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小卡
05年小卡回忆线。
收到的两张票,卡尔最终一张也没用。
倒不是他矫情或什么,而是用不上了——在宣布完德国杯比赛的大名单喝完茶后,教练就回来了,开心地宣布了一个意外消息。
慈善赛出了不知什么意外,俱乐部决定从青训里抽调人手去帮忙,勉强算设备管理员吧:主要负责运输球框啊,帮忙打理草坪啊,整理更衣室什么的。
和未来不一样,卡尔小时候刚进队时还流行要给大孩子提东西呢,不用刷鞋都算拜仁风气不错了,此时这样的工作放在孩子们面前,不仅不是麻烦,反而是荣耀——这意味着他们可以近距离接触一线队的球员,甚至像别的工作人员一样站在更衣室的最后面,看球员们坐着,教练雄赳赳气昂昂地挺着胸口说话。
比起这个,买票看比赛算什么?
而且也会按照还不错的时薪给他们工资——一场比赛连上赛前赛中赛后最少算五个小时的工时,那能挣到相当可观的一笔零花钱,小球员们听得口水都快掉下来了。
虽然很多人小时候当过被牵手的球童或是站场边随时应对抛球的球童,但大家都没真正参与过比赛工作,此时都非常激动,名额有三个,但大家默认只有俩。
必然的事,教练扭头看向座位中间,卡尔再次第一个被点到了名,教练素来注意不要表现得对他太偏爱,防止他反而在更衣室里难做人,于是故意骂道:“卡尔你小子,最近是越来越成少爷样了,别想跑,这次必须狠狠地给我撸袖子干活,罚你今天也留下来拖地板,给队友们好好服务一回,知道没?”
卡尔举双手表示投降,大伙一齐哄笑起来。
从天而降的来自本以为很讨厌自己的克罗斯的善意,从天而降的工作喜讯,让卡尔感觉这一天都被点亮了,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他今天训练的时候感觉注意力特别集中,状态也特别好,甚至在助攻了一个进球,帮助首发队战胜了替补队,终结了今日困难的上半场队内模拟赛。
因为已经公布了德国杯的大名单,所以他们已经开始做模拟演练了。这毕竟是全面展示青训成果的一场比赛,大家还是众志成城,铆足了劲。
替补队员们也很卖力,毕竟比赛还没到,教练虽定了名单,但万一赛前有什么事要改呢?
队里二门协调性很好,但是个调皮鬼,稳定性和一门不能比,注意力不太集中,现在就被这功亏一篑给搞破防了,球没接到后跪在地上气鼓鼓地砸地抱怨:“什么时候战术练了中后卫助攻左后卫啦?你前插什么,教练让你前插了吗?这是乱踢!乱踢!”
“懂什么,上周没看到拉姆比赛怎么进球的吗?”左后卫靠卡尔肩膀上笑得开心死了:“这是学习先进前辈!”
教练在场边喊:“叽叽歪歪什么呢,快点休息,下半场两边后卫互换!”
首发球员踢完替补球员,再随机置换一部分球员,也算是常用的训练方法了。
二门立刻喜笑颜开了,也不急着起来了,跪在球门前张开双臂,中气十足地大喊了一声:“啊,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能伤害我,回来吧,我的卡尔,我最心爱的安全t——”
卡尔微笑着叉腰站在中场,一脚势大力沉的把球踢他身边,狠狠弹地擦着他的胳膊过去了,把他吓得赶紧爬起来了。
“站那儿吧,别乱跑。”他也大喊回去:“我最心爱的弹簧!”
