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翎音
祁桓上前一步,哑声唤道:“小洄……”
“我不是小洄!”姜洄厉声打断了他,“我已经回忆起三年来的一切了。”
祁桓呼吸一窒,他看着姜洄眼中沉重的悲痛与厌憎,恍惚又回到了成亲的那一夜。
原来……
什么都没改变。
藏在袖中的手无意识地攥紧,陷入掌心的锐利抵不过心上的剧痛。
祁桓温声说道:“你可以杀我,但是……不要以巫术伤了自身。”
她也知道自己不能再发第四箭了,否则未伤祁桓,自己便先重伤不起。
姜洄凄然苦笑,缓缓放下了弓箭。
“我杀不了你……”姜洄松了手,弓箭坠地,她双肩颤抖着,声音也支离破碎,眼泪与鲜血落入尘土里,“我……”
声音戛然而止,几近透支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失去了意识向前倒去——落入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祁桓紧紧抱着姜洄的身体,苍白的面容仍有未干的泪意。他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吻去她眼角的湿意。
一个身影徐徐从黑暗中走来。
“她是如何知道你我之间的关系?甚至连三年前的事都知道……”徐恕的声音带着一丝疑惑,“难道是因为恢复了记忆?”
这并不能解释他的疑惑。
祁桓将姜洄的身体搂入怀中,为她遮挡夜风的侵袭。
“我说过,不要再伤害她,她是我的底线。”祁桓抱着姜洄站起,他没有回头去看徐恕,声音亦冷漠而沉重。
“若没有这桩亲事,你无法掌控烈风营。若没有摄魂蛊,你也无法揽她入怀。”徐恕轻哂一声,讥诮道,“你想要她,我便将她给了你,这对你来说,百利而无一害,我实在不明白,你有什么可不满的。”
祁桓上了马,把失去意识的姜洄紧紧箍在怀中,合拢的斗篷掩住了她的身体,往后的日子,大概只有昏睡着,她才会如此柔顺地靠在他怀中。
祁桓不舍地将目光从她面上移开,落在徐恕身上时,又恢复了冷漠。
“我想要她快乐,而不是揽她入怀。”祁桓俯视徐恕,“徐恕,她不是没有感情的棋子,可以任由你摆布。”
“那你可以这么认为——我是没有感情的棋手。”徐恕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感情是最不可控的东西,我当年看中的便是你的冷静理智。这局棋对你来说,是下了三年,对我来说,却已有十几年。如今到收官的时候了,你可不要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私情而影响了大局。”
“微不足道……”祁桓低低重复了一遍,轻笑摇头,眼神幽暗,“你根本不懂。”
但他没有与徐恕多说什么,便驾着骏马离开了这片旷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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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洄看着眼前的一幕,呆立了半晌。
手背上的温度让她醒过神来,转头便看到了徐恕晦暗难测的眼眸。
“先生。”姜洄怔怔开了口。
很快她便意识到,自己竟回到了三年前,回到属于自己的身体里了!
偏偏是这个时候!
上一刻她用鲜血施展了巫术,正想对苏淮瑛放言威胁,下一刻便感到头晕目眩,而一恢复清明,便置身于一片陌生的荒地。
徐恕?
祁桓?
这是怎么回事?
她脑中一片迷茫,回想这几日与大姜洄的谈话,还有日暮时所见,也拼凑不出这个局面的真相。
祁桓眉心紧缩,上前两步,正想拉开徐恕的手,便看到姜洄身子晃了晃,闭眼欲晕。
他心中一惊,急忙伸手将她搂进怀里。
徐恕的手也顺理成章松开了,他疑惑地看着姜洄,眼中闪过一丝波澜。
——刚才姜洄的眼神有些奇怪。
——她为何突然用带着疑惑的口吻叫了他一声?
