起回来,说他们一共挣了三十二个铜板,私底下又给了桑钱氏二十五个铜板。
在桑景英的鞭策下,桑景雄今天又写了二十封信,等写完,他便不愿再动笔。
洪旭也陆陆续续写了十封,至于桑景英,他写了二十七封。
家里的钱都拿去交了房租,桑景英现在一心想要多赚钱。
桑景英是个不会诉苦的,手疼也会默默忍受,桑景雄倒是跟之前的桑景云一样,一回家就说自己手疼腿疼全身疼,还想吃鸡蛋。
他觉得他挣了个二十个铜板,没道理不能吃鸡蛋。
可惜,家里压根没有鸡蛋。
桑景雄只能吃咸鱼咸菜配白饭,他饿坏了,一口气干了一大碗饭,桑景英吃的更多,干了两大碗。
吃过饭,桑景英跟桑景云说了今天遇到的事情。
他把《田忌赛马》的故事给了洪旭,洪旭很喜欢,说会拿回去给他二姐画,又抱怨他小叔把画好的《三打白骨精》带走了,以至于本想多看几遍的他,没得看了。
至于别的倒也没什么。
桑景云听完,跟桑景英聊了几句,又朝着桑景英笑:“阿英,明日好好考试,姐相信你一定能考出个好成绩!”
明天八月十八,是珐琅班招生考试的日子。
桑景英道:“姐,不然我不去了?家里现在缺钱,景雄还不听话……”
他写信,一个月下来估计能挣五六个银元,去珐琅班,却只能挣两个。
而且没他看着,桑景雄怕也不愿意写。
桑景云看了一眼站在桑学文身边看小说的桑景雄,开口:“等下晚上,你跟景雄好好谈谈。”
家里孩子多了,父母就管不到家里每个孩子,尤其他们家还这么个乱七八糟的情况。
桑学文现在这样子,压根就不配做父亲,陆盈忙着做女红和带最小的桑景丽,也没空管别人。
陆盈本身,也管不了桑景雄。
她性子弱,又因为没读过书,就跟这时候很多老百姓一样,觉得读书人厉害,觉得读书人说什么都对。
之前桑景云在外面晒月事带,这跟她受到的教育不符合,她也只小声提醒一句,还很快被桑景云说服。
这样的她面对桑景雄时,桑景雄强词夺理一番,她就觉得自己错了。
小孩子欺软怕硬,天然就知道哪个人能欺负,哪个人不能欺负,自然不把她当回事。
桑景雄这样的熊孩子,得先压制他,让他服气,他才会听话。
桑景英就做得很好。
“姐,我会的。”桑景英答应。
他觉得自己是家里长子,在父母立不起来的情况,必须撑起这个家。
桑景雄这个弟弟,他也当成是自己的责任。
这会儿天已经黑了,但桑学文点了油灯,依然在抄书。
以前,陆盈在晚上做针线,桑景云会阻止,免得她熬坏了眼睛。
换成桑学文,她就不阻止了,桑学文近视便近视,也没多大关系。
第二日,桑景云起来的时候,发现桑学文已将她写的近万字文稿全部抄好,字迹很端正。
桑景云这身体以前亏着了,月事的量不大,今天已经能出门,她便带着那一万字誊抄好的稿件,和桑景英桑景雄一起往县城走。
珐琅班的考试在县城,上午九点才开始考,三人就先去了洪兴纸号。
洪旭一看到他们三人,就招手打招呼,还让桑景雄跟他坐一起。
桑景雄对着家里人没个好声气,宛如杠精转世,面对外人却不会这样,因而和洪旭处得不差。
“景云,你身体如何了?”洪掌柜问桑景云。
桑景云道:“洪爷爷,我已经好多了。”
洪掌柜看了看桑景云苍白的脸色,道:“你以后要多休息,也吃点好的养一养,我家种的花生熟了,我给你带了一些,你拿回去吃。”
“多谢洪爷爷。”桑景云笑着接受了。
洪掌柜见到桑景云的笑容,对桑景云愈发喜欢。
之前因桑景云年纪小,他也就没想过要让桑景云当儿媳妇,但中秋那日起了心思后,他不可避免盘算起来,越盘算,便越觉得桑景云不错。
这姑娘的家人是拖累,但桑学文被他们关了起来,不会再闹事,两个兄弟看着都还成,影响便也不大。
至于身体不好……以他看来,桑景云也没什么大病,就是太瘦了,吃点好的养养就成。
可惜他儿子去了租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等他儿子下次回来,他定要让两人见见。
被洪掌柜惦记的洪文祥,此时正在回来的路上。
他是记者,无需日日坐班,因而今日一大早,他便坐上电车,往上海县城赶。
桑景云跟洪掌柜聊了几句后,便将自己写的那一万字拿出来:“洪掌柜,这是我看了《新小说报》后写的故事,摆脱你帮我看看。”
洪掌柜有些惊奇:“你还写了武侠故事?我定要看看。”
桑景云是七八天前来他店里的,跟他借过几回报纸,但总共没几张。
洪掌柜不觉得桑景云能写出多好的故事。
但小姑娘既然写了,那他肯定要看看,即便不好看,也要夸几句。
洪掌柜低头看起来,这一看,便再也停不下来。
这故事不仅好读,还简洁明了,不像有些故事,他看了半天,都不知道写书的人,想写的到底是什么。
就说他最近看的那个刚在报纸上连载的武侠故事,这故事开篇写京城街头发生一桩命案,正在所有人找不出凶手时,一个书生出现,靠着他的聪颖很快找出凶手。
他以为这书生是个厉害人物,是这本书要写的人,然而,在昨日刊登的内容里,书生死了。
这让他弄不明白那书到底要写谁。
桑景云这故事,却明显不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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