球场上全是哈哈哈大笑的声音。
卡尔今日在下训后找借口站小拐角抓住了克罗斯,把他的票还给了他——他担心进更衣室后就没机会了,被穆勒看见询问的话,难免尴尬,那样不好。而且还有个奇怪的原因是,尽管他明明昨天和克罗斯算是“同患难”了一番,甚至去了对方家里,他那个从没人知道的家里,克罗斯一大早还送他礼物……可今天回到训练场,他们又开始假装和对方不熟了。
或者说克罗斯依然在释放那种“不想看你,不想和你说话”的信号。
牢记着克罗斯告诉他的那些“别说胡话”的事,卡尔今天没再看他冷着脸就试图诠释一番,而是很认真地告诉他很感谢他的书籍,他很感动,会好好收下的,之后有钱了再还给他。
“或者,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卡尔微笑着问他。
为了防止克罗斯觉得他们之间微妙的身高差不舒服,他特意靠在窗台上,这高度让他能平着看清对方在难得的冬日夕阳下被照得清透又温暖的蓝眼睛。
“我又用不上票。”克罗斯却不太能和他稳定对视,偏着头说。
卡尔提出新方案:“那我拿去送给别人,可以吗?”
还书钱的时候把票钱也加在一起还给他就好了。
“送给谁?”
“理查德,他在火车上丢了钱包,买不了票,今天哭了好久。”
“他丢了钱包,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好讨厌。”
又被讨厌了,卡尔反而忍不住笑了,于是歪头问他那怎么办。克罗斯其实也不知该如何处置这张多出来的球票,就像没法处理自己的心情。说真的,他虽然送了礼物,但他没办法,没办法像现在这样,两个人站得这么近,在俱乐部里,卡尔闲散地撑开手靠着窗台坐,被夕阳染成暖橘色,在这儿直勾勾地看他——他为什么变得更游刃有余了?
而且更蠢的事发生了,卡尔指着他的脑袋和他说,他头发上有草没弄干净。
这世界好不公平,为什么就他老是出这种尴尬事故?冲出来被球砸、头上长草、路边咣当一声滑倒、在对方快摔倒时没有托一把反而是耳机线狼狈乱掉……越紧张越不幸,他在卡尔的眼里得是什么蠢货形象呢?
卡尔看到克罗斯的头发上沾着一片长草屑,却又不敢伸手去拿,就指着位置提醒他。对方嘴唇又紧紧抿起来,粉红爬上颧骨,一副生气起来的样子,卡尔暗道不妙,谁知对方气鼓鼓归气鼓鼓,却往他旁边站了两步,微微低头。
卡尔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伸手帮他把草屑轻轻拿掉了。
这一片头发有点乱,肯定是摔倒时被压着了。
因为已经被允许触碰了,卡尔就又问道:“可以再碰一下吗?”
沉默应当是许可而不是拒绝,卡尔大概知道了。于是他轻柔地把手指滑动到他混乱的发丝中间,把它们分开,像分开一群乱拱在一起的小刺猬。克罗斯的头发看着是一簇簇小尖毛,倒是比他想象中柔软,不像穆勒的,看着蓬松又可爱,实际上他有一次帮对方戴帽子时碰到过一次,粗粗的沙沙的。
寂静让氛围怪怪的,他觉得穆勒总该是个安全话题,不由得和克罗斯分享了这一发现,谁知道对方忽然又打掉了他的手。
“我自己有梳子,够了。”克罗斯垂着睫毛说,像是忽然不耐烦了起来:“还有,不要把我的票送人,不要还给我,没用你就扔垃圾桶。”
“托尼总是忽然生气吗?不会。他性格其实挺好的,不爱喜欢人,但也不爱生气,除非输球了。”回家的路上,穆勒倒着走,笑嘻嘻地和卡尔说:“怎么了,昨天我下车,你们吵架了吗?”