徐恕的问题得不到答案。
姜洄无力地靠在祁桓怀中,虚弱地说道:“我头晕……”
“我看看。”徐恕伸手要摸她的脉搏,却被祁桓拦住了。
“未请教?”祁桓冷冷看着他,声音隐隐带着敌意。
徐恕轻笑了一声:“南荒,徐恕。”
这世上叫徐恕的人或许有千万个,但是南荒徐恕,只有一个人。
祁桓脸色沉了下来。
他自然听过徐恕的大名,也知道这个姜洄名义上的师父,却没想到他如此年轻俊美。
夙游是个大嘴巴,也有一双招风耳,她言之凿凿地说过,徐恕与姜洄同行数年,情谊深厚。
如今看来,倒有几分真实,因为姜洄被他握着手,也丝毫没有抗拒。
祁桓按下心中不悦,对徐恕说道:“久仰徐恕先生大名。郡主身体不适,我要带她回府了,若有他事,请先生改日投帖登门。”
祁桓说罢便将姜洄和小妖狐一并抱起。
徐恕饶有兴味地看着祁桓,对他的无礼并不以为意。
“你可知道,自己是先天道体?”徐恕问道。
祁桓的脚步一顿。
“嗯,你是个奴隶,应该不懂这些。”徐恕自问自答说道,“先天道体,其实是……”
“我知道。”祁桓打断了徐恕的话。
徐恕讶异地看着他,随即笑道:“也是……高襄王应该一早就发现了,他这人不藏私,发现了好苗子,定会全心栽培。”
徐恕心中有些惋惜,若是他早一点发现就好了,这么好的资质,还是个奴隶,若能为己用,能发挥的空间便太大了。
高襄王也是狠揍了祁桓一顿才发现的,这个大胆在他女儿身上留下气息的男人,居然是稀世罕见的先天道体。短短一月时间,他的进境之快,简直惊世骇俗。
常人修行,必有阻碍,而先天道体,畅行无阻,与天地相和,进境一日千里,吐纳如百川灌海。
这种人,道心坚定,越战越勇,每一次濒死,都会促使他更进一阶。
徐恕看着祁桓离去的背影,不由暗自叹息。
可惜,不能成为他的棋子,反而又多一丝阻力。
祁桓驾着雪云驹走出许久,才捏了捏怀里装晕的人。
“郡主,晕倒的人,不是这样呼吸的。”祁桓绷着脸说道。
姜洄心跳又快了。
“晕倒的人,心跳也不会忽快忽慢。”祁桓又添了一句。
姜洄睁开眼,茫然地看着夜色,又低头看看怀里沉睡的小妖狐。
——现在怎么办啊……
姜洄本是担心苏妙仪那边的状况,但是想想,大姜洄比她冷静勇敢得多,只会做得比她更好,她也不必瞎操心。
现在该操心的,是她自己现在的状况。
姜洄轻咳了一声,问道:“我们这是去哪里?这好像不是回王府的路?”
祁桓奇怪地低头看了她一眼:“不是你刚才说过,要把叶子送回烛龙洞?”
“哦对,我一时迷糊了。”姜洄讪笑了一下。
祁桓越发觉得姜洄透着古怪,讲话的语气与平时似乎不太一样。
是因为那个徐恕吗?
祁桓忍着酸楚,状若无意地说道:“你和徐恕的感情,应该不错吧。”
姜洄心事重重,并未留意到祁桓的醋意,她心不在焉地答道:“是啊,先生对我非常很好,教会我很多东西。”
祁桓呼吸沉了几分,薄唇抿得紧紧的,抱着姜洄的双臂也收紧了。
姜洄顿时有些呼吸不畅。
“祁桓……”
她挣扎了一下,低低唤他的名字,声音软软的,飘入祁桓耳中,祁桓顿觉心口一荡,眼神也不自觉地温软起来。
很少听到她用这样撒娇似的语气叫他,姜洄的感情,总是比较内敛克制,他十分的放肆,才能讨回她一分的回应。
祁桓轻哼了一声,方才的不悦也消散了七八。
但是姜洄刚刚开口,情绪却低落了下来。她忽然意识到,抱着自己的这个祁桓,并不是她以为的那个人。
为什么突然换回来了?
明明这是她一直期盼的事,为什么却没有想象中的高兴?
她还能再到三年后的世界吗?
她……还能再看一眼祁桓吗?
未来的自己,会好好待他吗?