卡尔摇摇头,不再谈这件事。
因为有盼头,他的生活开心了一点,而且最惊喜的是在慈善赛的前一天,他久违地接到了父亲的电话,说明天要和他见面。
原本卡尔还非常忐忑的,他真的不知道时隔太久后第一次联系,父亲的态度会如何,谁知道对方像是也有点生疏和紧张,双方都堪称小心翼翼,近乎尴尬地互相问候了一番,讲了讲最近的情况。不过也是在这种小心中,昔日的父子亲情似乎有那么种复苏的错觉,罗尔夫毕竟是的成人,很快便把握住了话题,语气亲切地同他说:
“明天去看慈善赛好吗?没票的话,爸爸给你一张,有票,就直接到第二层包厢找我。”
“被选上当管理员?那可是教练最喜欢的球员才有机会的,爸爸那时候想当都当不上,真是好孩子,太棒了,对不对?你不着急,好好工作,爸爸等你到结束。”罗尔夫的语调中洋溢着快乐:“就这么说定了,好不好?好久没见你了,爸爸真的很想你,宝贝。”
穆勒当时在报纸上怎么翻也回想不起来的那个“肚满肥肠”老板砸钱慈善赛的新闻就是罗尔夫的,而且他看错了数字,不是一百张,是一千张。赛事刚放票,罗尔夫就代表了他的赫尔曼银行原价买了一千张慈善赛的门票,让内部所有员工都能带两个家属观赛,再剩余的一点还送给了媒体,算是借着慈善赛大大地出了一笔风头。
座位票几十欧一张,就算买一千张,也不过几万欧,引得媒体争相报道,早已值回票价。想花小钱做大广告,也不是随便就能实现的,俱乐部平时甚至要特意拒绝类似这种企业团体购票的行为抢占座位,在慈善赛这个加塞的特殊比赛里,倒是莫名放了一手。
很多人都说他是搭上了拜仁内部的什么线,才有了这个特殊的机会。
卡尔之前不想去仔细思考这些,现在则是不在乎这些,幸福得都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自己的感觉,他只知道晚上躺在床上,抬头看着墙上挂着的马尔蒂尼海报,情不自禁地感觉对方英俊的微笑也在展露父亲般的慈爱,让他恨不得把海报摘下来放到脑袋旁边靠上去躺一躺,就像回到小时候靠在爸爸旁边看他手里复杂的财报,听他笑着挂他鼻子说“宝宝,看到没,这都是我们的钱!”时一样。
卡尔懂什么资产,卡尔只知道自己被举起来亲吻,被搂在宽厚温热的怀抱里,像坐在摇篮中一样。
第二日的一切也都是那么顺利,赛前他们很好地完成了所有准备工作,两个成年的工人犯懒,理直气壮地把活全甩给小孩们做,自己抽烟去了。
一大框球大概七八公斤,搬肯定是一点都不费力,难就难在为了防止压坏草坪,现在使用的还是不带滚轮的箱子,足球轻,这么一大框大得要命,一个人没法搬,必须两人一起。
他们三个人搬三个框,偏偏得搬三次,万一耽误了时间就完了。卡尔不声不吭,跑出去一路问了三四个清洁工,男的全皱皱眉摇摇头走开,终于有个阿姨才带他去找了备用的推车。
“那个小的就够了。”她热心地说。
“不”卡尔摇摇头:“拿最大的行不行?”
最大的反而基本没人用,当然行了。只是用最大的推车,在九十度拐弯的走廊里都快过不去,一路上不时堵住路堵住人,弄得好多人都询问孩子怎么是你们在这儿干活。他带着两个队友把三个重重的装满球的框子紧赶慢赶及时弄到了场边方便球员们热身训练时,时间也就是刚刚好,三个人都灰头土脸了,身上蹭着墙灰。真正的管理员一看就发火了:
“谁教你们这样的?带你们的人呢?”