姜洄的眼神黯淡了下来,阵阵酸痛像涟漪圈圈荡开,她还来不及跟他好好道别……
雪云驹风驰电掣,天还未亮,便到了登阳山。
姜洄跟着祁桓,自山顶旱路进了烛龙洞。
守卫的妖族见了两人,慌慌张张便去向林芝禀告。
林芝见到二人也是十分惊诧,听祁桓说明了来意,他才恍然大悟。
祁桓将叶子和它母亲的尸身交出,林芝接过叶子抱在怀中,温声说道:“多谢二位为叶子做的一切,放心吧,我会照顾好它的。”
却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打斗声,林芝眉头一皱,对两人说道:“洞中还有内务,恕不能招待二位了。”
祁桓立刻明白了对方逐客之意,便拉着姜洄的手说道:“我们这便离开。”
说罢便从来处离开。
但那打斗声却越来越近,转瞬间便到了眼前。
“拦住她,不能让她走!”花梨甜美的声音变得异常尖锐。
一道婀娜的身影向姜洄和祁桓扑来——或者说,她的目标是两人身后的出口。
姜洄转过身,便与对方打了个照面,只见是一个相貌极美的陌生女子。但那女子看到姜洄的瞬间变脸色一变,血色尽褪。
“郡主?”
姜洄眨了下眼——这女妖认识我?
而祁桓更加震惊,他叫出了对方的名字:“鸢姬?”
鸢姬!
姜洄记得这个名字,那是姚泰的歌姬,她之前查过她的来历,也向鉴妖司打听过她的结局,知道她在姚成玦死后殉情了。而这一世,她没有死,被送离了玉京,回到自己的家乡。
姜洄抬头看祁桓,惊疑道:“你不是说送她回去了?”
祁桓皱眉不语,而紧随而来的花梨给出了答案。
花梨神情凄婉而决绝,挥手甩出藤蔓,缠住了想要逃走的鸢姬。
“姐姐!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那个男人只是在利用你!”花梨红着眼眶厉声说道。
祁桓脸色一沉,定睛看向鸢姬。
“姐姐?你就是上一任的左使翎音……你是妖?”
姜洄闻言,也瞪大了眼睛:“鸢姬……是妖?”
鸢姬,或者说翎音,被花梨的藤蔓束缚住身体,美丽的脸庞苍白而可怜,她本想离开烛龙洞,悄悄回到玉京,却没想到在这里撞见了姜洄。
——她肯定不会放过身为妖族的自己。
——可她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震惊与恐惧让翎音失了抵抗的力气,她软倒在地,垂下了眼眸,泫然欲泣。
花梨上前抱住了翎音,带着哀求的语气说道:“姐姐,你好不容易才离开了玉京,答应我,不要再回去了,好不好……九阴大人受伤闭关,林芝右使也不追究你的过错了,你就安心留下来吧。”
祁桓眼神一动,低头看翎音:“你换了人的脸皮……难怪,姚泰为人谨慎,又是鉴妖司卿,留在他身边的每个人都受过鉴妖镜的检阅。任何妖族在鉴妖镜下都会现出原形,除非是换过人脸的。你进入姚府,有何目的?”
花梨见祁桓连声追问,咄咄逼人,不禁生气地将翎音护在身后,怒视祁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姐姐没有害人!”
“花梨,不得失礼!”林芝神色肃然地提醒她一句,又对祁桓说道,“抱歉,因为翎音的事,花梨很不喜欢人族。”
祁桓微笑摇头:“我不介意。只是翎音假扮成人族进入姚府,而姚府又因为通妖之罪合族下狱,不由我不多问两句。”
姜洄看着翎音,回想她为姚成玦殉情而死,不禁轻叹一声:“你是为了姚成玦,才入姚府吗?”
祁桓想起当日花梨说过,翎音是为了一个人族,才换上人的脸,舍弃了妖族的真身,却没想到,那人竟是姚成玦。
但是翎音听了姜洄的话,却没有回答。
祁桓诧异地挑了下眉:“不是姚成玦?”
姜洄看向祁桓:“你为什么这么肯定?”
祁桓审视着翎音,徐徐说道:“她妖族的身份已经败露,而姚成玦也已被判死刑,她为何不承认与姚成玦的私情?她的沉默,是在保护真正与她有私之人。”
翎音浑身一震,僵硬的身体,紧攥的双拳,都出卖了她的心虚与惊惶。
花梨冷笑出声:“你到现在,还护着他吗?他若真的爱你,又怎么会诓骗你换上人脸,他若真的在乎你,又怎么会让你去其他男人身边?九阴大人的教诲是不会有错的。天地众生,数人族最卑劣,人族之中,数男人最卑劣,而所有男人,数王室最卑劣!”
“王室?”姜洄和祁桓齐声惊道。
翎音睁开双眼,含泪望着花梨,苦苦哀求:“别说了……”
花梨嘴唇动了动,还是没有说出来。
但是姜洄和祁桓心里却已经有了答案,两人对视一眼,心头俱是一沉。
“太子瞻。”
这个名字,让翎音彻底崩溃。
姜洄不敢置信地看着翎音:“你是太子瞻安插在姚泰身边的暗线……姚泰不近女色,最大的弱点,便是头疾,而你的歌声恰恰能缓解他的头疾。”
祁桓冷然道:“如此说来,你并不无辜,夜宴台的祭品,是你有意调换的,想必是受了太子瞻的指使吧,目的昭然若揭了……他畏惧帝烨多年,日日活在死亡的阴影之下,唯有帝烨死了,他才能高枕无忧。姚泰至死都不知道,他以为这一切只是他自己的疏失,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善良无害的你,就连姚成玦,临死都想着求郡主护你周全。”
听到祁桓的话,翎音的眼泪夺眶而出,她颤声说道:“我不想害他……”
“无论你想不想,事实都已造成。而且,他也确实死有余辜。”祁桓的声音冷漠得近乎无情。
姜洄问翎音:“你想回玉京,是为了姚成玦,还是为了太子瞻?”
翎音眼神闪烁,似乎有些迷茫。
姜洄叹了口气,轻声道:“你不要回去,否则,你可能会死……太子瞻既然能让你去做暗线,便没有将你的性命放在心上。如今姚氏已经族灭,他……可能会杀你灭口。”
虽然说姜洄从卷宗上了解到的过去,是鸢姬为姚成玦殉情而死。但现在知道了更多内情后,她不由生出了另一种猜测。
或许,鸢姬是被灭口了。她知道的太多了,不只是姚泰想灭她的口,太子瞻恐怕也不会留后患。
但是翎音却坚定地摇了摇头:“不,他不是你们想的那种人……太子温柔纯善,就连一只鸟儿也舍不得伤害……”
“或许太子瞻如你所说的一样良善。”祁桓沉声打断了她,“但是,苏淮瑛却不会放过你。”
姜洄讶然看向祁桓。
祁桓说道:“太子瞻被困于太子府邸,帝烨疑心深重,他根本不敢妄动,定然有旁人为他出谋划策,奔走行动。”
“你怀疑苏淮瑛?”姜洄问道。
“不是怀疑,是肯定。”祁桓神情凝重,“那一日夜宴台负责守卫的,是苏淮瑛,想要计划成功实施,离不开他的配合。你若细想过程,便会发现他有不少疑点,只是那时一片慌乱,没有人注意到他。再者说……苏淮瑛一心要让苏姓位列七贵之首,但只要蔡雍在,便无法实现,而帝烨在,蔡雍便不会倒。辅佐新君上位,有从龙之功,他想当第二个蔡雍。”
祁桓这番推断,让姜洄震愕许久方才回过神来。
她知道苏淮瑛野心勃勃,却没想到,他竟敢弑君。策划夜宴台妖袭,固然凶险,但他却完全将自己择了出去。无论成功还是失败,他都可以置身事外。
若是成功,太子瞻上位,他便是未来的太宰。
若是失败,自有姚氏当替死鬼,而姚泰倒台,苏氏也能从中分一杯羹。
但他没想到的是,两世都有人破坏了他的计划。一次是祁桓救了帝烨,而另一次是姜洄。
弑君之事,可一而不可再,而且夜宴台之后,帝烨更加谨慎,深居简出,他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再次动手。迫不得已,只能徐徐图之,假意投靠太宰,图谋烈风营的兵权。
但满朝权贵,岂有单纯之辈。他假意逢迎,太宰又何尝不是虚与委蛇,到最后,烈风营的兵权却落入了祁桓手中。
姜洄终于明白了苏淮瑛这三年来的步步为营。
“翎音,你若回京,苏淮瑛定不会放过你。”姜洄郑重地说道,“你不可能回到太子瞻身边,难道你想去找姚成玦吗?”