两个队友都是可怜样,卡尔擦擦手和他真诚地说:“一来就走了,没说怎么办,怕耽误时间,找了不用的推车,才弄过来的——对不起,先生,小的我们不敢拿,怕别人要用。”
他们仨平分了另外两个人的工资,简直乐发财了,差点在走廊里学狼嚎,被卡尔捂着嘴才老实了,但剩下来的时间里他们还是超级幸福——搬运球框这类赛前的苦力工作做完后,其实就基本没大事了,站更衣室、球员通道边随时跑腿就行,这也意味着他们真的可以亲身接触一线队的球员了。
球员们在贴着两边站立的工作人员的注视中有序而悠闲地进入更衣室,甚至赫内斯都提前下来了,呼啦啦带着体育总监、带着一群媒体工作人员,一看就是要来拍点赛前更衣室握手照什么的。
刚刚还蛄蛹的两个人不敢动了,贴着墙站着,大气都不出,只眼睛闪闪发亮地盯着闪光灯下主席也闪闪发亮的秃瓢,此刻那光滑的脑门书写的不是岁数大了,而是金灿灿的权力。卡尔看起来还好些,但实际上也有点出神——
和很多慕尼黑小孩一样,他三岁就开始在电视里拜仁的比赛,四岁把自己的小足球贴上红蓝标签,在家里的草坪上和爸爸练球结果摔无数个狗吃屎,五岁开始沉迷球星卡,六岁在超市结账口抱着妈妈的小腿大声请求要买印着球员头的饼干,结果被妈妈惊叫一声抱起来,周围一群大人狂笑,长大后才知道那是避孕t——
商家请球员代言,希望起到呼吁大众放下x羞耻,关注安全和健康,结果全是卡尔这样的小孩趴上面,还有球员自己天天被开玩笑,于是不久后这商业小巧思就彻底破产了。
七岁,他就通过试训,进入拜仁青训了,比他上小学还早一个月。
卡尔永远不会忘记那天,他换上了红蓝条纹的球衣,胸口绣着徽章,右边是U9的标记,他低头一遍遍抚摸它们,意识到了世界上还有这样小的球衣,背后是他自己的名字——一件真正的,拜仁为了他制作的,属于他的球衣。他从那一刻开始就感觉他被拜仁拥有了,他成为了自己日日观看的伟大的一部分,那感觉是那样的神奇,他忍不住哭了,一抬头看到爸爸妈妈也哭了。
他们的神情是那么骄傲和复杂,妈妈一直在和他说在青训里不要受伤,不努力也没关系,爸爸说卡尔我给你的每个队友都准备了巧克力,送给他们,告诉他们你的名字,和他们做好朋友,在场上不要欺负他们,被欺负了爸爸替你打回去,踢球开心比赢更要紧。
从那一天到现在,已经过去整整十年了,卡尔当过几次球童,对这座球场并不陌生,但其实这也是他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这么近地见过赫内斯。从他开始看比赛,对方就已经是主席了,就像拜仁活的象征一样。
他不知是哪里没站好,被一只温热有力的手掌按住肩头,往后拉过去,一回头竟然是队内眼下最受欢迎的巨星巴拉克——对方高大强壮得像一头刚走进通道的熊,一向发育很好的卡尔在他旁边都立刻小了一圈,随便一眼瞥过来就让卡尔身后两队员呼吸都暂停了。他黑发蓬松,运动服外套拉到快完全敞开,嘴里在嚼口香糖,压低的眉眼这样扫过来,不知道是古龙水还是什么药膏的草木感气味骤然升腾,简直像攻击性爆炸的机木仓啪哒哒打了一排子弹。
在酷哥这方面,全慕尼黑的青少年都幻想自己能有巴拉克一半的劲,那足够他们上天了。
但和卡尔对视后,他的手腕倒是顿了顿,力气松了下去,也不揪他的衣服了,只不痛不痒来了句:“……注意路。”
然后就扭头继续走了。
卡尔以为自己要被痛骂了呢,呆了两秒,还没来得及道歉,被巴拉克遮挡的狭窄走廊里就传来了很亲切的声调,在前者大摇大摆过去后,一个相貌更亲切的人冒了出来:“啊,这不是卡尔吗,来工作?真好。”
施魏因施泰格跟在他后面,本来在闭眼听歌陶醉乱扭的,因为被拉姆挡着差点绊倒就一睁眼拿了耳机,也笑了起来,一把揽住他揉了一把头发:“哎呀,是小karli,好久不见。不对,不小了——你是不是长高了?高了好多。”
他用自己的手掌比划卡尔的额头到自己。
拉姆笑着伸手和他握了握:“没忘了我吧。”
他说话就是客气,明明他停下来和卡尔打招呼完全是给他面子,却反过来讲“你没忘了我吧”。