翎音黯然垂眸:“我已完成了太子的嘱托,但是……我终究是对不起大公子。”
“你想救姚成玦?”姜洄讶然,但随即摇头,“不可能,以你的能力,根本无法从鉴妖司救人。”
花梨紧握着翎音的手,垂泪说道:“姐姐,你没有对不住任何人……你只对不住你自己。”
她是声如天籁的雀妖,化形之后,烛九阴为她取名翎音,封为左使。翎音左使的歌声,能消弭世间一切伤痛。
那一年,她为了烛九阴而飞入宫中乐府偷看琴谱乐章,被鉴妖司发现了踪迹,仓皇飞走时,翅膀中了箭矢,跌进了太子府邸。
那个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将她从地上捧了起来,带回屋中,小心翼翼地帮她治疗左翼的箭伤。
“怎么这么不小心呢。”男人低着头,目光如清泉温柔,掌心如春风温暖,“不要往人多的地方飞了。”
她在那座雕梁画栋的大宅子里养了半月的伤,知道了他的名字和身份。他是新封的太子瞻,是这座府邸的第三个主人。
他生得英俊,却总是愁容不展,眉心郁结,因为悬在头上的刀刃,不知何时便会落下。
他对雀儿说:“真羡慕你伤好了便能飞走……我大概不久之后,便会死在这里……和我的两个兄长一样。”
太子瞻以为雀儿听不懂他的话,便将所有的心事都说与她知。
有一日,太子瞻受了重伤回来,背上血肉模糊,气息奄奄。
她焦急地飞到旁边,从医官的口中知道了原因。
原来太子瞻在朝上为某个得罪了帝烨的官员说了句话,便惹来帝烨的震怒与猜疑,下令杖责五十。
他不是异士,凡人血肉之躯,这五十杖几乎就要了他的命。
太子瞻却好像感觉不到痛,眼中甚至有一丝解脱的快意,他空洞的眼神落在了远处,缓缓地凝在了雀儿身上,无意识地流露出些许歆羡。
那一夜他发了高热,紧闭着眼,受着伤痛与绝望的煎熬。
翎音终于忍受不住,轻展歌喉,唱出了动人的歌声。
她的歌声是天籁,足以抚平一切悲伤与疼痛。她唱了一整夜,看着他的眉头渐渐舒展,陷入了安稳的梦乡。
第二日前来复诊的医官啧啧称奇,说太子瞻的伤势恢复速度极快。他的目光看着桌上的雀儿,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数个夜晚,他都听着美妙的歌声入眠,直到他的伤好了,她的伤也好了。
太子瞻捧着雀儿来到院子里,轻抚她的脑袋,把她放在了枝头。今春的第一朵花便在她身旁开放,却不及她的羽翼斑斓美丽。
“谢谢你的歌声。”太子瞻温柔地仰视她,“你的伤好了,也该走了。这个王宫……困住我一个人就够了,你有翅膀,不属于这里。”
他应该明白了什么,她不是一只普通的鸟雀。她的羽翼比普通的鸟儿更加美丽,她的歌声胜过无数灵丹妙药,她是九阴大人最喜欢的雀儿,烛龙洞里无数妖族仰慕的翎音左使。
翎音用乌黑的眼睛看着被困在囚笼中的太子,许久之后,振翅一飞,离开了那座小院。
花梨见她久久未归,急得眼泪直掉。
九阴大人听了她的歌声,疑惑地皱起了眉——你的歌声有了苦味。
翎音讶然,她不知道,为何会染上了苦味,是因为太子吗?
她本以为,再也不会与那个温柔的太子见面,直到后来,帝烨率一众贵族来登阳山狩猎。她奉九阴大人之令,将妖族尽数带回烛龙洞,自己却忍不住偷偷跑出去看了他一眼。
她心想,只是停在枝头偷看一眼就好,却没想到险些被流矢射中。
“苏将军。”太子瞻喝止了举弓的男子,温声说道,“只是一只雀儿,放了它吧。”
苏淮瑛的目光在她身上转了一遭,二品异士的威压让她不敢动弹,生怕暴露出一丝妖气。
“太子仁慈。”苏淮瑛淡淡一笑,策马离开。
太子瞻走到她站立的树枝下,仰着头看她,笑容温煦:“不是跟你说了,不要往人多的地方飞。”
翎音小小的心脏狠狠被拽了一下——他还记得她!
那一刻,她不知自己为何失去了理智,以鸟兽之身口吐人言,轻轻叫了一声:“太子。”
太子愕然瞪大了眼,但随即立起食指,贴于唇上,对她轻轻摇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翎音这时忽然发现,短短时日不见,他的鬓角竟已有了霜华。
是不是他的父亲又责罚他了?
他受伤的时候,忍受剧痛的时候,会有雀儿唱歌给他听吗?
心口莫名的酸疼让翎音骤然明白了九阴大人说的——你的歌声里有了苦味。
没有多想,只是依循着本能,她便跟着他回到了那座囚笼似的大宅。
“我想唱歌给你听。”她停在他修长的指尖,仰着头看他,认真地说。
太子叹息了一声,眼中含着惆怅与喜悦:“你真是傻……为何要自己跑到这笼子里来?”
没有人知道,太子的金屋里,藏着一只声若天籁的雀妖。
她只唱歌给他听,陪他度过一个个难熬的夜,在他重伤昏迷的时候,便化为人形,偷偷地抱着他入怀。
他大概知道,但却温柔地没有说穿。
直到他又一次受伤,苏淮瑛在深夜前来看他,也捉到了这只只会唱歌的雀妖。
“其实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妖。”苏淮瑛噙着笑看她,他不用出手,只是气势便足以压制得她不能动弹,“但是太子喜欢你,而你也不曾伤害他,我便留着你在他身边。”
翎音在他的注视下瑟瑟发抖。
“你也喜欢太子吧。”苏淮瑛问她。
她想了想,点点头。
“你想帮他逃出这个笼子吗?”苏淮瑛又问。
翎音不傻,她明白苏淮瑛的意思。“我能为他做什么?”
苏淮瑛露出满意的微笑:“我会教你怎么做。”
后来,她被苏淮瑛带去了一个阴暗的地方,忍着剧痛换上了人的脸,从此失去了变回妖身的力量,只能以人的姿态活着。
她被安排在姚泰会经过的地方,在河边用歌声吸引他的注意,如愿以偿地进入姚府,成为苏淮瑛的眼线与暗棋。
翎音只是一个单纯的妖,她修行百年,只学会了唱歌,旁人对她好,她便也投桃报李。可若是有太多的人对她好,她便会不知所措。
姚成玦对她也很好,他看她的眼神与太子不同。太子的温柔,是三月的春风,而姚成玦却似六月骄阳。
可他们却都和她说过同样一句话——你不属于这里。
她是妖,确实不属于玉京。
但她已经没有翅膀了,只剩下歌喉,一日日一夜夜地唱着。
她像一只木雕的鸟雀,任由人摆布,苏淮瑛让她做什么,姚泰让她做什么,她都只能一一照做,她也不明白那些事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做完这些,太子就能离开那座牢笼,不再担惊受怕,不再遭受责打。
后来因为妖袭之事,姚泰要杀她灭口,是姚成玦与姚泰对抗,私自放她离开。
他和太子一样,用她看不懂的眼神,悲伤而沉重的语气说:“离开这里,不要再回来。”
翎音不懂,却觉得心痛,比身上的伤更痛。
她仓皇逃走,浑浑噩噩,直到进了高襄王府,又离开了玉京城,她也没从那场梦中醒过来。
是花梨听到了下属的回报,匆匆找到了她,把她绑回了烛龙洞,她才清醒过来。
她想回玉京。
她大概明白了,喜欢一个人,会将她推离深渊。
而喜欢一个人,也会自愿堕入深渊。
知道是姜洄救了翎音,林芝让两人在烛龙洞休息一夜,等天亮再回城。
姜洄进了屋,急切地便躺上了床,紧紧闭着双眼,好像迫不及待想要入眠。
祁桓皱起眉,奇怪地审视姜洄,这样的姜洄让他觉得陌生。
古古怪怪,也有点可爱。
他勾了勾唇角,上前几步走到床前,帮她盖好了被子。
姜洄身体僵了一下,微微睁开眼看祁桓。
被祁桓抓了个正着。
“郡主,你究竟在做什么?”祁桓坐在床头,低头看着她,“你今天晚上真的有些……奇怪。”
“是你的错觉。”姜洄板着脸道,“我一直都是这样。”
“是吗?”祁桓低笑了一声,“好,你睡吧,我在这守着你。”
姜洄习惯性地便往床内侧让了让,但是刚让出一半床铺,她和祁桓都呆住了。
姜洄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个祁桓,不是与她有夫妻之名,夫妻之实的祁司卿。
祁桓呆住是因为——对感情向来内敛自持的姜洄,突然做出了这么大的让步。
或者说邀请?