要是换个人站在这儿,能紧张到把头都点掉。卡尔也算在社交上熟练的小孩了,这会儿也脸红了,但还是笑着说道:“实在是忘不了,每天都在墙上看您和施魏因施泰格先生的照片呢,教练们天天指着你们说——看到他们了吗?再过一百年你们都不会这么棒。”
拉姆和施魏因施泰格都哈哈大笑起来。
“不会的,卡尔,不会的。”拉姆笑着说:“去年你在U17的世界杯我看了,棒极了,很快我就会在球场上再见到你,我很确信。”
施魏因施泰格忍笑:“真的吗,你怎么什么都看啊,菲利普。”
笑声和交谈让不少人往这边探头看,这才交谈起,知道了原来是二队有个受器重的小队长在这儿,就是今年在德乙表现很好的那个。
难怪呢。
在这样的场合,青训的球员什么也算不上,不过从拜仁青训中走出的拉姆和施魏因施泰格对青训球员依然亲切、依然热情、特意停下打招呼,这就是DNA的体现,倒也是一桩美事,让他们点头脑微笑。卡尔能感受到队友们在把羡慕的目光投到他身上,这让他有种幸运者的愧疚,极力表现得更谦逊低调点,不说一句表现自己的话,只谦卑地配合着说几句话。
幸好他们本来也不能在这儿停留太久,遇到认识的青训小孩顺口打个招呼的事,就都走开了。
卡尔脸庞久久发烫无法散去,连看比赛时都还在想,有朝一日他会和他们穿上一样的衣服,走进更衣室吗……如果可能的话,那也是在安联球场了,他对那里还很陌生,只远远地看过一眼,像看着辉煌的、却也模糊遥远的梦。
比赛很精彩,双方都拿出了十足的力气,又没有输赢顾虑,也不使阴招,这才是真正的友谊赛,赛出风采,赛出水平,反而比很多大赛还要流畅漂亮,最后巴拉克连续两脚世界杯定乾坤,张开双臂冲着场边挥舞,意气风发地举起拳头大笑,让全场观众都陷入了尖叫,也看得卡尔热血澎湃。赛后结束一切工作、立刻收到了整整120欧的现金——已经非常非常多了,卡尔想象不出这一天怎么能这样完美。
他甚至还可以去见父亲。
尽管越是问路靠近包厢,他就越紧张,可他还是屏住呼吸敲开了门,当抽着雪茄烟、穿着贴身到不能再贴身的昂贵西服的父亲坐在大椅子中出现在门口,笑着向他望过来时,他感觉心跳的声音忽然灌满了耳廓。他感觉他是那么陌生,却也那么熟悉——比起憔悴的母亲,本就年轻很多,在金钱和事业滋养下也更意气风发的父亲,仿佛没怎么变过。
他的金发依然熠熠生辉,只是颜色沉了点,仿佛变成了黄铜,蓝眼睛依然总是带着笑意,充满感情。
仿佛还是爱他的样子。
“哎呦,不得了,不得了,小公子一表人才,太像你了,我真是被吓了一跳。”
但屋内不止他们俩个人,甚至都不是多出一个两个,是很多人。卡尔愣了愣,回过神才发现这件事,而罗尔夫也已经站了起来,搂住卡尔的肩膀:“我为什么对拜仁充满感情,朋友们,不光是因为我从小就是一个忠诚的粉丝,更因为我的儿子,才17岁,已经是拜仁二队的队长,朋友们,想想他未来的人生……”
闪光灯无征召地咔嚓咔嚓亮起。
结束了,卡尔开心了一晚上加一天的父爱梦,在现实面前几下就结束了。他不管不顾地和对方在小梳洗室里关门大吵了一架,让对方删掉照片,不许发新闻,否则就找社区律师起诉他。
罗尔夫一开始还耐心地安抚了他一会儿,但很快在卡尔不允商议的拒绝中,他就也破防了,大喊你能不能像个男人一样好好说话,我是替自己作秀,但也是让你增加曝光,是为了你好,有个银行家父亲有什么坏处?你为什么像你妈一样疯癫?你恨我,多年来一直写信辱骂我,你知不知道爸爸看了是什么感觉,卡尔,爸爸小时候对你不好吗,爸爸有千错万错,没有对你做错过,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妈妈恨他,爸爸也恨他。
卡尔说:“我没有写信骂你,我都不知道你住在哪里,公司搬到哪里,你也从来不来看我,你还拖欠我的抚养费……”
“拖欠抚养费?我没有钱吗,卡尔,我拖欠你的抚养费?一开始,我每个月都给你写信,每个星期都想看你,但你从来都只要你妈妈,不愿意见我!我偷偷从学校把你截住,送你去一次训练,要像罪犯一样小心,你难道要我去法院,去警察局,让他们把你从家里拖出来给我吗?”
“你没有,你没有,我什么都没收到!”
罗尔夫胸膛剧烈起伏了两下,徒劳地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半晌才道:
“你妈疯了,我让你和我走,你却选她,你选她,你妈疯了。”
“是你把她逼疯的。”
卡尔忽然什么都知道了,这种忽然是这样的突兀,宛如白日中忽然,然后带来了洪水,地震,过往多年的塌陷。让很多事坍塌的是无数他不愿思考的蛛丝马迹和而今几句简单的对峙和对谈。他其实已经在心中无法忍受地怨恨起了母亲,无法压抑的恨和怒像海啸般冲垮城市,第一次,这恨是这样强烈,强烈到让他自己都惊恐,但他依然要维护她。
他被她伤害,却依然要维护她,孩子对母亲的爱才是永远超越人类想象的极致,但没有人歌颂孩子的爱,大家只歌颂母亲,而后是父亲,没有人懂孩子的爱是多么强烈,以至于在他十八岁的年纪,依然要如此心碎地像孩子一样站在比他庞大得多、强大得多的家长身前,站在另一个比他庞大得多、强大得多的家长对面。
罗尔夫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出去了一会儿,而后回来了,把一个胶片盒扔到了他怀里:“你自己看去吧。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话,卡尔。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永远唯一,但那个疯女人呢?如果我是你,我下一次不会再选错。”
他砰地一声把门摔上了。
卡尔没哭,就只是感觉很没意思,他忽然没法和恨意相处了,他太狠妈妈了,以前偶尔有那么点针扎一样的瞬间,他能压下去的,可现在他抱着胳膊和脚坐在梳洗室的马桶盖子上坐了半小时了,他还是一滴泪都流不出,一滴爱都唤不醒,心中只剩下了纯粹的恨意依然在流淌,让他恨不得真的像个疯子一样回家摇晃母亲问她为什么是个疯子。
门响了,外面进来人了。
依然不是用卫生间的,只是洗洗手,聊聊天,点一支烟。
声音和烟味同时透过木板上下的空间进来,包围住卡尔。
“罗尔夫今天好大的气派,赫内斯还特意见了他一面——也是海尔曼银行现在确实蒸蒸日上,儿子又在拜仁踢得好像好着呢,给他挣到体面理由了。我估摸着是给拜仁弄了什么隐形赞助,从外围什么器械啊,草皮啊那些东西上绕一圈那种,最起码这个数。”
“100?真是疯了。还蒸蒸日上呢,前几年玩杠杆做大的东西,现在倒是得意起来了。”
“现在就是做大了,怎么不得意?他也是个狠人,换我学他也学不来。”
“有什么狠的,家里独生子,不给他给谁啊。”
“天哪,你笑死我了,什么独生子啊?!独生女!埃里卡·海尔曼,你年纪小不知道,老海尔曼有个女儿,长得虽然不漂亮,可有钱嘛,丑都不用怕,偏偏性格怪,不讨人喜欢,后来渐渐就不社交。她才是继承人,罗尔夫长得漂亮,脑子灵,就是爹妈意外早死,过得不容易,靠着在银行当保安认识的埃里卡,被她赞助才念上大学,21岁大学一毕业,就和30岁的她结婚了。他是改了老婆的姓。”
“老天,这不就是奔着钱去的,她爹娘能答应?”