还没等姜洄反应过来,祁桓已经顺势上了床,躺到了姜洄身侧。
“你!”姜洄涨红了脸,看着祁桓笑意盈盈的眼睛,支吾道,“你下去!”
她心跳和呼吸都乱了,两人的距离极近,她可以感受到对方胸膛的起伏,落在她身上的眼光含着笑,灼热得让她不敢直视。
她忽然想起了那一日祁桓抗拒她的亲近时说过的一句话——她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她不明白,她的眼神有什么地方不一样。
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会拒绝她的亲近,明明她们是同一个人。
但是面对眼前的祁桓时,她突然就明白了……
——他不会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那个身居高位的鉴妖司卿,没有这样灼热含笑的眼神。
他的眼神,温柔却沉重,是看过了太多孤独的黑夜,又从未见过太阳与明月,才会有深渊一般的色彩。
只是被他看着,她便会莫名地难过。
而眼前的祁桓,比他年轻,眼中有光。那是被姜洄点燃的光,是她将他从苏府带走,给了他一切,让他在黑夜中见到了明月……
但那个姜洄,不是她。
而她心中思念着的,也不是他。
祁桓敏锐地察觉到姜洄骤然低落的情绪,却不知从何而起。
他疑惑地伸出手,轻抚她眉心的褶皱。
“怎么又皱眉了?”祁桓低低叹道,“你今天情绪的起伏太多,和往常可不太一样。是因为叶子?翎音?还是……徐恕?”
“我这样……不好吗?”姜洄的声音闷闷的,她用被子蒙住了半张脸,有些躲避祁桓探究的目光。
“倒不是不好……”祁桓斟酌的字眼,笑了一声,“有些活泼。”
其实他心里是觉得,有些幼稚。
不过,倒是符合她这个年纪,有时候她的言行举止,会有超乎年龄的冷静自持,而感情也过于克制。可他却是喜欢这样与她厮磨,看着她的外壳被一点点地融化,冷静自持被碾得粉碎,清亮的眼眸浮上水雾,声音也变得沙哑黏腻。
姜洄眼神闪烁,她从没想过,要扮演自己是一件那么难的事。
不对!
她寻思着,大姜洄从来就没想过假扮她啊!
姜洄懊恼地皱了下眉头,为什么她在大姜洄的身体里要模仿她,到了自己的身体里,还是要模仿她?
祁桓见她表情丰富,眉头一皱再皱,不由有些哭笑不得。心中暗自寻思,难道姑娘家每个月都有几天情绪反常吗?
姜洄失神良久,忽地又哑声问道:“如果我变得不像我了,你还会喜欢我吗?”
祁桓讶然失笑:“你怎么变都是你,怎么会不像你了呢?”
“一滴水从上游走到下游,便是不一样的滋味了。汇入不同的河流,也是不一样的水。”姜洄认真地说道,“有的人喜欢洄水,有的人喜欢颍川,它们都是从同一座山上来的水,你说它们是同一条河流吗?”
姜洄的郑重让祁桓敛起了笑意,他低下头,似乎也认真思索起这个问题。
“可是一滴水,不能同时汇入两条河流,对那滴水来说,它永远只看得到眼前的河流。”祁桓回道。
姜洄张了张口,却没有出声。
对她来说,是可以的……
但对祁桓来说,确实没有选择,他永远只看得到眼前的姜洄。
“我要睡了,你别吵我。”姜洄跟自己生闷气,她拉起被子盖住了自己脑袋,转过身去背对祁桓。
她需要紧急入梦,不知道天亮时还能不能与大姜洄在梦中相会。
祁桓看着裹成一团的姜洄,轻笑着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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