“……你等等。”
这个声音的主人止住了话头,往几个隔间走了一下,确认一只脚也看不见,一点呼吸也不存在,这才满意起来,重新回到洗手台:
“她父母不去世,肯定结不了婚啊,但埃里卡也不是吃素的,你绝对想不出来——大儿子出生后,罗尔夫直接输精管都被切掉了——不是断开,是全切掉了,这样伤太大,周围组织也受影响,差点害他成太监,□□也受影响。她手术前允许他留了点j子冻起来,自己控制着,但后来老传言说吵架被砸了,也不知道真的假的。”
另一个人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卡尔慢慢闭上了眼睛,那两人交谈的声音仿佛也变轻了。
“那现在是怎么回事?”
“怪得很,埃里卡把他差点阉了,钱财上却全放给他管,投资也给他做,亏了一笔大的,她拿自己的股份填,填完也就不在她手里了。但罗尔夫也是命好,另外投资赚了大的,银行要破产前他抄底了,后来就自然变更成他的。”
不是运气好赚了笔大的,而是那笔亏本投资的钱又转回来了罢了。
尽管资产缩水了三分之一,但从前,那股份是妻子的,现在却是他的了。
卡尔想,别人永远不会知道这些事。
“哎,难怪罗尔夫现在这么风流,你说的这个埃里卡,我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过,不是你说,我一辈子也不知道这些事。”
“不算什么秘密,旧闻罢了。算了,好歹家产还是儿子的,就怕儿子也和她不亲,看到了吗,和他爸爸长得多像……”
“埃里卡这种蠢女人也不多见了,罗尔夫确实不是个东西,但她家里银行留她手上,也是要败坏完的。哎,这种好事,我怎么遇不上。”
伴随着嬉笑着,他们出去了:“你也不看看你什么德行,你有人家能忍?刀子碰碰你,你哭天喊地不要活了……”
外人不知道他父母离婚了,卡尔不光是不想告诉别人,也是不能告诉。
他从马桶上下来了,慢慢走出去,不想照镜子,只低头麻木地洗洗手。他讨厌爸爸伤害妈妈,他讨厌妈妈伤害爸爸,他小时候曾那么希望他们都来伤害他好了,和彼此和好吧,但现在,他讨厌他们俩,不是因为他们对他不好,而是因为从第三人称视角听时,从外人的角度听,他们俩简直是坏到荒诞,疯狂到荒诞,做出这样多丑陋的事。
在人前却还是很好很好的样子呢!
人类怎么会是这样的,而且这样的人类正是他的爹妈。
在他小时候,他们看起来很幸福的,他们会抱着在屋里转圈跳舞,他们很爱他。
那么美好的两个人,怎么会像散发着腐烂的味道呢?他们是爬满霉菌的西红柿,这一面光亮又鲜红,转过去,满满的白绿宛如青骨。
卡尔不想抬头,他怕镜子里的自己也会变成这样。但他很快抬起头来,仔仔细细地看着自己,告诉自己绝不能这样——他甚至恨不得此刻打碎玻璃,划穿自己的脸,划出一道伤疤来,告诉自己绝不能这样。
渴望爱让人变软弱,愤怒和恶心的感觉不知道为什么,却让他坚强起来了,他像个正儿八经的人一样,在心里狠狠地否定了父母的行为,发誓在这方面绝不要原谅他们哪怕一点点,这让他不渴望爱,也不想掉眼泪了,也不心疼母亲了,他不知道等到回家后他该如何面对对方,于是油然而生一种渴望——如果能不回家就好了,可不回家,他又去哪里呢,而且他还有莉拉。
他大脑涨涨地往外走,比赛是下午一点开始的,现在却天都黑了。因为脖子底下挂着工作人员的牌子,倒是省得绕路去正门,沿着空旷的已经关了大部分灯的长廊走出去,球场快关闭了,只剩一些清理机的声音在轰隆作响。路过更衣室门口时,他脚步停了下来,安静地看了一会儿这扇小小的木门,还是没忍住抬起手,把掌心贴合到木头细腻的纹路上。
他还有路可走。
他要把路走到这里来。
几天后的德国杯比赛里,拜仁爆出宇宙级冷门,输给了自己的二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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